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不得不服
前途如雾,骄阳似火!
大地都被炽热的阳光晒的发裂,前方一片白茫茫,看不到尽头。
邵仲永身心俱疲,口干唇裂,简直有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感觉。望着被阳光笼罩成一团白芒的前路,遥遥无期,不由产生一种无力感,一股绝望的心绪笼罩在他心头。
想想自己本是李家庄的神童,受全庄人的眷顾,不用下地干活,只需专心读书,只等金榜题名时,那样的日子何等舒适。可如今,颠沛流离,受尽屈辱,却又是何等痛苦。邵仲永只觉得天下间再没有比他更倒霉的人了,一路行,一路自怨自艾,却全然忘了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自从遇上那京城来的贵公子,我便霉运连连,没一天的好日子。”
不知为何,自从见到贾宝玉这个京城贵公子,邵仲永就对他很是不爽,或许是羡慕嫉妒,或许在心里如是想:“他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仗着家世才这般光鲜,若我有他这样的出身,早不知立下了何等成就,怎会像他这般游手好闲,混吃等死。”一直以来,邵仲永都认为贾宝玉是个吃饱饭没事做,到处找乐子的纨绔子弟,至于说什么想办法帮李家庄佃户们交上今年的租子,恐怕不过是拿大家寻开心罢了。邵仲永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贾宝玉那个近乎胡闹的法子当真能使棉田增产,深信自己注定逃不掉要进李财主家当奴仆的命运,若沦落贱籍,便连参加科举的资格也没了,这辈子也就没了希望了,因此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远走他乡。
一直到邵仲永为了活命,沦为山贼的仆人,他还不知悔改,认为自己能屈能伸,日后必定能辉煌腾达。邵仲永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比起那个靠着家世,混吃等死的无能之辈,可不知要强了多少倍。也正因他这般具有阿q精神,是以每日苟延残喘,却依旧还是活了下来。
人活着必须要有信念,或许这便是邵仲永活下来的信念,或者说是信仰。
然而这些信念信仰,在他又一次见到贾宝玉的时候便彻底崩溃了。在清山寨,邵仲永像狗一样活着,直到清山寨被攻破,他见识到了贾宝玉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的一面。那个时候,邵仲永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差距感,这种差距感让几乎让他窒息。
当时,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眼前这个贵公子,真的是靠着家世,游戏人间,混吃等死的纨绔吗?
邵仲永虽然没有傲人的家世,但对自己的才华十分自信,孔子、孟子、韩信、伍子胥从古到今哪个名标青史的大才不是生于忧患,不是历经磨难?他邵仲永虽然穷困一时,但比起这种贵公子,却不知强了多少倍。他骨子里的骄傲,竟让他将世人都看轻了,更别说是贾宝玉这个让他第一眼就看不顺眼的纨绔了。
然而当他跪在这个让他不起的纨绔面前之时,邵仲永只觉得山崩地裂,乾坤颠倒,世界变样。他仿佛有所顿悟,却又不愿意承认。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是个纨绔子弟,是个花天酒地,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他怎么能比的上自己呢,怎么能呢?”
