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云烟》〈章五?将相之家〉#2
《卷一?云烟》〈章五?将相之家〉#2
两人在眼神交会瞬间,悄悄交换了默然意会的眼神。对于皇帝之意,早在赐封郡君一事,甚至是更早之前,两人便是心知肚明了,然在这一段相知相惜的情谊里,无论是何方有意、何方无情,两人皆很有默契地不欲让其他念想影响了这段交情,相处起来自是洒脱自若,不觉罣碍。
闲话数回,话题几变。未几,赵炅见天色将晚,便令赵元偓陪送向云烟到政事堂外等向延恩事毕归府。
「听说妳向父皇请求撤去郡君之衔?」出了文德殿,赵元偓问她。
「是啊,」向云烟眸眼轻敛,听来有些无奈的语气像是事不遂行,「不过皇上尚未表态,便让雷大人与其他大人们联声否决了。」
她原就有请求皇帝撤去郡君头衔之念头,毕竟这封衔在自己身上踰例太甚,总教她惶恐。又能在秘笺一事上示己之诚,即便是那些早在秘笺事前便对自己有诸多不满的朝官们,想必也会因此快意一些。她本就不在乎郡君一衔,此策又能收一石二鸟之效,于她自是无妨,然诸位大人既肯替自己保下这封衔,便是代表他们信了自己,亦是好事一件,她便也不多做坚持。
两人自文德殿一路走至文德门前,夕阳也一路往西斜去,拖长了宫墙映在地上的影,遮住两人并肩的身影。赵元偓正欲遣使一旁路过的小黄门往将自己惯用的马车调至前方宣德门处候着,以载送两人出宫。
然远远一条人影走近,原来是向延恩早在此处候着,赵元偓见状,也不便再打扰父女二人,朝向延恩道了声礼,便止步在文德门处,目送两人在斑驳的夕阳辉映下愈行远去,方回转自己的府邸。
向云烟一面走着,一面随意索想着今日发生之事,半日下来,她着实有些累了,只想着早些回府歇下,想必父亲为自己面圣之事亦是战战兢兢了一日,她望向前方那温文儒雅的背影,对此,心中歉意更深。
忽地,前方向延恩停下了脚步,向云烟察觉,亦缓下步伐,一道高大人影自前方笼罩而来,向云烟不禁抬眸望去,来人同着一袭品官紫袍,看上去与父亲差不多岁数,然五官粗犷、深目浓眉,一身气魄慑人,竟教她一时凛然。
「黎大人,夕安。」对方未曾开口,向延恩便率先作揖问候,一点也无宰相的架子,「这幺晚还进宫面上,可是枢府之事?」
只见来人不甚恭敬地睨了向延恩一眼,没有好气地答道,「哼,川蜀民乱数月难平,眼见其势日壮,增军加援一事,却屡受文官阻挠,向大人还能悠闲若此,下官佩服呵。」
向云烟闻言一讶。官场之交,口蜜腹剑、虚以委蛇者不在少数,然表面和气谁也不愿贸然打破,究竟眼前此为何人,居然敢对一朝宰相如此堂而皇之地出言不逊?
她忍不住悄悄抬眸,多瞟了眼前男人一眼,却不巧迎上对方注视而来的目光。
「想必这便是向大人那引以为傲、胆敢莽谏政事堂的女儿了?」对方挑了眉,居高临下地睨着自己。
「云烟见过大人。」那嗓中寒中带诮,教向云烟登时凛然,连行礼之语都说得有些战战兢兢。
一向温润斯文好脾性的向延恩看来像是不在意眼前之人对他不逊的语气,然在对方将话题转至向云烟身上时,他却微微正了色,「黎大人,秘笺一事,方才已在文德殿向皇上澄清,并取得多位大人之信,此事确非小女所为。」
只见对方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依旧语气讪然,「呵,文官说的话,谁知道又有几分可信呢?向大人,下官尚有要事,便失礼先行一步了。」
语毕,不待向延恩回礼,那人便迈开脚步逕自走了,过于高大的身材让向云烟的眼神不禁随视着他离去的背影,霞霭昏昏黄黄,渐渐糊去男人背影,竟在一身桀敖不羁之外,隐约透发几分沧桑。
初入夜,天际是一片墨蓝。
开封外城北厢之处,绵长的五丈河缓缓抹流而过,在开封城的繁忙嘈杂之中,兀自蜿蜒出一川悠然,映照出岸上汲汲营营之市井百态。每日夜里,两岸灯火熠熠,交相映在河面上,将日间沉静从容的五丈河妆点得金碧繁华。
两岸商宅错落,连绵成一片城景。放眼望去,其中一座宅邸色调慑人,黑墙乌瓦,高壁阔户,以严肃凛然之姿耸立于千百寻常家户之中,夺人眼目,在夜色下,那已是冷硬的墙宅之色,更添几分深沉神秘,那令人难以忽视的气质,正如此座宅邸的主人一般。
「一大清早地就不见人影,又去哪了?」一道慑人寒嗓,在宅邸静谧的玄关处响起,一个甫跨过门槛的男子,闻言脚步一顿,腰间悬繫的长剑随之轻轻一晃,在朦胧的夜色里闪出一瞬银光,辉映出繫剑之人那一身皂袍的深沉。
他一双浅色褐瞳同样冷冷淡淡,轻轻一瞥那出声之人,五官深邃的面上尽是漠然,「怎幺,怕我去哪给你丢人现眼了幺?」
「注意你的态度,我是你爹。」寒嗓多了几分冷斥意味,一名高大颀长的男人,身上一袭品官紫服尚未褪下,似是甫自他处归来,他威然伫立在皂袍男子斜前方之处,玄关处挂着一盏初点的灯,投落的灯光在石地上拉映出两人皆格外颀长的身影,各立在玄关一侧,宛如一种对峙。
然两人分明是父子。
「唤你一声爹的人那样多,何差我一人?」黎久歌口气讪然,一双冷然眉眼连瞟过那人一眼都觉厌恶。
对方眼神一凛,灯光在他面上罩下的阴影,更显得他眼神晦暗难明,更添几分阴鸷,「敢情是为父多年来未曾管束过你一分一毫,才让你今日变得狂放无礼至此了?」
「管教我何用?我不过是你眼里一个无用的儿子,再怎幺管教也成不了才,你不会想浪费这力气的,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不是幺?」黎久歌眉眼一挑,懒得掩饰话语中赤裸裸的讥诮。语毕,便身一旋,逕自跨开脚步,转入一侧通往后方厢房的小径,再也没看那人一眼。
玄关悬灯之下,那条颀长的身影仍不动立着,灯斜影长,融在渐趋深沉的夜色之中。
他凝视着黎久歌旋身而去的背影,直至那一身皂袍被蜿蜒小径两侧栽植的树丛掩去,那一双炯若寒星的冷冷深眸,倏地──
一转哀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