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_10
又讲了又来了,心里一阵烦厌,对着沙仑说:“沙伊达,沙伊达,沙伊达,一天到晚讲她,
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沙—伊—达—是——婊子。”
我这些话冲口而出,也收不回来了。荷西猛一下抬起头来注视着沙仑,室内一片要冻结
起来的死寂。
我以为沙仑会跳上来把我捏死,但是他没有。我对他讲的话像个大棍子重重的击倒了
他,他缓缓的转过头来往我定定的望着,要说话,说不出一个字,我也定定的看着他瘦得像
鬼一样可怜的脸。
他脸上没有愤怒的表情,他将那双烫烂了的手举起来,望着手,望着手,眼泪突然哗一
下流泻出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讲,夺门而出,往黑暗的旷野里跑去。
“你想他明白受骗了吗?”荷西轻轻的问我。
“他从开始到现在,心里一直明明白白,只是不肯醒过来,他不肯自救,谁能救他。”
我肯定沙仑的心情。“沙伊达用蛊术迷了他。”荷西说。
“沙伊达能迷住他的不过是情欲上的给予,而这个沙仑一定要将沙伊达的肉体,解释做
他这一生所有缺乏的东西的代表,他要的是爱,是亲情,是家,是温暖。这么一个拘谨孤单
年轻的心,碰到一点即使是假的爱情,也当然要不顾一切的去抓住了。”
荷西一声不响,将灯熄了,坐在黑暗中。
第二天我们以为沙仑不会来了,但是他又来了,我将他的手换上药,对他说:“好啦!
今晚烤面包不会再痛了,过几天全部的皮都又长好了。”
沙仑很安静,不多说话,出门时他好似有话要说,又没有说,走到门口,他突转过身
来,说了一声:“谢谢!”我心里一阵奇异感觉,口里却回答说:“谢什么,不要又在发疯
了,快走,去上工。”
他也怪怪的对我笑了一笑,我关上门心里一麻,觉得很不对劲,沙仑从来不会笑的啊!
第三天早晨,我开门去倒垃圾,拉开门,迎面正好走来两个警察。
“请问您是葛罗太太?”
“是,我是。”我心里对自己说,沙仑终于死了。“有一个沙仑哈米达——。”
“他是我们朋友。”我安静的说。
“你知道他大概会去了哪里?”
“他?”我反问他们。
“他昨夜拿了他哥哥店里要进货的钱,又拿了面包店里收来的帐,逃掉了……。”
“哦——”我没有想到沙仑是这样的选择。
“他最近说过什么比较奇怪的话,或者说过要去什么地方吗?”警察问我。
“没有,你们如果认识沙仑,就知道了,沙仑是很少说话的。”
送走了警察,我关上门去睡了一觉。
“你想沙仑怎么会舍得下这片沙漠?这是沙哈拉威人的根。”荷西在吃饭时说。
“反正他不能再回来了,到处都在找他。”
吃过饭后我们在天台上坐着,那夜没有风,荷西叫我开灯,灯亮了,一群一群的飞虫马
上扑过来,它们绕着光不停的打转,好似这个光是它们活着唯一认定的东西。我们两人看着
这些小飞虫。
“你在想什么?”荷西说。
“我在想,飞蛾扑火时,一定是极快乐幸福的。”
芳邻
我的邻居们外表上看去都是极肮脏而邋遢的沙哈拉威人。
不清洁的衣着和气味,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们也同时是穷苦而潦倒的一群。事实
上,住在附近的每一家人,不但有西国政府的补助金,更有正当的职业,加上他们将屋子租
给欧洲人住,再养大批羊群,有些再去镇上开店,收入是十分安稳而可观的。
所以本地人常说,没有经济基础的沙哈拉威是不可能住到小镇阿雍来的。
我去年初来沙漠的头几个月,因为还没有结婚,所以经常离镇深入大漠中去旅行。每次
旅行回来,全身便像被强盗抢过了似的空空如也。沙漠中穷苦的沙哈拉威人连我帐篷的钉都
给我拔走,更不要说随身所带的东西了。
在开始住定这条叫做金河大道的长街之后,我听说同住的邻居都是沙漠里的财主,心里
不禁十分庆幸,幻想着种种跟有钱人做邻居的好处。
说起来以后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我的错。
第一次被请到邻居家去喝茶回来,荷西和我的鞋子上都粘上了羊粪,我的长裙子上被罕
地小儿子的口水滴湿了一大块。第二天,我就开始教罕地的女儿们用水拖地和晒席子。当然
水桶、肥皂粉和拖把、水,都是我供给的。
就因为此地的邻居们是如此亲密的缘故,我的水桶和拖把往往传到了黄昏,还轮不到我
自己用,但是这并不算什么,因为这两样东西他们毕竟用完了是还我的。
住久了金河大道,虽然我的家没有门牌,但是邻居们远近住着的都会来找我。
我除了给药时将门打开之外,平日还是不太跟他们来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我是十
分恪守的。
日子久了,我住着的门总得开开关关,我们一开,这些妇女和小孩就涌进来,于是,我
们的生活方式和日常用具都被邻居很清楚的看在眼里了。
因为荷西和我都不是小气的人,对人也算和气,所以邻居们慢慢的学到了充分利用我们
的这个缺点。
每天早晨九点左右开始,这个家就不断的有小孩子要东西。
“我哥哥说,要借一只灯泡。”
“我妈妈说,要一只洋葱——。”
“我爸爸要一瓶汽油。”
“我们要棉花——。”
“给我吹风机。”
“你的熨斗借我姐姐。”
“我要一些钉子,还要一点点电线。”
其他来要的东西千奇百怪,可恨的是偏偏我们家全都有这些东西,不给他们心里过意不
去,给了他们,当然是不会还的。
“这些讨厌的人,为什么不去镇上买。”荷西常常讲,可是等小孩子来要了还是又给
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邻居的小孩子们开始伸手要钱,我们一出家门,就被小孩子们围
住,口里叫着:“给我五块钱,给我五块钱!”
