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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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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人的脸,我记得不太清,不知道能不能认得出来”

赵不尤忙道:“不妨事,能认出多少算多少,哪怕多认出一个都是大功德。”

顾震和万福先走进大舱室中,赵不尤伸手揽着张择端也跟了进去,来到左窗下第一具尸体边。

万福掀开席子的一角,露出下面尸首的面部,眼耳鼻口居然都渗出些乌红的血水,昨天并没有。张择端吓得身子一颤,发出声惊呼。赵不尤忙轻拍他的肩膀,温声安慰:“择端,莫怕。”

顾震在一旁说:“仵作已经查过了,二十四人的确都是中毒身亡。中午复检时,才判断出来,所中之毒是鼠莽草。这种毒江南才有,中毒后,嘴唇破裂,齿龈青黑,死后一宿一日,九窍才会有血渗出”

张择端听了,更是惊怕,将眼躲到一边,不敢再看。

赵不尤安慰道:“择端,以你的眼力和记性,只需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张择端仍不敢看,微颤着声音,指着手中草图中央道:“我已经看了一眼了,是船顶上拔掉船桅插销的这个船工”

草图上,船顶篷桅杆脚下,一个短衫细腿的背影,正在扯桅杆上的绳子。

“但图上这人背对着的”

“昨天他跳上船顶的时候我看见了,拔开插销后,他脸也朝我这边转了一次,高颧骨,塌鼻梁,小扁鼻头,唇上有两撇细胡须”

赵不尤看那尸体面部,果然如张择端所述:“好,我们再来看第二个。”

万福又去揭开第二具尸首头顶的席子,张择端仍只匆忙看了一眼,便立即躲开脸,指着图上船头撑篙的高个男子:“是这个。”

这个男子脸部画得很清晰,八字眉,钩鼻头,嘴下撇,长下巴,果然极似地上那具尸身面容。

就这样,张择端继续一一辨认,到后来也渐渐不再害怕。除了郎繁之外,二十四具尸体中,他能完全断定的有十五人,略有些犹疑的四人,剩下五人中,有两个当时只看到侧脸,不敢确认,其余三人则全无记忆。

总体而言,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昨天梅船上的人,除四五个外,和张择端草图也大致能一一对应。

“幸亏来了一趟,这样船上人的面目便全都能画得真切了。”张择端走出舱室,擦掉满头汗水,苍老过年龄的面上竟露出淳真喜色。

赵不尤笑了笑,这画痴除了画之外,再不关心其他,刚才见到死尸还怕得发抖,这会已全然忘记,又回到他的画上去了。去年请他到家中吃饭,堂弟赵不弃正巧也在,那家伙生性促狭,偷偷在张择端汤碗里多加了一把盐,张择端一口喝尽,用袖子揩抹着嘴,浑然不觉咸。

“择端,那船消失后,一个道士顺流漂下来,那时你在哪里”

“还在虹桥上。”

“你可发觉什么异样了吗”

“我要画的是船遇险那一刻,忙着记桥上众人的脸,只恍了几眼,没仔细看。”

“你一眼,抵别人十眼百眼,那道士身后立着两个小道童。你可看见”

“嗯。对了,其中略高一点那个道童,是图上船顶这个,不过换了衣服”

“果然”赵不尤看着草图中央,一个妇人牵着个孩子,站在船顶,挥手呼叫。他听万福讲述当时情景,道士身后立着两个小道童。道童和道士一样,不可能凭空出来,自然是梅船上原先就有,船顶那孩子应该就是道童之一,另一个孩子当时恐怕藏在船舱内。现在这猜测从张择端口中得到了印证。

只是船遇险,妇人带着个孩童到船顶去做什么何况那险情其实并不危急,最多只是桅杆撞上桥栏,或船头被水冲得调转。照理而言,孩童留在舱中反倒安全赵不尤停住思绪,又问道:“那个白衣道士你自然也看了一两眼”

张择端犹豫了片刻,才道:“那是林灵素。”

“林灵素”旁边顾震和万福一起叫起来,“那个玉真教主林灵素他不是死了”

赵不尤听了也很惊诧。

当今天子崇信道教,六七年前,遍天下寻访方士,读了道士林灵素所作神霄谣,见满纸神仙妙语,大喜召见。林灵素进言:“天有九霄,神霄最高。神霄玉清王,号称长生大帝君,正是陛下,今下降于世,执掌人间。”天子闻言,更是欢喜。命道箓院上章,自封为教主道君皇帝。

