第十三章:既决定北计,何顾向南人
“凶手究竟是谁。”
金不断面如春风,嘴角含笑,可双眸中却分明透出三分戾气。
陈亢早知他有此一问,故而笑道:“若依先生之见,江湖虽大,何人可为此案凶手?”
金不断摇了摇头,说道:“依我之见,江湖中无人能同时击杀六剑客。”
“我等亦是不知。”乔岳苍无奈道,“此事过于蹊跷,无头无尾无迹可查,我等也只是于迷雾中拨寻出片叶残花而已。”
“江湖虽大,能为一方巨擘者不过九大势力,而九大势力又有高低之分,其中实力最强者非紫禁宫与青龙帮莫属。”金不断心中盘算,口内亦不曾停歇。
“青龙帮兼爱非攻,龙首薄云天更是坦荡磊落,自不肯为此阴仄之事。”陈亢说道。
“至于紫禁宫如何,先生心中最是明了。”欧阳乘风右手拇指掠过剑鞘,轻轻说道。
金不断心中当然明了。
他乃是紫禁宫的掌文主簿,宫中的一举一动他自是心知肚明,过去十日之间,无论宫主乔岳苍还是殿前“杀破狼”三星所部,皆各居其位未曾擅动,故此紫禁宫亦无可能算计六剑客。
莫非此事是鬼神所为?
这个诡谲离奇的念头一旦掠过,便如荒草般根植于脑海中,挥之不去。金不断原非善男信女,向来不敬鬼神,可此事太过诡异,以六剑客之能竟无声无息消弭于无形,纵使他绞尽脑汁亦百思不得其解。
一旦遇到拆解不开的谜题,便只得推诿于鬼神之手。不止金不断如是,你我亦如是。
“凶手虽藏匿一时,但终归难逃一世。事已至此,无论何人所为,他们绝不会就此罢手,我等只需见招拆招,或许便可抓住其中破绽。”陈亢依然笑道。
“见招拆招?”金不断凛然道:“这一招太过凶险,你能接的住吗?”
“天下浩浩,众生渺渺,事凡万千,岂可尽知。若不放手一试,又怎知结局如何?”陈亢倒了一杯金凤凰酒,向着金不断虚敬一手,旋即仰面饮下。
金不断望着陈亢的双眼,只见那深邃之处有九分冷静与一分疯狂。他蓦然想起少年时的自己,亦可谓胆大心细,意气风发,与眼前拎着酒杯的陈亢一般无二。
“那在下便陪诸位放手一试罢了。”金不断起身拱手说道,“家父那边厢由我,今日午后我便动身赶回东岳州,江北三州之流言,阁主可以无忧矣。”
欧阳乘风肃然拱手答谢道:“多谢先生。”
“江南三州,便托付于阁下了。”金不断却再次望向陈亢。
“在下前往赤桑郡倒也无妨,只是需向欧阳前辈借一件物事,此事方能乾坤可成。”陈亢说道。
“是何物事?”
“蔚赤玄的佩剑——照胆。”
“沧浪浪——”随着一阵低沉的剑啸声响,一柄铁剑凭空掠出。此剑长三尺八寸,重十四斤六两,乃是由东海玄铁所铸,其有“剑中铁锤”之戏称,正是江湖名剑录中位列十二的铁剑“照胆”。
“某便将此剑交托与你。”欧阳乘风双手捧剑,肃然说道。待陈亢接过铁剑,他又转而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事,“除此之外,还有一物要托你交与蔚大侠客。”
陈亢抬眼观瞧,只见欧阳乘风手中托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白玉龙璧,白璧温润无暇,玉龙栩栩如生,龙颈下垂一条金兰结,正疑惑间,便听欧阳乘风说道:“此玉璧本有七枚,为六龙一凤,乃十八年前我七剑客情投意合,同气连枝,便请匠人琢成这副玉璧,我等人手一枚,以为信物。玄野若执此物去见蔚大侠客,他定会对你深信不疑。”
陈亢将玉璧收入怀中,淡然笑道:“待前辈归阁,替在下向峥公子问好。”
欧阳乘风一愣,随即说道:“此间事毕,你我定要一醉方休。”
陈亢拱手笑道:“在下定不负诸位所托。”
四人谋定计划,又议论敲定了诸多枝脉细节。乔岳苍坐镇紫禁宫,即刻修书二封——其一送往青龙帮薄云天门下,陈明利害搬请援手;其二送往镇远关总兵司马嘉齐,嘱托他多遣探马整备城防。金不断动身赶回东都郡万金王府。欧阳乘风则要折回万剑阁——想必阁中此时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罢。
乔岳苍回首望向陈亢:“玄野何时动身?”
