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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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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喜坐在自己房中,父亲早已躲了出去,外面几个娘为一只碎碗闹成一片,吼的、骂的、叫的、哭的、劝的那不是五个妇人,而是五把铁铲,这家也不再是家,而是一口大铁锅,那些铁铲在铁锅里拼命乱敲,乱砸,乱擂,乱刮他实在受不住,狠狠撂下手里的金刚经,铁青着脸朝外走去。

“大郎,你来说句公道话”二娘本来正在和三娘撕扯,看见他,披散着头发奔过来要拉他,曹喜忙躲闪开,加快脚步奔向门边,身后几个娘仍在叫唤嘲骂。

刚出了院门,一个瘦小厮快步走了过来:“公子可姓曹”

“是,什么事”曹喜没好气道。

“有封急信给您”小厮将一封信交给他,听到院里争吵,探头望去。

曹喜怒道:“看什么”

小厮吓得忙转身跑了。

曹喜胡乱拆开信一看,只有短短一句话

范楼案已有眉目,今日午时范楼期盼一聚,赵瓣儿敬候。

他被几个娘闹得心中灰冷,读过这短信,并不以为然,但一想又没有地方可去,时候还早,便没有骑驴,信步朝城外走去。

出了城门,见前面一个绿衣女子背着一支琵琶,正快步而行,看背影是池了了。赵瓣儿应该也约了她。曹喜便跟在池了了后面,边走边盯着瞧。

这女子脚步爽利,直挺着腰身,透出一股倔硬气。那回在范楼第一次见到池了了,曹喜就觉得她和一般唱曲的有些不一样,走进门时,一丝惧意都没有,也不像混惯了的滥贱,脸上虽然也笑着,但不是做出来讨赏的笑,反倒留出几分持重。

曹喜当时立即有些不屑,长这么大,他并没有见过几个真正硬气的人,所谓硬气,大多不过是摆个姿势,只要你出的价稍稍高过这些人心里的要价,他们立即就会软下来,何况只是个唱曲的。

后来再看到池了了的言谈笑态,她始终做出那般姿势,谈起苏东坡,竟也像是说家常一般,他不由得恼起来,以至于和董谦闹翻。

第二次在范楼,池了了仍是那样,和董谦有说有笑,全然忘了自己身份。看那神色,似乎对董谦生了情。她不是硬气,而是不知高低。一个不通世故的傻愣女子。董谦死了,这个傻愣女子继续傻愣着,居然执意要查明真相。

这又算什么曹喜不由得笑起来。

正笑着,走在前面的池了了似乎觉察到身后有人跟着,忽然回过头,一眼看到曹喜,先是一惊,随即眼里就升起一股厌恨,并迅速扭过头,加快了脚步。

曹喜被她这一瞅一瞪,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虽然他常被人厌,不被厌时,还有意去激起别人的厌,但池了了的这种厌似乎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也许是她这等低贱身份,竟敢公然去厌人

不止那厌里还有恨。

她为何这么恨我怀疑我杀了董谦,记恨于我但似乎不止于此。

被人厌,他毫不介意,但被人恨,则让他有些不舒服。

前面池了了行走的背影越发倔硬起来,曹喜看着,不由得又笑起来,我这是怎么了竟然跟她计较

他低嘲了自己一声,继续慢悠悠跟着池了了,看她走得如此决断,似乎没有什么能拦住她一般,心里忽而有些羡慕,随即又猝然生出些伤感自己并非父母亲生,却一直寄附于那个家,原想着中了进士,一般会被放外任,就能远离那个家,去异地他乡独自成家立业,谁知道朝廷人多阙少,眼看今年又一批进士要出来了,自己却迟迟等不到职任。

他一向自视甚高,可眼下看来,还不如这个女子。

想到此,他顿时沮丧无比,想转身回去,但回哪里那个家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发觉,天地如此之大,竟没有自己可驻足之处瓣儿赶到范楼时,远远见姚禾已经等在门前。

姚禾也一眼看到了她,脸上顿时露出笑,那种不多不少、刚刚好的笑意。瓣儿不由得也笑起来,不过发觉自己的笑里有了些羞意,等走近时,脸也微微有些泛红。姚禾竟也一样,望着她,想扶她下驴,却又不敢,一双手刚要伸出,又缩了回去,缩回去之后,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瓣儿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姚禾也跟着笑了,露出洁白牙齿。

“这案子我已经找到缺口了。”她跳下驴子,笑着道。

“哦真是太好了”

“等了了和曹喜来了,我再说。”

“好。”