林灵素由此备受尊崇,势压王侯公卿,收纳弟子将近两万人,美衣玉食,煊赫无比。天子称之为“金门羽客”“聪明神仙”,亲笔赐名“玉真教主神霄凝神殿侍宸”。

然而,两年前,京城遭大水,林灵素自称精通五雷法,能兴云呼雨,役使万灵。天子命林灵素到城头驱水,法术失灵,洪水照旧,城下防洪的役夫们恼愤起来,纷纷手执棍棒追打。天子失望,放林灵素归山。

去年,林灵素亡故,葬于永嘉。

张择端慢慢道:“我也知道林灵素已经死了一年。不过昨天我一眼看过去,就认出是他。尤其那双手。他的手指比常人的要长很多,指甲也留得长,有三寸多。手掌张开时,五指分得很开,并往后绷,两根拇指绷得最厉害,倒弯弓一样。”

顾震问道:“这么说他没死”

赵不尤相信张择端的眼力:“是假死。他失宠之后,想借这场仙船天书翻身。不过,仅凭他,恐怕做不出这般大阵仗。”

顾震又道:“有人偏偏篡改了天书,林骗子这次讨不到肉吃,反倒惹身骚。这案子越来越乱了。”

第六章义在剑

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间,然后可以自得。程颐赵不尤送走张择端,回到船上。

万福说:“郎繁的死因,仵作也检验过了,胸口中了一剑,当即死亡。凶器在郎繁身下”

他从舱角柜中取出两样东西,都用布包裹着,一个细长,一个长方。赵不尤先拿过细长布卷,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柄短剑,套着剑鞘。短剑不到一尺长,掣出来一看,剑刃前半截沾满血迹,已经干了。剑口镌着两个字:“义在”。

赵不尤认得,这是郎繁的义在剑,剑名取自孟子:“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郎繁习武,却不屑于任侠者有言必行、有行必果的江湖小义,更向往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儒者大义。

赵不尤又接过第二个布包,里面是两部书,一部孟子,一部六韬,仁义之道与兵书战策,正是郎繁胸中两大志愿。

他亡于“义在”之剑,不知道是为了何等之义是否遂了他生平所怀之义或者,只是偶遇暴徒,却不忍伤人,反倒被夺了这剑,送了自己性命

赵不尤心中又涌起悲意,默默不语,他知道这两样东西还得作证物,便交还给万福收好:“都是在郎繁身子下面找到的”

“是,他的后背还沾了剑上的血迹。另外,他的右手背上的确是成人咬伤的齿印。”

那齿印难道是凶手所咬若真是,那凶手恐怕不会武艺,为了夺下郎繁手中的短剑,才会使出这等蛮夯手段。但他若不会武艺,又怎么杀得了郎繁难道是误杀看来凶手杀害郎繁之后,先将剑丢进暗舱,然后才将他的尸身也藏了进去。

凶手会是谁这二十四具死尸中的一个那个装神弄鬼而后逃遁的道士林灵素还是唯一活下来的谷二十七或者另有他人,趁乱逃走了

他又问:“那个谷二十七是否又审问过”

顾震道:“我已将他押到开封府,交给了推官。不过,昨晚我们已经再三问过,估计再问不出其他新东西。我已经派人去城里四处查访那道士下落,可恨昨天偏偏是清明,出城进城的人太多,百万人中找一个道士,难。不过,眼下知道他是林灵素,或者会有些线索。”

赵不尤沉声道:“这日子是特地选的。谋划之人,本就是要趁人多,动静才大;清明,装神弄鬼正应景,又合天地清明,道君神圣中的清明二字;昨天郊外到处烧纸钱,也好烧木筏,毁踪迹。”

“除了道士,那个在银帛上添字捣乱的人,更加可疑。毒杀了这些人的,应该是他。”

“眼下还不能下断言。不过从仙船天书、伪造祥瑞,变作杀人灭迹、留下反语。那只梅船上,看来藏了不少隐秘。”

“这新客船的船主恐怕就是那捣乱之人,可惜目前根本找不到这船的来历,更不知道船主是谁”

“先从税关的簿录排查。”

“我已经命人在查了。”

“好。我再去探访一下章美的下落。”

赵不尤越来越觉得,郎繁和章美同天离开,恐怕并非偶然。章美至今不见踪影,让他隐隐有种不祥之感,有些不愿面对。

告别顾震,赵不尤过了虹桥,来到汴河南岸。

汴京往应天府的客船都在这一带等客,分早船、午船和晚船。寒食那天,郎繁搭的应该是晚船。晚船常日有三五只,都泊在岸边。他一只一只挨着问过去,那些船主都不记得。一直问到梢二娘茶铺后的最后一只船,船主叫贺百三,赵不尤坐过他的船,认得。

