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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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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

校尉当前引路,杨瓒走进二堂。

见堂上坐着一名豹补绯袍的武官,头戴镶金边乌纱,腰佩金牌,杨瓒停下脚步,不着痕迹扫顾卿一眼。

这是哪位?

看补服,至少是四品。可是锦衣卫内部人员?

“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赵榆。”

顾卿尚未开口,赵榆提前自报家门。

“赵佥事有礼。”

杨瓒是正五品,遇寻常四品武官,未必要先行礼。然锦衣卫地位不同,又是南镇抚司大佬,之前从来见过,小心些总无大错。

“本官仰慕杨侍读已久,今番得见,实是有幸。”

赵榆笑着还礼,语气和蔼,相当平易近人。

面对这种情况,杨瓒有些发懵。

这位真是锦衣卫?

未免太和气了些。

参照牟指挥使和顾千户,要么一身威压,要么寒意-逼-人。这样和气,感觉似开门做生意的商人,怎么看怎么奇怪。

连书铺里抄录的秀才,都比这位有“威严”。

杨瓒揣着疑问,下意识转头,向顾千户寻求答案。

后者没出言,表情始终冰冷,只在侧身的瞬间,向他眨了下眼。

杨瓒顿住。

眨眼代表何意,实在理解不能。

一眼参透玄机?

不是锦衣卫,真心做不到。

似未留意杨瓒顾卿的动作,赵榆笑容愈显和气,请杨瓒坐下,话不多说,直接展开海图,将图中隐患道明。

随赵佥事讲解,杨瓒眉间紧蹙,神情越发严肃。

“番商勾结倭人,绘制我朝边防舆图?”

“此图为凭,不容置疑。”

“图上标有海盗藏宝和倭国银矿?”

“不假。”接连点出两座海岛,赵榆道,“此地临近江浙,早有匪患。有海盗倭人聚集,不足为奇。”

“那五人皆为海匪,追踪商人进京,即为此图?”

赵佥事点头,在海图旁铺开勾画的简图。图上标注的番文均被译做汉字,看起来更清楚。

“此处边卫,乃弘治十八年设立,工部舆图尚未完善。此图之上,已将卫下各指挥千户所标明。此事非同小可,绝不容轻忽。”

赵榆说话时,顾卿令人取来五名壮汉供词,直接递到杨瓒面前。

“杨侍读可细观。”

杨瓒略有迟疑,没有马上接过。

他同厂卫交好,到底不属于“系-统-内-部”人员。如果只是顾卿在场,自无大碍。有旁人在,还是南镇抚司佥事,这么做合适吗?

“无碍,杨侍读尽管看。”

赵榆笑笑,着校尉送上纸笔,选最细的一支,状似要临摹下整张海图。

桌上不够施展,直接趴到地上。

杨瓒嘴角微抽,不得不承认,锦衣卫南北镇抚司能人辈出,从上至下都相当有性格。

“让杨侍读见笑了。”

“不敢。”

杨瓒没有再迟疑,当着两人面,展开厚厚一叠供词。

他确实好奇供词内容。到底有什么秘密,使得南镇抚司佥事跑来诏狱。

想过多种可能,压根没有想过,顾卿看不懂海图,赵佥事实是他请来的“外援”。

接下来小半个时辰,赵榆一心临摹海图,改正图上几点错误,将临海州县一一勾画注明。近旁以汉文备注,比原版更为详尽。

杨瓒静心翻阅供词,见到番商买通府衙通判,暗中走私货物谋取暴利,并为倭寇传递消息,帮海盗销赃,不禁愤气填膺,恨得咬牙。

翻过两页,看到番商意图偷-盗海匪藏宝,抢挖倭人银矿,狠坑昔日“贸易伙伴”,又觉好笑。

王八配绿豆,破锅陪烂盖。

不管海盗还是倭人,遇上这几个见钱眼开,除了金银什么都不认的番商,落得个血本无归,赔得当裤子,都只能认命。

自己怪错事做多,不积德,怨不得旁人。

“人才啊。”

私通倭人固然可恨,但能掉头坑对方一把,也算是将功赎罪。

善加利用的话……

杨瓒托着下巴,双眼微眯,嘴角轻勾,笑得很是不怀好意。

顾卿频频转头,眉尾几乎飞入鬓角。赵榆停下笔,仔细打量杨瓒,眼神微闪。

笑成这样,是想坑人,还是坑人?

