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汀南文集
云州多山少水,盛夏时节河流还算骄傲,但此深秋雨水不盈之时,多数河流都已断断续续。
最大的例外就是这汀水了,一年四季都在流淌,水面宽广、波光粼粼。云都的人把它称为“圣台”,因为汀水在两岸冲刷出一片又一片的空地,有些奇特的地方,汀台入水中、人若水中游。
汀南集会,选的便是一片最大的汀台。
在这里,酒杯可随流而下,是为流觞,上游敬酒、下游接杯,乃是文人不二的乐趣。尤其酒杯随落叶一同漂浮,好似襟怀之具象,万千情愫喷薄而出。
不过相比十年秋赋,汀南文集只能算是一道开胃菜,十年秋赋才能表达文人的细腻与情思。十年秋赋讲求的是,今秋最后一片叶子落下,落在地上像一个瓦瓮顷刻碎开,每人拾起它的一片碎屑,就是一个春秋最好的感怀。
在一隅耕耘数十载,可能也比不过此间闪亮一刻,这里面究竟充斥着多少想法,没人说得清。
不懂文人的季牧,就这样闯进了文人的世界,下了马车,他可看不到诗赋齐天,满目望去这分明是一个商业世界。
此地虽为汀南,但根本看不到汀,为了这盛举,九州无数的商客涌入其中,一间间临时的板房搭建起一座小城。此事前后持续近一个月,这跨度已然不短,况且这次还是九州文人的聚合。
宇国繁盛,诗文歌赋亦隆,形成各大流派,“南苏北李”“雍州双璧”“沧澜四杰”,诸如此类的并列称号颇是多见。在这个时代,诗人就像夜空中最闪亮的星,受到无数男女老少的追捧崇拜。
于是乎,文人只管去研究文人的事,但围绕着这些文人,商人便是大有可为了。
季牧敏锐得发觉,这外场的布置颇为系统,所有门店的匾额都使用相同的褐色木底,饭庄与饭庄在一起、文墨与文墨在一起、饰品和饰品在一起,这样就避免了在选择的时候走上太远的路程,有利于各行业的销售。
而且几乎每一家店都有一位诗人的亲笔诗文立在店前,用的是同样的木架和纸张。不得不说这是一道重拳,直接砸进客人的心里,在自己喜欢的诗或诗人面前,饭菜好不好吃、首饰贵是不贵都成次要的了。
几十间商铺焉能有这样的默契?季牧立时便知道,要么是一家更大的商号在统一运营,要么就是一家专门做这种整合的商号在操刀。
黄尊石陪着季牧一顿走,越到后来越觉得不是味儿了,“你在我面前,琢磨自己的事?”
“哪有哪有!”季牧忙道,“上次在前辈府上吃饭,至今嘴里还有肉香,天也不早了,您赏个面子,我请您吃顿饭?”
“吃了饭,给我办法!”
二人找了一家馆子,饭菜都吃的差不多了,季牧一声不吭,黄尊石终于憋不住了。
可他正要开口的时候,季牧又活了过来,“前辈,您之前说早在一个多月文庙便开始征集字画,按理说您的作品早该进了内场不是?”
“呸!我黄公体虽然不及当年,但也不至沦落到投书海选的地步!我要这幅字画巍峨堂正走进内场,直接做备选,而不是一层一层千人碰万人摸!”
季牧暗暗咋舌,巍峨堂正这种词儿都用上了,他真是不理解这些人的高姿态,明明在文坛没什么面子还一心想着体面,“我若不来云都,您打算如何来办此事呢?”季牧小心试问。
黄尊石白眼道:“云州文庙我也有一些朋友,但这一次规格太高,他们也乏力得紧。据说这字画会亲自拿到觞咏万殊之人面前,前期遴选之后再在仪式上走个过场,所以我需要你出头,让内场重视我这幅黄公体!”