这些要钱的孩子们,当然也包括了房东的子女。
要钱我是绝对不给的,但是小孩子们很有恒心的每天来缠住我。有一天我对房东的孩子
说:“你爸爸租这个破房子给我,收我一万块,如果再给你每天五块,我不如搬家。”
从这个时候起,小孩子们不要钱了,只要泡泡糖,要糖我是乐意给的。
我想,他们不喜欢我搬走,所以不再讨钱了。
有一天小女孩拉布来敲门,我开门一看,一只小山也似的骆驼尸体躺在地上,血水流了
一地,十分惊人。“我妈妈说,这只骆驼放在你冰箱里。”
我回头看看自己如鞋盒一般大的冰箱,叹了一口气,蹲下去对拉布说:“拉布,告诉你
妈妈,如果她把你们家的大房子送给我做针线盒,这只驼骆就放进我的冰箱里。”她马上问
我:“你的针在哪里?”
当然,驼骆没有冰进来,但是拉布母亲的脸绷了快一个月。她只对我说过一句话:“你
拒绝我,伤害了我的骄傲。”每一个沙哈拉威人都是很骄傲的,我不敢常常伤害他们,也不
敢不出借东西。
有一天,好几个女人来向我要“红色的药水,”我执意不肯给,只说:“有什么人弄破
了皮肤,叫他来涂药。”但是她们坚持要拿回去涂。
等我过了几小时听见鼓声跑出去看时,才发觉在公用天台上,所有的女人都用我的红药
水涂满了脸和双手,正在扭来扭去的跳舞唱歌,状极愉快。看见红药水有这样奇特的功效,
我也不能生气了。
更令人苦恼的是,邻近一家在医院做男助手的沙哈拉威人,因为受到了文明的洗礼,他
拒绝跟家人一同用手吃饭,所以每天到了吃饭的时候,他的儿子就要来敲门。“我爸爸要吃
饭了,我来拿刀叉。”这是一定的开张白。
这个小孩每天来借刀叉虽然会归还,我仍是给他弄得不胜其烦,干脆买了一套送给他,
叫他不许再来了。没想到过了两天,他又出现在门口。
“怎么又来了?上一次送你的那一套呢?”我板着脸问他。“我妈妈说那套刀叉是新
的,要收起来。现在我爸爸要吃饭——。”
“你爸爸要吃饭关我什么事——。”我对他大吼。这个小孩子像小鸟似的缩成一团,我
不忍心了,只有再借他刀叉。毕竟吃饭是一件重要的事。
沙漠里的房子,在屋顶中间总是空一块不做顶。我们的家,无论吃饭、睡觉,邻居的孩
子都可以在天台上缺的那方块往下看。
有时候刮起狂风沙来,屋内更是落沙如雨。在这种气候下过日子,荷西跟我只有扮流沙
河里住着的沙和尚,一无选择其他角色的余地。
荷西跟房东要求了好几次,房东总不肯加盖屋顶。于是我们自己买材料,荷西做了三个
星期日,铺好了一片黄色毛玻璃的屋顶,光线可以照进来,美丽清洁极了。我将苦心拉拔大
的九棵盆景放在新的屋顶下,一片新绿。我的生活因此改进了很多。
有一天下午,我正全神贯注的在厨房内看食谱做蛋糕,同时在听音乐。突然听起玻璃屋
顶上好似有人踩上去走路的声音,伸头出去看,我的头顶上很清楚的映出一只大山羊的影
子,这只可恶的羊,正将我们斜斜的屋顶当山坡爬。我抓起菜刀就往通天台的楼梯跑去,还
没来得及上天台,就听见木条细微的断裂声,接着惊天动地的一阵巨响,木条、碎玻璃如雨
似的落下来。当然这只大山羊也从天而降,落在我们窄小的家里,我紧张极了,连忙用扫把
将山羊打出门,望着破洞洞外的蓝天生气。
破了屋顶我们不知应该叫谁来赔,只有自己买材料修补。“这次做石棉瓦的怎样?”我
问荷西。
“不行,这房子只有朝街的一扇窗,用石棉瓦光线完全被挡住了。”荷西很苦恼,因为
他不喜欢星期天还得做工。过了不久,新的白色半透明塑胶板的屋顶又架起来了。荷西还做
了一道半人高的墙,将邻居们的天台隔开。这个墙不只是为了防羊,也是为了防邻居的女孩
子们,因为她们常常在天台上将我晒着的内衣裤拿走,她们不是偷,因为用了几天又会丢回
在天台上,算做风吹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