“赵将军,要搭船吗”贺百三是个干瘦诚恳的中年人。

“不是,贺老哥,我来打问一件事。”

“又在替人查案子啊,什么事赵将军尽管问。”

“你可认得礼部那位膳部员外郎郎繁”

“是不是东水八子里的剑子”

“正是他。”

“东水八子常在对岸的老乐清茶坊聚会,赵将军要问他什么事”

“寒食那天下午,他有没有搭你的船去应天府”

“寒食我想想看那天一共搭了十来个客人,没有他。”

“哦,多谢。”

晚船常日只有这五只客船,都不记得郎繁,郎繁搭什么船去的难道是走陆路他自家并没有马,而且骑马去应天府也太累,坐船顺流,一晚就到。何必舍舟骑马

赵不尤转身边走边想,忽听身后贺百三唤道:“赵将军,那天剑子虽没见,但见着策子了。”

“哦”赵不尤忙转身回去,“你是说策子章美”

“是。那天快开船的时候,他急忙忙赶过来,说要搭船。”

“他要去哪里”

“应天府。”

“他在应天府下的船”

“对啊。”

赵不尤压住心底惊诧,慢慢问道:“他带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带。我当时还纳闷,出远门竟空着手,连个包袱都不带。”

“上了船后,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他一直沉着脸,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只说要去应天府,付了船资,我让浑家带他去了后面空的一间小客舱,问他吃不吃点什么,他说吃过了。晚间,他出来站在船尾看水、看月亮,问他,他只点了点头,仍不说话。站到深夜,才回客舱去了,第二天船到应天府,他就下船走了”

拜祭过郎繁,东水五子又聚到汴水北岸的老乐清茶坊。

这时已是黄昏,茶坊里没有其他客人。水岸边那只新客船已被移到官家船坞里,水边只有两只客船,船上人也都在吃晚饭了。

四下一片寂静,五子围坐在临河那张桌边,都默默不语,只有棋子田况手里捏着一白一黑两粒定窑棋子,不停地搓动,发出一阵阵刮心的挤擦声。墨子江渡年听得不耐烦,朝田况横了一眼,田况忙停住手。

郑敦静得浑身不自在,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滋溜一声,格外响。他忙一口咽下,喉管里却又咕噜一声,他越发窘了,忙擦了擦嘴。

江渡年忍不住气闷,开口道:“郎繁怎么会去应天府”

简庄端坐在上首,拧着眉头,不说话,乐致和见简庄不发话,也便继续默然。田况则叹了口气,眼珠不停转着,在苦苦寻思。

郑敦低声道:“章美仍不见人影,下午我连跑了两趟,他的舍友仍说没见他回去。”

田况一向说话慢,他徐徐道:“郎繁恐怕是觉得不放心,才去的应天府。”

江渡年立即问道:“他不放心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总有什么让他不放心的地方,他才会去那里。”

“不管什么事,至少也该跟我们讲一声。”

“也许是事出突然,来不及跟我们讲。”

“那章美呢”

“恐怕也有他的原因。”

“什么原因这么要紧连殿试都能不顾”

“自然是比殿试更重的事。”

“什么事能重过殿试”

“我也想不明白。”

众人又陷入沉默。

良久,简庄才正声道:“郎繁已死,官府正在追查,我们暂时也做不了什么。眼下章美下落更要紧,我们分头都去尽力找一找。凡他认识的人,都去问一问。”

江渡年问道:“那个人呢”

简庄沉吟了片刻:“该做的我们已做了,天不从人愿,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且随他去吧。”

赵不尤正独自在书房中思忖案情,忽听到院外敲门声。

墨儿跑出去开了门:“顾大哥这么晚了”

“你哥哥睡了”顾震的声音。

“还没有”

赵不尤忙擎着油灯迎了出去。

“不尤,这案子不能查了”顾震走到院中,却不进屋。

“怎么”

“方才府尹大人急命人召了我去,说这案子就这么搁下,不许再查。”

赵不尤听后心里一沉:“果然如此”

“你早料到了银帛上添的那两个字”

“从一开始我便有些担心。不管有没有那两个字,这件案子恐怕都难查下去。若没有那两字,便是天书降临,如今不似往朝,这等事,不会再有正直朝臣来谏诤,大家只图一个祥瑞,好得些恩赏。现今天书被人添了两个字,成了反书,若让官家看见,必定恼怒。能捉出元凶,倒也好,但这案子极难查,若查不出结果,谁主事,谁便自造箭靶,给人口舌,到那时,上书弹劾的人便会一拥而上。”

