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章 不速之客舅甥俩
灯市大街上的骚动渐渐停歇,尽管武英馆那座另类的灯楼底下,还围着不少指指点点看热闹的人们,但大多数人已经顺着人流继续前行看别处的灯去了。
朝云楼斜对面,一座同样市口不错,只是档次稍逊的酒楼三楼隔断包厢中,小胖子有些委屈地看着手腕上被捏出来的红指印,幽怨地扫了萧敬先一眼,小声抱屈。
“舅舅,我又不是千秋,哪会不自量力地跳下去?再说,那是他家里的事,又不是我的。”
“哦?那刚刚是谁咬牙切齿,感同身受,差点就从楼梯口冲下去的?又是谁在越千秋打人的时候兴奋得好像自己在打人似的,左一拳右一拳,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萧敬先慢悠悠地说到这里,见小胖子那张脸已经是涨得绯红,他就呵呵笑了一声,随即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之前在玄刀堂的时候忍了又忍,那口怨气没地方发。刚刚如果我不拦你,让你冲下去拳打脚踢出一口怨气,其实你会更舒服一点。”
小胖子登时只觉得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浇下。他不安地看了看左右,仿佛那薄薄的板壁完全没办法抵消心中的不安,所幸就在这时候,萧敬先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
“我之所以选这个地方,那并不仅仅是因为此地看着简陋,来往的达官贵人也少,道:“之前那个林芝宁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确实又吃惊又愤怒,可和千秋来来回回斗了两句,之后父皇又说那信是假造的,我其实已经缓过来了。刚刚生气真的只是因为千秋好容易有个对他不错的娘,结果又被人泼脏水,我就想到……”
这后头的话,他却犹如一时被卡在了喉咙口,竟是有些说不出来。这时候,他就只听萧敬先用一种悠远到仿佛在天边的语调说:“就想到你那不知道是谁的母亲?想到如果你的母亲被人诋毁,你也会这样跳出来和人拼命?”
见小胖子没说话,一身青色襕衫,仿佛只是寻常读书人似的萧敬先缓缓来到窗口。此时这些能够看到临街的窗户早就被他全都关上了,大街上那些喧闹全都被隔绝在外,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人声。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视线似乎能隔着紧闭的窗户看到窗外。
“你相信我真是你的亲舅舅吗?”
小胖子张了张嘴,很想说是,可话到了嘴边,却是化成了沉默。好一会儿,他才将脑袋埋在双手之间,闷闷地说:“我不知道……我脑袋里现在一片糊涂……”
“那之前皇上明明让你跟着千秋去赏灯,为什么我去而复返一叫你,你却又同意了?”
“我……”
“你在千秋面前表现得很镇定,很不在乎,但你很怕林芝宁说的事情万一是真的,万一千秋和你真的有什么血缘关系,你们的身世牵扯在一起,他的麻烦就是你的麻烦,到时候你这个大吴唯一的皇子就会陷入永无休止的质疑当中,比之前的处境更糟糕。”
“我没有!”小胖子一下子扬起头,刚刚涨得通红的脸色此时却一片雪白,可他浑然不知,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如同愤怒的野牛,“那只是林芝宁污蔑越千秋,顺带抹黑我!我和他就是平时没事斗气吵架的死对头而已,我们不是……”
当萧敬先转身回来直视着自己时。明明气势汹汹的小胖子接触到那仿佛幽深不见底的眸子,最后几个字突然被噎在了喉咙口。他无力地再次耷拉了脑袋,声音干涩地说:“没错,我确实很害怕,虽然千秋那时过来找我的时候,我特别镇定,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千秋说话……所以舅舅你过来找我,我立刻想都不想就跟你走了,都没等到当面和千秋说……”
萧敬先哂然一笑,一撩袍角再次坐了下来,随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折成豆腐干似的纸,递给了小胖子:“你看看。”
小胖子有些迷惑地抬头,犹豫片刻伸手接过,等到展开来看完之后,发现和之前林芝宁口述的那封信一模一样,他立时气得直发抖。可还不等他说话,萧敬先就笑眯眯地问道:“你就没想过,这东西是我让人散布出去的?”
这一句话仿佛是晴空霹雳,差点把小胖子给震晕了。然而,他到底这几年经历过无数大大小小的事情,别的不说,抗压能力却总算是锻炼了出来,这会儿轻哼一声就气呼呼地坐了下来:,一抱双手一别脑袋,一字一句仿佛都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
“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舅舅你还逗我!要是你干的,你就算再有自信也不会告诉我!”
“哦,你这次果然长进了,我确实还不至于无聊到去做这种事。更重要的是,当年姐姐生孩子的时候,我正好不在,所以很多内情我根本不知道,也无从打听,要写得这么煞有介事,确实还力有未逮。”
萧敬先笑吟吟地向小胖子把那封信要了回来,这才用这纸敲了敲手。
“丁安到底曾经是北燕皇宫里的尚宫,我姐姐的身边人,笔迹肯定会有不少流传在外。如果我没猜错,只要回头一鉴定,你父皇那儿的三份,加上我手里这封信,总共四封,绝对都是丁安亲笔。因为要编出这许多细节,绝对需要一个知情者。”
见小胖子浑身绷得紧紧的,整个人如同一口钟似的坐得笔直,萧敬先忍不住走过去摸了摸他那圆滚滚的脑袋,这才微笑道:“你不用担心,越千秋的态度一直都很坚决,而这一次越家早一步把信送到了你父皇面前,所以你父皇才会当众一锤定音把事情的基调定下了。”
“对越千秋都如此,对你当然更是如此,你觉得这世上还会有比你父皇更了解你身世的人吗?不要把考验当成怀疑。毕竟,这偌大的天下将来是你的,考验你个十次八次算什么。”
发觉萧敬先这话和越千秋的如出一辙,小胖子一面很享受那种被人摸头的亲切和自在,一面却也忍不住小声嘟囔道:“可我是父皇的儿子……他对越千秋却比对我还好!”