看样子,挖出的坑还不浅。万一掉进去,不摔断腿,也休想轻易爬出来。

又过半刻,全图完成,墨迹渐干。

赵佥事放下笔,取过布巾,擦了擦手。

如杨侍读这般人才,留在翰林院抄录做学问,着实是浪费。调入锦衣卫,肯定大有前途。无奈其是科举晋身,又没有勋贵功臣背景,此事也只能想想。

赵榆摇摇头,叹息一声。

人才难得,实在是可惜。

不知赵佥事所想,杨瓒一心翻阅供词。看到最后一页,脑中闪过多个念头,都有几分拿不准。

为藏宝和银矿,的确值得冒险。但在动手之前,必须做最坏考虑,准备好应对各方阻力。

其他不提,单是遣船出海,就是个大问题。

福船没有,调动战船和马船,必定惊动朝中。

打渔用的小舢板,倒是可以下海。但想穿过湍流,登上海盗-藏宝的岛屿,实是没有半成可能。侥幸登-陆,寻到藏宝,怎么运回来都是个问题。

木盆航海的技能,属倭人独有,他人没法仿效。

空对宝山而不得入,大概就指眼下这种情况。

供词放到桌上,杨瓒颇有几分郁闷。

“杨侍读何故叹气?”

“一言难尽。”

杨瓒摇摇头,现出一丝苦笑。视线定在藏宝的海岛,很是无奈。

海盗藏宝不得,倭人银矿更是想都别想。

“杨侍读所忧者,本官亦能猜到几分。”赵榆道,“此事虽难,却非不可为,单看杨侍读如何决断。”

“赵佥事之意,下官不明。”

“杨侍读当真不明?”

点着海图上的两座孤岛,赵榆道:“山有巨宝,何能不取?”

杨瓒微顿,“有心无力。”

“杨侍读读书百卷,当知宋人曾言,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

沉默半晌,杨瓒起身拱手。

“多谢赵佥事,瓒受教。”

赵榆侧身,只受半礼。

“杨侍读心中早有对策,只因一时迷顿,无法决断。本官不过稍做点拨,当不得如此大礼。”

“于瓒而言,赵佥事之言如醍醐灌顶。此事如能成,赵佥事居功至伟。”

“杨侍读实在客气。”

两人说话时,顾卿始终没有出声。直到校尉来报,指挥使牟斌已到正堂,方才道:“指挥使已至,当前往一迎。”

“自然。”

赵榆颔首,令校尉收起临摹的海图,当先走出二堂。

杨瓒落后半步,行在顾卿右侧,道:“之前顾千户眨眼,是为何意?”

顾卿微侧头,挑眉看着杨瓒,好似在问:他眨眼了?为何本人不记得?

杨瓒瞠目。

不是场合不对,武力值堪忧,当真想-抽-出金尺,同顾千户战斗一回。

表皮雪白,内里却黑成墨汁。

黑不要紧,能否别这么气人?

杨侍读怒目,顾千户展颜,黑眸湛亮,睫毛轻颤,行过廊柱时,忽然探手,自杨瓒肩头拂过,掌心滑落,略勾住袖摆,指尖轻轻擦过杨瓒手背。

瞬间的触感,恍如柳絮轻拂。

刹那轻痒,随之而来的,是自脊椎攀升的颤栗,蔓延至上臂的酥麻。

杨瓒用力磨牙,勉强压制住狂跳的心,耳根仍不自觉泛红。

静电!

必须是静电!

赵佥事走在前方,一无所觉。

行在两人身后的校尉,恨不能抱头撞柱,就此晕厥。

没看见,他什么都没看见!

大堂内,牟斌负手而立,怒意昭然。

绷紧的面颊,握紧的双拳,无不在表明,牟指挥使的怒气值正直线飙升,随时可能喷火。

“胆大包天,当真是胆大包天!全都该杀!”

