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往日虽可谏,来者犹可追
北境,九月二十。
天边乌云层叠翻涌,被狂风撕扯成扭曲又凄厉的模样。
一队骑兵疾驰掠过山谷,为首的骑士一声呼哨直透云霄,惊起山中阵阵寒鸦。这队骑兵皆是玄甲黑袍,腰悬弯刀,胯下战马乌青如墨——仿佛是天边浓云在这山谷中的倒影一般。
而那些雪亮锋锐的弯刀,就好比划破云层劈入凡间的冷冽天光,令人心胆俱裂。
骑兵阵列前,一杆玄色大旗翻卷向风,旗上刺着一只豪放不羁的银字——“殷”。旗角下腾跃着一匹异常雄健的踏雪乌骓宝马,马背之上端坐着一位玄甲金冠,恍若天神的赫赫大将军。
这位将军年过四旬,剑眉凤目,唇若丹朱,面色苍白似雪。颔下三绺长髯如墨,随风卷动着与头冤苦。老可汗听罢这些部下臣民的诉苦,也只得眉头紧锁,默然无语。
他本欲以精兵强将护长子无恙,却误将长子惯养成人皆避畏的魔头,这当然偏离了他最初的想法。
事已至此,他自然比谁都清楚。若再任由殷雪龙横行无忌,只怕自己百年之后,苍狼国便要倾覆在这位愈渐顽劣的魔头手中。
老可汗正打算命人将殷雪龙唤回,后帐之中却突然有喜事传来:白雪夫人为他再添一子,这次是一个娇俏玲珑的小公主。
他急忙起身向后帐赶去,苍白面庞上终于泛起些许血色,就连脚下的风也吹起轻快的节奏。
殷白原膝下已有十子,却唯独不曾有过女儿,这种欣喜之情自非他人可以体味。
当他撩起帐帘一步迈入时,婴孩那清脆又旺盛的啼哭声便已钻进耳中,他看到襁褓中躺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娃,那颗坚如磐石的心顿时融化成一片柔软,慈祥的笑容渐渐爬上他的脸颊。
老可汗心中狂喜,却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茫然不知,而一切烦恼的转机也正随这个女娃缓步而来。
帐帘再次被人挑起,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突然涌入。随后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殷白原循声回首,只见殷雪龙高大的身影站在门边,左手提着一颗硕大的黑熊头,斑驳浑浊的血顺着指尖点点落下。
这混小子方才行猎归来。
殷白原赶紧示意噤声,这一忙乱无章的手势令殷雪龙颇感意料之外,他还从未见过父王如此慌张又喜悦,似乎此刻已不是高高在上的可汗大王,而只是一个普通慈祥的父亲。殷雪龙轻手轻脚来至床榻边,瞥见襁褓中正在哭泣的婴孩。
“父王?”他疑惑地问道。
“这是你的妹妹。”殷白原颤抖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宠溺。
话音刚落,襁褓中的女娃止住哭泣,扭头看向殷雪龙,清澈的眼底仿佛藏着一整座珍珠湖。看到那颗滴血的熊头,她突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殷雪龙那双狭长的凤目陡然睁开,一转不转地盯着这女娃——他的“妹妹”。身体突然莫名地颤抖,一股酥麻酸热的悸动自涌泉穴直冲泥丸宫。心底深处似乎伸出一只手,拨开他的暴戾、自私与傲慢,从深处挑拣出一种在他身上极为罕见的情绪。
这种情绪叫做“怜爱”。
他突然转身冲出后帐,连殷白原也不知他要去往何处。
不多时,殷雪龙再次回到帐中。手中的熊头已然消失无踪,身上也干净整齐没了血迹。他静静地跪在床榻前,望着裹在锦被中东张西望的妹妹,眼神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父王。”他突然问道,“妹妹可有名字?”
“还不曾有。”殷白原摇了摇头,他沉浸在浓烈的喜悦之中,还无暇思索女儿的名字。
“不如叫她‘雪狐’如何?”
“雪狐,雪狐……”殷白原眼前一亮,“好,就叫她殷雪狐!”
殷雪龙当即跪倒,伸手解下腰中的束带,捧至面前笑着说道:“孩儿来的匆忙,不曾为妹妹备下厚礼,这条雪狐玉锦带便聊表心意罢。”
自那之后,他便像换了个人似的。曾经顽劣跋扈的小魔头不见了,逢人便含三分笑意,遇事亦可深思熟虑。国中臣民讶异之余,有人打探出其中缘由,便纷纷称雪狐公主为“北境圣女”——她的降临,为苍狼国带来了莫大的福祉。
常言道“长兄如父”,老可汗平时忙于国事,便由殷雪龙照料小妹。渐渐长大成人,兄妹之间亲密无对,殷雪龙更是将家传秘术“化雪无痕”传于小妹,须知此功向来传男不传女。老可汗闻知此事,却也未曾降罪责罚。
他们对殷雪狐的爱,是深刻浓烈又毫无保留的。
可他们不曾想到,待殷雪狐十八岁时,却爱上了一个中原男子——“三奇剑士”范无奇。甚至受此人迷惑,欲随他携剑与酒,浪迹天地江湖。
殷氏父子惊怒震动,可对殷雪狐竟毫无办法。
他们的爱从来有所偏心,却也是这份偏心把他们刺伤,那个亲手养大的姑娘,头也不回地离他们而去,令他们愣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可直到如今,殷雪龙依旧对此事耿耿于怀,他曾多次想要潜入中原,将小妹接回苍狼国,皆被老可汗拦下。此次听闻小妹死于中原,他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
他要将小妹接回苍狼国,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尸首。
十八年了。
小妹离他而去已经十八年。殷雪龙又重新变得暴戾、自私与傲慢——还多了些许阴郁,没人能捕捉到他的情绪,正如没人敢忤逆他的命令。
山风之势愈烈,第一片雪花旋转跳跃,落在殷雪龙的鼻尖。
雪很凉,但血很热。
他轻舐掌中的九环刀锋,镔铁还要冷过雪花几分。
原野尽处,一座巍峨的关城拥入眼帘。殷雪龙嘴角扬起残忍的笑。
自今日起,便用这些中原蛮子的鲜血,祭奠小妹的在天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