这不是小胖子第一次做出如此抱怨,萧敬先却是第一次听到,而他听在耳中,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有些悚然。哪怕越千秋有一个宰相一个长公主为他的出身来历做担保,又有出使北燕以及这些年的历次功劳作为后盾,皇帝对人也确实太过优厚了一些。
当然,这不像一个皇帝对儿子的纵容,毕竟不管南北哪个朝廷都是先君后父,而更像是知道什么,这才给予了等闲限度之外的宽容。而越千秋一直以来的各种表现,也确保了皇帝的这种宽容不会被无限度地滥用。而这一次,皇帝手中只怕还捏着什么别的东西不曾公布。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面上突然绽放出温和如春光的笑容:“英王,我记得那次千秋的母亲小宴,我半道上回去了,是你单独去见的她吧?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面对这个问题,小胖子顿时有些犹豫,更多的是不解。因为他上次见过人之后,萧敬先从来都没有问过这个,现如今为什么突然关心起了越千秋的养母?然而,那一位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很深刻,因为她就如同石头上潺潺流淌的清泉,让人由内到外都非常舒服。
因此,他在仔仔细细思量了好一会儿,最终坦然说道:“千秋的母亲是个很好的人,说话和气,待人可亲,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我会觉得,母亲就该是那样的!”
萧敬先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答案,微微一愣这才笑道:“怪不得千秋那个上窜下跳谁也不服的小子,竟然会轻易就接受了这么一个母亲。看来,我有必要去见见她……走,你带路。”
对于萧敬先说做就做的脾气,小胖子已经领教得多了,倒也不怎么奇怪。寻思着人家这会儿心情不好,多个外人陪着说说话也许还能好些,他爽快地点点头答应,随即站起身来。等到出了包厢,就只见侍卫们竟是扼守楼梯口,走廊上不见一个人。
心中一动的他竟是突然往左边一窜,推开了那扇门。就只见偌大的包厢中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当下他就立时扭头看向了萧敬先,得到的却是一声轻笑:“你不是担心有人偷听吗?这儿既然是我的,我当然把整整一排包厢都包了下来,他们守在楼梯口,除非顺风耳,也听不到我们说话。”
尽管刚刚对萧敬先倾吐的时候不管不顾,可小胖子心里却不是真的不在意,如今确定外人不知道,他心里就踏实多了,和萧敬先一前一后下楼梯时,他还有兴致拿越千秋那位尚未露面的养父开玩笑。可等到出了这座小酒楼,他却只听走在前头的萧敬先头也不回呵了一声。
“有道是,什么样的马配什么样的鞍,千秋那位母亲你都尚且一见就觉得可亲,由此可见那极其出众的人品,你觉得她会随随便便接受一个离家出走纨绔子?越家那位四老爷……呵呵,说起来和我当年的小名竟然一样,也算是一种缘分了,不知道是何等有趣的人!”
小胖子心中一想,忍不住想拍脑袋。对啊,他很难想象如果是一个真的离家出走不顾责任的人,能够吸引那样一个女人。能够配上千秋那位养母的人,绝对不可能普通的!
因为不过是斜对面,自然不用骑马,也不用坐车,反倒是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更费力。哪怕有侍卫前后左右开路,等到小胖子挤过人群到了朝云楼门口,他还是出了一身汗。然而,抬头看见那座正对着朝云楼的灯楼,他却乐了,竟是忘情地使劲拽着萧敬先的袖子。
“舅舅,你看,越千秋想把自己画得威风一点,可你看看他站在人家周宗主身边那身高……”话一出口,他方才醒悟到自己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了萧敬先舅舅,这下子登时面如土色。要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嘴紧不传话的越千秋,这被别人听见就麻烦大了!
尽管小胖子求神拜佛希望别人没听见,然而,他的眼角余光还是瞥见了几个侍卫那瞬间变化的表情——既有他带的侍卫,也有萧敬先的侍卫。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就只听头我不该那么冲动!刚刚几个玄刀堂的师侄儿过来歇脚,见着她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她照样笑呵呵的安慰人呢,结果人家一口一个老祖宗,害她笑得前仰后合!”
说到这里,越千秋就斜睨了一眼萧敬先:“死小胖子凑热闹,你竟然也不劝劝他,走吧,跟我上楼!”
萧敬先却是等到小胖子蹬蹬蹬跟着越千秋上楼,自己这才不紧不慢地跟着上去,心里却在沉吟越千秋刚刚那番话。当他经过二楼时,正好有几位女眷出来,一见他慌忙退避,但也有人悄悄大胆打量他,他也毫不在意地笑看了回去。等上三楼时,他还能听到背后那议论。
“这人好风姿,到底是谁?”
“瞧着和越九公子很熟络的样子……等等,前头那人挺胖的,难不成是……”
“天哪,那就是萧敬先?想当初入城的时候,据说也不知道多少民间妇人为之倾倒!”
这些话甚至不如微风,没有在萧敬先的心湖上留下任何涟漪。当他上了三楼,目光却自然而然过滤了众多他熟悉的少年少女,直接落在了角落中那个正在和人说话的少妇身上。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她扭头看了过来,随即冲他微微一笑。
那一笑,依稀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