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云烟》〈章八?眷秋之桂〉#2
《卷一?云烟》〈章八?眷秋之桂〉#2
被赵元偓突地一问,向云烟略略索想,却对他口中之人毫无印象,摇了摇头。
「其实……我亦是幼时无意间自那些婢女宫僕口中听得的,不敢让母妃知道自己知晓。」赵元偓是个心细善察的人。幼时起,他在宫里便是个沉默的男孩,不出锋头也不惹人注意,故让许多下人对他鬆懈了,他偶尔听得这个名,在一干宫女间被悄悄提起、又被匆匆地掩隐去,她们个个脸上,有着道人是非的阴哂、亦有朝四方打量的警戒。
他不知这个人是谁,是否也同母妃一样,是其他宫里的娘娘?只知道,这个名,不能被堂然地提起,是个说不得的禁忌。
然而今日,他却在母妃激动错乱的嘶吼间,又听见了这个名。向云烟沉默,听着他低缓陈诉的嗓音,两人沿廊而行,步至厅后,拐过迴廊,向府那一方清旷雅致的后院映入两人眸眼,视线一阔,赵元偓方察觉气氛的凝肃,扯了一笑自嘲着,「瞧我不好,不知觉便说了这幺多不愉快的事。我耽误了时间已是该死,要是再坏了静妍赏桂兴致,静妍必要生我气了,这该如何是好哪。」
向静妍噗哧一笑,「六王把云烟说得好似个娇泼的大小姐,可就算云烟真是个娇纵爱使性的女子,可也万分不敢将这性子使在尊贵的六王跟前呀。」
她笑应,回以颜色。然笑语间却有几分无人察觉的哀怜,似是不捨。
走下迴廊入了苑,向云烟微微走在了赵元偓身前,领着他往自己亲自拣选的设宴之处走去。两人步上小径,走入那桂树的夜荫之下,清香袭身,彷彿将两人浴入这片幽幽瀰漫的芳气之中。
远天之处,一轮皎皎明月,将圆未圆,尚待望日。
来至亭前,向云烟立在亭阶下,依主人礼地先行延赵元偓入亭。
他从善如流地跨过她止步的身侧,错身间,却听见她幽幽低语:
「在云烟面前,是悲、是喜,六王实毋须强装的。」
他惊抬眸眼,望向她,未及开口,却见向云烟反浅浅一笑,接着说道,「还请六王入座,云烟让膳房备了食点,若冷了味道便要差了。」
赵元偓顺着她的话入亭落座,然一双眼,却不肯放开她翩然的身影──她果然是他的知心人。
「……金璧笼中鸟,红尘世外身;转眼虚华过,回首笑来人……」他落了座,望着向云烟随之步入亭内的姣丽身影,蓦地,低微几句,自他薄逸的唇间轻轻被喃出,在桂香瀰泛的亭内,幽幽荡开。
向云烟听清,微微凛然,拢了拢裙,在赵元偓对面落座,方倩笑开口,「六王……怎突然吟起这几句拙鄙的诗句来了?」
那是她前年被误掺于父亲呈予圣上书奏里的那一纸诗,亦是让她一夕之间家喻户晓的原因。无预警地听赵元偓念起,让她一时有几分赧然。
「初读这首诗时,我便知晓,这诗的主人必定能成我的知己,这两年来,果真不假。」他望着对座的向云烟,一双瞳眸在一贯的温柔之外,复多了一二分灼然,定定地攫住在向云烟一颦一笑,瞬目不移。
「随笔之作,实是拙劣。之所以能得六王赏识,係因六王读进心里的,不是字句、不是平仄,而是云烟寓于诗中的真意,六王读得懂云烟之意,亦是云烟知己。」
她自知,这首短诗,其实是粗鄙拙劣的,之所以能为她博得一夜芳名,只是因为那读诗的人,亦正在她的诗中。
她尚记得,前年那一阵子,向延恩公事繁忙,回了府依旧不得闲,总要在书房内待至夜漏更深、烛芯数替。她不捨父亲案牍劳形、倦困书奏之间,于是入夜后,便会沖一壶温茶,在书房内静静为父亲作陪。
父亲忙于书卷之时,她亦安静地不吵扰,自书柜上随手拿了书便坐在一旁的圈椅上静静读着。
那一夜,她读的,正是汉书。她葱指执书,书上墨字成行,映在她清澈而认真的水眸之中,纸页漫翻,蓦忽间,她眸里那涡潭水一瞬震荡,生了波涛。
一个名,在行行端正的墨字间,以一抹温柔却怯懦的沉默姿态,跃入她的瞳中。
她心口泛起了一片细细的疼、细细的不捨,记忆中他的身型清瘦臞然,宛如长久困顿在一座牢之中的囚者。遂提起了墨笔,随手书下了那些字句。
而他,却已无法如自己笔下那般,脱出这片浑莽红尘。
他是只困死在笼中的鸟。
当夜,那纸诗笺便在一片桌案上的混乱之间,被掺入了向延恩的卷宗之中。
皇帝读了,之所以惊艳;六王读了,之所以心动,係因他们皆是那笼中之鸟,一时被繁华之身所困。
赵元偓听见向云烟口中那一句知己,心里淌流过一股踏实沉然的温暖,让他释然一笑,一身轻盈了许多。他望着露在亭檐外的桂树,叶片浓绿之间,结了团团细细的素白之花,一径的清香雅致。
「还是桂花好。」他不禁讚叹。
「六王特爱桂花?」看着他有些癡迷的眼神,她笑问。
「桂花拣秋而开,不与春夏百花竞豔,花形细碎素净却不夺目,香气清凛幽远而不郁,别有一股孑然气质。」他看着亭外一径桂树,深深笑了,笑中有着他隐而不现的心迹。
向云烟自是明白,未应,却浅浅一笑。
然而赵元偓未曾明说的是,她便是他心目中那高洁如霜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