邵仲永下得清山寨来,想的不是贾宝玉的救命之恩,而是满脑子信念被击碎的失魂落魄,一种让他窒息的绝望油然而生,当真生不如死。
邵仲永自视天纵之才,堪比孔孟,竟然不如一个靠着家世的纨绔子弟,他简直要崩溃。
其实邵仲永出身低微,却不因此而自卑,反因自己的才能而自傲,是值得肯定的,但过分的自信自傲便是自负,他忘了他并不是孔孟,并不像孔孟那般付出许多,要成大才靠的不是幻想,而是努力。面对苛政,土豪,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努力去想办法对抗,努力去改变,而是自怨自艾,怨天尤人,最后甚至逃避。
或许正如薛宝钗所说,不是书害了他,而是他害了书。大道至简,有些浅显的道理,经过华丽辞藻的粉饰,竟可凭空多出许多种诠释,让人不解,让人迷失。
对一个道理的理解,总会是从浅显到深入,最后又返璞归真,回到浅显,不过这个过程却要耗尽人的一生。
邵仲永十分年轻,自然没有到达返璞归真的境界,许多事他想不明白,或许是不想去明白。
“不会的,不会的,他不过是靠着家世罢了,他打败了山贼,那也不过是靠着他那些厉害的手下罢了。”邵仲永一路下山来,一路都在自我安慰,不过在他一路上听说了贾宝玉那些制服山贼的手段之后,他不得不绝望的低下了头。
邵仲永有气无力的走在回李家庄的路上,一路行了几日,他几乎行尸走肉一般,渴了趴在河边饮几口河水,饿了抓一把野菜,摘几个野果充饥,一路恍恍惚惚,失魂落魄,转眼便到李家庄前山,翻过这座山,便是李家庄佃户们的棉花地。
“前面就是棉花地了。”邵仲永有气无力的叹了口气,却忽又想起了什么,眼神中竟闪出几点兴奋的亮光,这与他如今形如枯槁的模样格格不入。
“对了,对了,棉花,棉花”
邵仲永突然想起贾宝玉还答应过要想办法帮李家庄佃户们交上租子的事,便犹如一个大海中漂泊的溺水者,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兴奋得两眼放光,沙哑的声音大叫了起来:“棉花,棉花肯定没有增产,他还是个信口开河的无能之辈,万物机理,何生何灭,四季有时,这个道理我懂,他却不懂,我比他强,我还是比他强”
现在,只要越过这座山,只要看见依旧稀疏的棉花地,邵仲永便依旧可以重拾希望,依旧可以高傲的仰着头,鄙视那个靠着家世的无能贵公子。
只要翻过这座山就行了,没错,只要翻过这座山就行了。邵仲永此时已经虚弱不堪,好比即将燃尽的油灯,形如枯槁,但他却依然飞奔了起来。
他的信念溃散将尽,翻过这座山,目睹那片稀疏的棉花地,便成了他如今唯一的活力,他像一个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老人,山那面稀疏的棉花地便成了他唯一的治愈良药,甚至因此而重获青春。
“就在山的那边,就在山的那边,是一片稀疏的棉花地,那纨绔根本就没有办法让棉花增产,他是个信口雌黄之辈,他是个无知无能之辈,他不如我,他远远不如我”
邵仲永飞奔起来,一脸的兴奋,完全不像是个形如枯槁之人该有的精神气儿。他喃喃自语,不停的念道着,发狂般的翻过了面前这座高山,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棉田。
“他不如我,他不如”
依旧高叫着的邵仲永,声音慢慢低沉了下去,直到销声匿迹,仿佛从也未在世间响起过一般,未惊起一丝尘埃。
这一望无际的棉花地,竟似一片雪的海洋,一颗颗的棉珠上,挂满了一朵朵饱满的棉花,竟将棉珠的绿色尽皆掩盖,只是一团雪白,在骄阳的照耀下,无比欢快的闪烁着耀眼的亮光,恰似李家庄佃户们此时灿烂的笑容。
这是一片白色的海洋,李家庄村民们的笑容是这海洋里的波涛,为这厚厚的白色更增欢庆的点缀。
李家庄棉田今年的收成,竟比往年多了三成不止,即便交上国税地租,留下一年的口粮,也还有许多剩余,贾宝玉的法子奏效了。
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回光返照般翻过前面这座山,目睹到这片白色海洋的邵仲永,终于在这一刻,油尽灯枯,不得不服气的永远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李家庄的恶霸李旺自那日被自己驴子摔下地来,重重跌那一跤,竟是重伤不起,请了无数名医,用了无数良药,只不见好,但却也不咽气,他心里还一直记挂着斗赢京城世家贵公子之后在其他人面前耀武扬威呢。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可是即将要斗赢京城世家贵公子的人物,我可是要成为这百里之地最有脸面的乡绅的人物,我还没看见刘财主和汤财主他们在我面前心悦诚服的样子,我怎么能死?我不能死”