从前季牧还觉得黄尊石对自己有着谜一样的自信,当下来看他简直是拿自己开涮呀!文庙的人都搞不定的事,一个从商的人抓破脑袋又如何,再者以季牧这个岁数这个资历,当真是掺合不起。
说千道万,谁让自己当年信口乱应?事情都是一步一步、因因果果,也不能全怪人家黄尊石。
季牧结了账,抱起四幅字画便走了出去。
这汀南文集分外场内场,为的就是把商业和学术隔开,内场是交流之所,不会对外开放。
“请出邀柬。”季牧刚走到门前便被两个守卫拦了下来。
“何为邀柬?”季牧这一开口,人家根本不想搭理他了,推了推手背示意哪凉快哪待着去。
“我就是进去送点东西。”
“别扯那些歪门邪道,没有邀柬什么都不行,赶紧走!”
“小哥,除了邀柬可还有别的法子?”
“有啊!你可听说过太学名士?你要不考虑一下回去再读……”
一块红绸带拴着的徽章垂落二人面前。
两个守卫相视一眼,立时低下头来,“您请您请!”
进了这内场,便是清雅洒逸的画风,十步一凉亭、百步一书室,假山堆如画、锦鲤水中游。这里的木都染着墨色,衣都透着青光,诗人把酒相对,你一句我一语都是季牧不是很懂的话。
这是一片很大的洞天,走到最北边,终于看到了“汀”。
这里的人也多了起来,水中清流激湍、风景映带左右,这才是汀南文集的精髓所在。季牧走在这里,难以避免招来一些异样的眼神,他穿的不像文人、长的更不像文人,和这个圈子俨然格格不入。
文人更知道是不是文人,也知道即便不是文人也应尽量打扮得像个文人,所以季牧这一来,私底下已然造出不小的动静。
汀水之南,季牧抱着字画徐徐坐下,望着满目汀水,触了景却生不出情。说实话,季牧自己也窘迫得紧,若是有根鱼竿就好了,钓不钓得到不重要,最起码像个钓者。
好巧不巧,还真有根鱼竿伸到了水里,季牧侧头一看立时惊声而出,“老院长?”
“坐着坐着。”杜集拍了拍季牧肩膀,随后把一根鱼竿昂在季牧面前,季牧赶紧接下。
“老院长,您怎知道我在这里?”
杜集笑道:“这内场看着大,其实小的就像一只手,谁来了谁去了,谁攀到了哪个骨节,都是一目了然。”
太学里,季牧对杜集的感受颇是不同,这位文学院老院长在自己最后答辩时的神态,季牧至今记忆犹新。
“怀里抱的什么?”
季牧立时把画轴散落,从中拉出一幅字画,“不瞒您说,我对黄尊石前辈的黄公体有所亏欠,这才硬着头皮冲进来,这觞咏万殊,学生真的是一无所知。”
杜集沉目道:“你一无所知,我亦如此,这觞咏万殊是文坛颇重的称号,无法企及、无法企及!”
季牧立时慌神,杜集可是太学文学的擎柱,让他老人家如此喟叹,匆匆收起字画,“老院长,学生多言,万望见谅。”
杜集淡笑摆了摆手,“自古文无第一,这东西比不得,况且文人只对物外敏感,你之慌张,我可能一无所察。”
“是是!”
“不知你欠了黄尊石什么,竟然跑到了这里。”
“当年为了名士审表,九州推介会的时候请到了他,那时承诺他让黄公体广泛宣播,但这几年我一直在西部忙事,偶尔想起此事但终是没能再进一步。”
“为何还要再进一步?”
“都是当时境况,倒也长了记性,做不到的不可应。”
杜集微微一笑,“这事要是放在文人圈子里,那是有千百个法子,最简单的进一丈是进,进一寸也是进,你莫太过执溺于此。”
季牧也笑了出来,“文人的法子,学生一直很敬佩,可要么是辞色跟不上要么是才学跟不上。”
杜集哈哈大笑,“来吧,你我一人一杆,日落一半为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