两人一对视,又一起笑起来,脸也同时又泛红,慌忙一起躲开。

瓣儿没话找话:“他们应该都是从那边来吧。”

“嗯,应该是。”

之后便没话了,一起站在街边,都不敢看对方。

“来了,是了了”

“曹公子在她后面。”

池了了也看到了他们,加快脚步走了过来:“瓣儿,你真的想出来了凶手是不是曹喜”

瓣儿忙道:“不是。”

“那是谁”

“等一下,到酒间里再说。”

曹喜慢慢走了过来,神色似乎有些怅郁,瓣儿和姚禾一起问候,他也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看了一眼池了了,随即转开了目光。池了了回瞪了一眼,扭头先进去了。

酒楼里人不多,大伯穆柱看到他们,脸色微变,但还是笑着迎了上来:“池姑娘,赵姑娘,曹公子,姚公子,你们今天是”

瓣儿忙道:“还是那件案子,能否劳烦你再领我们去那房间里看看”

穆柱稍一迟疑,勉强笑着道:“各位请”

他引着四人上了楼,由右手边绕过回廊,来到朝阳那排酒间的第五间,伸手推开门,而后略躬下身,请瓣儿们进去。

瓣儿在门边停住脚,盯着穆柱问道:“你确定是这间”

穆柱微微一慌,马上道:“是。”

其他三人都有些纳闷,望着瓣儿。

瓣儿问池了了:“了了,你们那天是在这间”

池了了怔了一下:“是啊。”

“曹公子”

曹喜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只点了点头。只有姚禾虽然也一脸茫然,但似乎明白了什么。

瓣儿不再多言,走进了那间酒间,姚禾等人也跟了进来。

瓣儿道:“曹公子,了了,请你们照原先的位置坐下来,再看一看,想一想,那天真的是在这间房里”

两人仍旧纳闷,但还是各自坐了下来。曹喜坐在右手位置,池了了则坐在下手座椅上。两人左右环视,但回避着彼此的目光。

池了了看了一会儿,抬头问道:“瓣儿,你这是”

瓣儿笑着答道:“我觉得你们那天并不是在这间房里,而是在隔壁。穆柱大哥,是不是”

穆柱目光一闪,像是被刺痛了一般,嗫嚅着正要回答,池了了却先道:“这应该不会弄错吧”

“是”曹喜忽然低声道,随即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对面,断言道,“那天不是这间”

瓣儿忙问:“哦曹公子,你发现了什么”

“对面那妇人”曹喜指着街对面,“那天我和董谦喝酒时,对面二楼有个妇人在晾衣服,晾衣竿正对着我这边窗户”

瓣儿忙走到窗边,见对街那座房子的二楼只有一扇窗户外横架着一根晾衣竿,正对着隔壁窗户。从这里看过去,则是斜对过。

找到证据了

瓣儿心头大亮,欢喜无比,忙回头对穆柱道:“穆柱大哥,能否带我们去隔壁那间看看”

穆柱忙点点头,不敢和瓣儿对视,低着头出门向隔壁走去,瓣儿等人急步跟了出去。进到隔壁右数第六间,瓣儿忙推开右边窗户,果然正对着对街二楼窗外架着的晾衣竿

池了了却仍没回过神:“房间怎么会错了呢”

曹喜也有些惊诧,看看对面,又扫视房间内,而后望着瓣儿,并没有说话,眼中却充满迷惑。只有姚禾,先也疑惑不解,随即便连连咂舌,低声道:“原来如此,竟会如此”一边叹,一边望着瓣儿,眼中满是激赏。

瓣儿朝他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穆柱,穆柱目光急剧闪动,惊惧犹疑,交错混杂,微张着嘴,似要说什么,却似又不敢说。

瓣儿笑着问道:“穆大哥,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但不敢说”

穆柱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慌忙摇摇头:“我我不知道。”

瓣儿忙安慰道:“穆大哥莫怕,一定是有人威胁过你吧。放心,这不是你说出来的,而是我推测出来的。和你没有关系。”

穆柱忙又点点头,低声道:“请各位稍等”说着转身出去了。

范楼无头尸案后,穆柱一直惴惴不安。

这不仅因为那天是他侍候的董谦和曹喜,也不只是因为他头一个发现的尸体,而是当天晚上,和其他大伯一起收拾打整完酒店,回到后院,走进自己的那间小房去睡觉时,刚点着油灯,扭头一看床头上插了把匕首,刃上还沾着鲜血,在油灯光下,荧荧血亮。