李恶霸躺在床上,这些日子用他仅有的生命力,便一直念叨着这些。
“李三儿,李三儿,去,去棉田里看看,摘棉花的日子到了,去看清了棉花地里长了多少棉花,立即回来禀报。”
看着李三儿连滚带爬飞快离去的背影,李旺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稀疏的棉花地,那枯槁的棉珠上,仅仅挂着的几颗可怜的棉花摇摇欲坠
“啊”一声惨绝人寰的大叫声,在开满厚厚棉花的棉田里响起。
李旺自然不相信下人的回报,拼着最后一口气,亲自去了棉田,最后的下场,不过也只是惨叫一声,含恨闭目。
昌黎县不大,区区百里之地,对于县令李光宇来说,管起来实在没有半点难度,上任几年来,几乎就没有一件事把他难倒过。不过这些日子,却有一件事,让他食不甘味,卧不安寝,当真是愁白了头。要问是哪件事啊,这还用说吗,当然是荣国公之后,三等男爵,二等侍卫,贾爵爷为李家庄出头那件了。若是本县事务,本县人物,又岂会叫堂堂一县之尊这般苦恼。
在李光宇看来贾宝玉自然是仗着家世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也是因为觉得有趣这才心血来潮管了这档子事,恐怕不过是玩玩罢了,即刻启程走了,便立马把这事忘了也说不定。但人家是国公之后,男爵,侍卫,爱咋咋样,爱闯祸就闯祸,即使一时心血来潮的玩闹,他不上心,你却不得不上心,甚至要事事想到,为他妥当善后,还不能有半点差池,他或许都不会记你的好,你却不能不去办。没啥,谁叫人家家世显赫,位高权重呢。
“这孩子,人不大,却这么爱出风头,管这档子事做什么,这不是给我添麻烦吗?”李光宇身为昌黎县县令,还算兢兢业业,对本县的作物有所了解,尤其是作为本县重要产业的棉花,他尤为清楚。棉花往年年产几何,他自然再清楚不过,按着今年的税收和租子,那棉花地里必须得比往年多出一两成收成才行呢,这无异于是痴人说梦,他当然不信就凭那京城纨绔的那个胡闹法子能做到。
无可奈何,那位公子身份显贵,爱吹牛就爱吹牛吧,你下面的人还必须得帮他把这个牛给圆了,不得叫上头失了面子。李光宇埋怨虽埋怨,可也清楚这其实是自己的一个机会,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这可是他巴结上朝中权贵的良机,他怎能轻易错过。反正他应付上面纸上谈兵,不切实际的一纸文令也不知多少回了,这件事情不过和那上面的空想一个性质罢了。
不过想来容易,却原来并非那般简单。
一来李旺有府尹大人作为靠山,李县令在未巴结上贾家之前,他还真不敢得罪,想要用强自然不行。但贾爵爷和李旺订立赌约的时候,把话又说的太满,除了真能叫地里多长出几成棉花来以外,李光宇还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
为了此事,李县尊当真是茶饭不思,绞尽脑汁,几日间,头发都白了几根了,可依旧没有一个头绪,这个愁啊!
眼见时间飞逝,眨眼已到棉花收成之时,可李县尊依旧一筹莫展。此事固是巴结上贾家的好机会,但同样担着厉害关系,试想,倘若国公之后在自己地盘上折了威风,他岂不把怨气撒在自己身上,京城权贵一怒,岂是他边远小县一个小小县令能承受的?
李县令心急如焚,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乱转。
“来人啊,去李家庄棉田里看看,今年到底有多少收成。”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李县令只得先派人去田里探听探听虚实,再另谋良策。
“你说你在京城耀武扬威便罢了,怎么还跑来我这穷乡僻壤多管闲事;你说你来我这儿亮明身份,欺负欺负人也就罢了,怎么偏偏还要隐瞒身份,和人家斗智;你说你无知就是了,怎么偏偏还要表现出来?这可叫我如何替你擦屁股,替你在世人面前把你的无知掩盖起来”
在焦急的等待过程中,一向沉稳多智的李县令也不由牢骚不断。
不过,这些牢骚很快就被回来禀报的人打断了,像李大财主一样,李县令自然不信,一定要去棉田里亲眼目睹了,这才惊得目瞪口呆,良久说不出话来。
半晌,李县尊方幽幽叹道:“敢情这些天我都在杞人忧天,瞎忙活啊?人家贾爵爷胸中才能,岂是我能理解的?我还对人家颇多埋怨,骂他无知,到头来,却不成了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