“嗐这我倒没细想过。府尹恐怕是上报给刑部,刑部又上报给丞相,那王黼才任丞相不久,首先想的自然是要避祸远嫌。不过,若单是这样,也好办,只要有破案之望,他们恐怕也想要这个功劳。偏生牢狱里又出了件事”

“那个船工谷二十七”

“是,那船工自杀了。”

“自杀”

“是服毒自尽。因他还不算罪犯,狱卒没有给他换囚衣,也没仔细搜,他身上藏了个小瓷瓶,瓶里装着毒,趁人不注意,偷偷喝下去死了。他是这案子唯一一个直接见证,眼下这见证人也死了,案子就更难破了,府尹大人也就不愿再让这事沾上身。说能压则压,拖过一阵子,人们自然就会忘掉。府尹大人既然这么下令,我们这些当差的,也只能听令。这就是做公职的憋火之处。”

赵不尤沉默片刻,道:“他管不到我。”

“嗯你还要查”

“是。”

“这恐怕不容易。”

“二十几条人命岂能这么白白死掉”

每日早晚,简庄都要静坐一个时辰,今早,他却心中烦乱,静不下来。

当年他师从大儒程颐时,老师已经失势,前后总共才聆听了三次教诲,而且只有最后一次,老师才单独跟他讲了一席话。那时他还年轻,见时政纷乱,心中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老师恐怕是留意到他眼中的奋然狂意,对他道:“简庄,君子敬命。你只需守住一个敬字,安心立命,皆在于此。”

他当时并不明白,但默记于心,直到几年后,灰心丧志之时,才领会到老师深意。不论天下,还是个人,都有其运与命。人力固然可抗可争,但都有一定之限,不管心气多高,力量多大,都难以违越此限。君子之为君子,正在于到达此限时,能不慌不惧,更不苟且自弃。敬天命而不自失,顺时运而严守其正。

从那时起,他便专意守住一个“敬”字,敬心、敬人、敬事,从来不敢有丝毫懈怠轻忽。

二十年多年来,他以敬自持,端谨处世,早已不必强自约束。然而今天,身子虽然还能强坐于竹榻之上,两桩心事,却如两匹野马,在心里彼此冲撞、奔突不已。

第一桩心事自然是郎繁之死和章美失踪。自他来到汴梁这繁华闹地,人心浮泛,难得遇到心定神清之人。十多年,只结识了这七位志同道合的好友。郎繁和章美,各有一部分性情极像他自己,郎繁讷口少言,却心怀壮志,正如年轻时的他。章美沉静笃实,又像三十以后的他,文行学识,更是拔类超群,待人接物,又比郎繁亲和温良,如果步入仕途,必会有一番作为。两人却同时出事,悲与忧在简庄心中绞作一团,让他寝食难安。

另一桩则是他自家的私事。他一向只知修心,不通世务,更没有什么营生之计,又以孔子“忧道不忧贫”自励,不愿为谋食禄而去入仕途。他当年来汴梁,一为这里贤才荟萃,便于求师问友,二则是受了一位乡友之邀。二十年前,那位乡友任开封府祥符县县令,正赶上天下推行“三舍法”,各路州县都拨了学田,那位乡友素来敬慕简庄的人品学养,请他来汴梁开个书院,讲私学,又从官田中私自拨了二十亩给他做学田。他便卖了家乡的祖田,在京郊置了这院小宅。二十年间,靠着那二十亩地的租费,日常倒也过得。

可是今年停了“三舍法”,朝廷收管学田,他那二十亩地也要被收回。祥符县的一位主簿今天一早就来查收田土文书,又向他打问这些年租佃事宜。他从来不过问这些事情,妻子刘氏性子又有些愚钝,这些年,家里大多事情都是他的小妹简贞在照管。

简贞是他父亲妾室所生,父亲亡时,简贞才两岁,那妾氏又改嫁他人,简庄便将妹子接到汴梁,交给妻子刘氏照料。没想到简贞十分聪慧,长到十二三岁,便已开始分担家事,过了两三年,家里的出入收支,就全都交给了她掌管。虽然只是个小家门户,也没有多少银钱,但在简贞细心操持下,丰俭得体,每年尚能略有盈余。

刚才,那主簿问起租佃事项,简庄在堂屋陪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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