他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待在那里,直到在后厨帮工的妻子阿丰进来,听到关门声,他才回过神。他忙拔下匕首,藏到身后,对妻子小声道:“有件事,很吓人,你不要出声。”他慢慢从身后亮出那把匕首。

阿丰瞪大了眼睛,张口就要叫,他忙低声止住:“嘘莫出声。”

阿丰压低了声音:“这是哪里来的你拿着它做什么上面还有血”

“我也不知道,进来就见到插在床头上。”

“谁插的”

“不知道。不过我猜和今天楼上的凶案有关。”

阿丰仍旧瞪大了眼睛,面色在灯影下显得越发惊惶。

穆柱心里一阵慌:“可能是那杀人犯留在这里的。”

“他留这个做什么”

“让我别多嘴。”

“啊今天官差来,你说了什么”

“我只是照实说了。”

阿丰捂住嘴低声哭起来:“你一定是说了什么不对的话”

穆柱慌道:“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

那一晚,他们夫妻都没睡着,忧慌了一夜。

穆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回想整个过程,始终猜不出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不对的话,惹怒了那凶手。但凶手是那个曹喜呀,他已经被官府押走了,根本不可能到后边房里来插这刀子。难道还有其他帮凶那帮凶也一定在酒楼里,会是谁他会拿我怎么样他越想越怕。

“小心保得一生安。”

来京城前,他问父亲有什么要教的,父亲只跟他讲了这句话。

他们是京东一户平常小农,自己没有地,佃了别人的田,是客户。穆柱从小就爱听人说话,越新鲜就越觉得有趣。那时乡里来了个教授,典了三间草屋,开了个私学,教授乡里的童子们。

穆柱只要得空,就去那私学后窗下偷听。那教授嘴里冒出来的话,在乡里从没听到过。穆柱大多都听不懂,但就是愿意听,听着满心畅快。听了好几年,那教授死了,再没处听这些不一样的话语,他惋惜了很久。

那教授生时,不时有些书生来寻访,穆柱偶尔会听到他们谈论京城的事。等他长大后,回想起那些话题,他想,就算书没读成,至少也该到京城去看看。天下哪里都是田,何必非要在这里佃田种

十九岁那年,他告别父母,独自来到京城。进了城门,别的不说,单是街上那密密麻麻的人,就让他惊得合不住嘴,当时想,这么些人,就是当个讨饭的,一人只给一把米,回去也是个大财主了啊。

虽然眼睛花,心里怕,他却告诉自己,这么个好地方,能听到多少趣话多难都要留下来

老天给路,当天下午他就在一家小茶食坊找到了活儿做,食住都有了着落。别的他没有,力气多的是,也肯往死干。才过了几个月,他已完全站稳了脚跟。最让他高兴的是,茶坊里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口音、话题都是从来没听过的,每天听得他快活得不得了。

过了几个月,他开始瞅着大的酒楼了。那里人更高等些,谈的话自然更上一层楼这句话是当年从那位教授那里学到的。

就像小时候偷听教授讲书,每天只要有空,他就溜到大酒楼,去偷听偷看,攒点余钱,也都花在酒楼,壮着胆子进去点一两样菜,虽然受那些大伯冷眼,也丝毫不以为意。

第二年,他就进了一家小酒楼,还娶了同样只身来京城的阿丰。第三年,他来到这范楼。他爱这范楼,是因它正对着太学辟雍,来酒楼的大多是学生士子。他们的言行举止要文雅得多,谈的话题也高深,就像当年那位教授。虽然只能在端菜的间隙听些片言只语,却也已经让他如同活在诗海书山中一般。

谁知这样一个风雅之地,竟也会发生这等血光之灾。

来京城几年,一路虽还算顺当,穆柱却始终记着父亲说的那两个字:小心。

这京城不像其他地方,更不似他的家乡,随便一个小户人家,资财在他乡里都算中等以上的富户。随便一个人,都不知道背后是什么来路。因此,一定要小心,小心,小心。

可是哪怕如此小心,还是撞上这样的事,招来这样一把带血的匕首。

池了了环视酒间,茫然问道:“瓣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瓣儿笑着道:“我们最先其实都在怀疑,但都没有想到那其实根本不可能”

“什么事”

“曹公子当时虽然醉了,但毕竟还有知觉,凶手胆子再大,也不敢当着他行凶,更不可能无声无息离开。因此,当时根本没有发生凶杀案。”

“那尸体呢”

“尸体不在这间房里。”

“难道是从外面搬进来的”