陈亢笑道:“容在下回酒楼整顿半日,明日一早我便动身。”
乔岳苍一抱拳:“明日一早,本宫亲自相送。”
陈亢自紫禁宫回到沧海楼时,天光已过巳时三刻。他站在后院听前厅,前厅已是人声如潮,细细辨听其有劝酒声、划拳声、高谈阔论声,沧海楼便是如此,虽还未至午时,酒客业已盈席满座。今日又是九月初九重阳佳节,想必施大先生已在厅前遍插秋菊与茱萸,斟满烈酒与香茶。
他决定先回屋中,沐浴更衣,小憩片刻。一日以来的奔波不休让他有些疲倦,方才又空腹饮了几杯冷酒,此时正是手脚酸软,昏昏欲睡。
可当他梳洗已毕,躺卧榻上时,却又偏偏睡不着了。脑海中先是掠过乔岳苍、七剑客与金不断,掠过摩崖岭上的山风与碎雪;随后又掠过此次南下将要途径的各州郡山川,路途遥远跌宕,还不知会有怎样一番际遇。
陈亢的心突然热了起来。
他翻身下床,穿戴整齐,推门来到后厨,只见灶边忙前忙后几位厨子,为首是一位年约中年的车轴汉子,正在案头上细细切着酱牛肉。一见陈亢走入门中,连忙以笑脸相迎。
“老丁,给我切几片牛肉,舀一勺汤汁拌饭——可把我饿坏了。”
“掌柜您稍等片刻,俺老丁这就去准备。”
不及片刻,老丁双手端过一只白砂陶碗。碗中是满当当浇汁白米饭,上撒葱花笋丝熟芝麻,碗边码着七片烂熟浓香的酱牛肉。
“宽汁酱肉,还是老丁了解我。”陈亢也不再多说,接过碗筷如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不一会儿这只白砂陶碗便见了底。老丁眼疾手快,马上从旁递来一碗温开水,待陈亢一口气饮入腹中,嘴角喉间的油腻便一扫而空了。
陈亢伸手抹了抹嘴,这才觉得心中宽慰,脚下踏实。朝老丁摆了摆手,便转身挑起门帘,穿过短廊,来到前厅。抬眼望去,桌案旁围坐的尽是七长八短汉、三山五岳人,吆五喝六,好不热闹;柜台后一人白面长须,青巾素衫,左手拨算盘,右手执狼毫——正是“铁算子”施九章施大先生。
方才走出短廊,施九章似已有所察觉,双手却还是弹拨不休。待陈亢走至柜台旁,他才推开算盘狼毫,拱手施礼。
“施先生辛苦了。”陈亢还礼道。
“分内之事。”
“这次我要走一趟远门。”
“远在何处?”
“望海州,赤桑郡。”
“飞鹰寨的‘扑天鹞子’蔚铁山?”
“不错,正是为了蔚大侠客。”
“此人性格暴烈,喜怒无常。须得小心为好。”
“施先生且放宽心,此行虽路途遥远,崎岖莫测。但若见机行事,料应无妨。”陈亢笑着从柜台上捧过茶壶,沏了一盏香茶,“更何况,我原本就要再走一趟南境。”
“哗啦——”原本拨打算盘的左手忽然忙中出错,右手所执狼毫也一时悬于半空。施大先生终于抬头看向陈亢,那张少年面庞随意笑着,仿佛一切都在不经意间,可他的双眸深处却分明刻画着另一种情绪——不甘。
不甘只是一种再平常不过的情绪,但却可能藉此勾出无数毒药与陷阱。从古至今,因偏执而癫狂者不在少数,其源头无非是“不甘”二字。就在两年前,少年剑客“玉玲珑”韩九郎初入江湖,九战九胜,一时间风头无两,正自鸣得意时,却只三招便折戟于“逍遥王”金不换之剑下。从云端到荒野不过是一剑之差,输掉一场切磋虽不过是寻常事,可韩九郎心量狭窄,自觉羞愧不甘,急切间怒火攻心,竟一气之下横剑自刎于当场。
想到这里,施九章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浓浓的担忧。虽说陈亢的气量心性远胜韩九郎,可他所经历的痛苦也远非一次失败的切磋可比。他今年不过廿二年纪,能担得起这一切吗?
“施先生,”陈亢突然说道,“明日寅时我便要动身,沧海楼上下一应事物,还要劳烦先生费心了。”
“掌柜无须挂怀,只是此去南境非同小可,身边可须多带些人手?”
陈亢摇了摇头,笑道:“只阿阚一人足矣,沧海楼眼线遍布天下,这一路应当不会寂寞。”施九章也就不再多言。随后陈亢又多嘱托了几句,便与施先生告辞回往后院。只留下施先生站在柜台后苦笑着揉了揉额角,这小子撒手掌柜还当上瘾了。
来至后院,只见阚无言正坐在院中劈柴。陈亢心中一动,他突然觉得这个沉默无言的铁打汉子,似乎并不像他手中的板斧那般平凡无奇。夹钢板斧挥落之时,斧刃劈入薪柴的声音整齐而又均匀,百余声过后,板斧挥洒依旧,身形不晃而膀亦不颤,这又岂是平常人所能为之?
“阿阚,明日我要动身走一趟南境,此行山高路远,途中不知有几多艰险困阻,又不知有多少异闻奇遇,你可愿与我同行?”
“嗖——”阚无言利斧劈落。片刻后,他缓慢而又坚定地站起身来,望着陈亢,眼神中划过一丝冷厉的光芒。陈亢知道,阿阚同意了。
“那便整备行囊,拭车喂马,明日寅时咱们便动身赶路!”陈亢仰天大笑,拂袖而去。
自京畿道泰阳郡紫禁城,至望海州赤桑郡飞鹰寨,途经千二百里。山川纵横,江河肆意。陈亢毕竟年只廿二,对前路的未知与神秘总是充满好奇的。
而这一路,又将给陈亢带来怎样离奇精彩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