曹喜在一旁沉声说道:“董谦扶着我回来后,并没有进原先这间房,而是进了隔壁那间,尸体在隔壁。”

“走错了”池了了更加惊诧,望着曹喜,全然忘了记恨。

“是”曹喜点了点头,随即转向瓣儿,“赵姑娘,依你所见,董谦并不是无意中走错”

瓣儿点了点头。

曹喜忽然低叹了一声:“所有人里,我只把他当作朋友”

瓣儿见他神情忽然变得无比落寞,心下一片恻然。

池了了忙道:“怎么可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当时出事后,我也赶忙回来了,我的琵琶搁在墙角,若是走错了房间,我的琵琶就不应该在那里”

瓣儿轻声道:“整个凶案其实根本不是凶案,只发生了一件事就是把你的琵琶放到了隔壁。”

姚禾在一旁补充道:“凶案其实发生在隔壁。死者也不是董谦。”

池了了越听越糊涂:“董谦没死那他人在哪里那具尸首又是谁的”

瓣儿道:“了了,你记不记得一件事当时穆柱大哥曾提到,隔壁那三个客人点的菜和你们这边完全一样。他们应该是早有预谋,三个客人中的两个杀了另一个。事先又和董谦约好,让他走错房间,留下大醉的曹公子和地上那具尸首。”

池了了大声反问:“董谦为什么要这么做”

瓣儿轻声道:“至于原因,还得再查。”

她又望向曹喜,曹喜立在窗边,片刻之间,他似乎疲瘦了几分,但脸上却挂着一丝笑,似嘲,又似愤。嘴里喃喃道:“我竟以为自己认得他”

瓣儿本想问他些话,但见他如此,不忍再开口。

这时,穆柱回来了,手里拿着个布卷。他揭开布卷,里面裹着一把尖刀,刀身细薄,只有半尺多长,刀刃闪着森森寒光,一看便极锋利。他小心道:“那天出事后,晚上我回后院自己住的房间,这把刀插在我床头。”

瓣儿望着那刀,心里升起寒气:“这临街一面共有十间房,这间是右数第六间,和隔壁那间都在中间,极容易混淆,一般人稍不留神都会进错,何况发生了凶案,慌乱之下,就更难分辨。只有穆柱大哥也许会发觉房间错了,所以凶手才把这刀插到他床头,威胁他,不让他出声。”

姚禾走过去,接过那把刀,仔细看了看道:“刀根和刃槽上还残留着些血迹,那尸首的头颅也许就是用这刀割下来的。”

瓣儿问道:“穆大哥,你记不记得那天隔壁的三个客人”

穆柱脸上仍有惧色,吞吞吐吐道:“我也是前天才忽然想起来,恐怕是房间错了。这两天我一直在想那天隔壁的客人,不过,隔得有些久了,想不起他们的模样,只记得似乎是南方口音,其中两个穿着讲究,另一个穿着太学生襕衫。他们是第一次来范楼,说不知道点什么菜好,我说隔壁三位都是常客,推荐了董公子他们常点的几样菜,那三人就让我照着隔壁上菜。其他的,就再记不起来了”

瓣儿略想了想:“那是另一桩凶案,咱们暂时顾不到。眼下最要紧的是,得查清楚董谦现在人在哪里他为何要这么做”

屋中几人都默不作声,姚禾继续查看着那把刀,曹喜转身望着窗外,穆柱目光在几人间扫视,池了了则坐了下来,呆望着桌面,仍在惊疑中瓣儿也坐了下来,轻声道:“董谦有意走错房间,把大醉的曹公子留在那里,恐怕只有一个意图陷害曹公子。董谦为何要这么做”

曹喜回过头,却没有答言,只苦笑了一下。

瓣儿又慢慢道:“从董谦留在隔壁墙上那首词来看,他一定有个意中人,这个女子是谁董谦之所以会陷害曹公子,必定是出于极深怨恨。他和曹公子平日虽有争执,却不至于怨恨到做这种事。唯一可能在于他中意的那个女子,也许他认定曹公子与那女子有什么不妥,才会激起如此深的怨恨。”

这回,曹喜愕然道:“我不知道,也想不出有这样一个女子。”

姚禾在一旁道:“按理说,董谦要陷害曹公子,就必须和隔壁的凶犯预先合谋,一起预订好相邻的房间,而且必须是中间两间,这样才能造成混淆。但那天的范楼之聚,发起人是侯伦。穆大哥,你记不记得侯公子那天来订房的情形”

穆柱皱眉想了许久,才慢慢道:“那天侯公子来得很早,酒楼才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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