先时得报,牟斌并未放在心上。

区区盗匪,抓起来处置便罢。

哪里会想到,“疑犯”“苦主”均来头不小。前者是流民逃户,落草不算,更成了海匪,祸害一方。后者私-结-倭人海盗,贿-赂-府衙通判,卫所文吏,暗中传递消息,大行不法之事。

这且不算,事涉沿海卫所,疑有锦衣卫镇抚欺上瞒下,知情不报,当真如两巴掌甩在牟斌脸上,留下通红的掌印,十天半月无法消掉。

气愤,恼怒,羞-耻,自责。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牟斌恨得咬牙切齿。

自接掌南北镇抚司,尚未出过此等纰漏,栽这么大的跟头。

一旦查证属实,哪怕为堵住悠悠众口,保住锦衣卫的名头,天子的颜面,他也当自摘乌纱,乞致仕。

厂卫名声不好,牟斌努力半生,万事谨慎,才得今日局面。

此事传出,诸般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牟斌气很已极,握紧拳头,猛然捶在桌上。

砰的一声,两指厚的木板应声而裂,碎木落在地上,发出声声钝响。

“查!”牟斌咬牙,道,“北镇抚司不动,由南镇抚司派人,必要查个清楚明白!凡有涉及其中,绝不轻饶!”

牟斌发这么大的火,赵榆顾卿都有些吃惊。

“指挥,属下以为,不可如此大张旗鼓。莫如先遣北镇抚司缇骑暗中查探,握住实据,再行论断。”

每隔几日,即有北镇抚司缇骑出京,暗中南下,尚可瞒住一段时间。若直接由南镇抚司派人,必引来朝中目光。引来言官弹劾,事情发展再难掌控。

“指挥使,谨慎为上,还请三思。”

正月里,为革镇守太监及京卫冗员一事,天子和朝中文武僵持不下。

禁卫首当其冲,锦衣卫自然不会落下。

先是跋扈肆行,无视朝廷法度,滥捕滥抓,乞严惩不贷。后是人员冗滥,消耗库银甚巨,请罢黜裁汰。

一桩桩一件件,俱都朝向厂卫开-火。

日前天子下诏,召还数名镇守太监,严惩不法,情势有所缓和。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根源难除,矛盾始终无法彻底解决。

这个关头,突然冒出江浙福建之事,地方官员固有牵涉,锦衣卫亦被推到风口浪尖。甚至,为保存自身,涉事者必将互相攀咬,咬出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逃。

无论真假,只要有锦衣卫镇抚被供出,牟斌都会被卷入。他不主动请辞,承担“罪责”,旁人也会“帮忙”。

拿下几个校尉力士,算得上什么,对锦衣卫指挥使下刀,才是真英雄。

什么交情,这个时候都不顶用。

为保全自身,凡是同牟斌有交往的文官,必会第一时间划清界线。

冷眼旁观,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分厚道。狠咬几口,才会真的要人命。

推他人顶罪?

以牟斌的性格,实在做不出来。

想明这一切,牟斌不由得长叹,怒火消失,怅然瞬间涌上。

“是我考虑不周,便从尔等之意。”

赵榆抱拳,留下临摹的海图,言南镇抚司尚有事,不便多留,便告辞离去。

牟斌点点头,没有马上询问狱中关押的疑犯,而是对顾卿道:“徐同知告老,其长子降级袭百户,年后既入北镇抚司。同知之位不可久空,明日过后,本官即上疏奏请天子,荐你为锦衣卫北镇抚司同知,仍管诏狱。”

“指挥使厚爱,属下……”

“不必多言。”

打断顾卿的话,牟斌道,“天子不日将要大婚,礼部已拟定章程,本官忙不过来,明日,你且到北镇抚司,安排相应事宜。诏狱中的人犯,既已查明身份,取得口供,暂且关押,不必多审。一切,等上元节后,交由天子定夺。”

“是。”

顾卿行礼,牟斌眉间始终没有舒展,看过海图供词,无心替审番商海盗,留下两句话,便离开诏狱,返回北镇抚司。

“日后当行事谨慎,该狠心的时候,绝不能手软,莫要学我。”

话中含义,似是而非。

杨瓒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又觉不太可能。

顾卿恭送牟斌,转身看向杨瓒,“杨侍读可要见狱中人犯?”

自是要见。

“如此,请随我来。”

顾千户亲自引路,仍是七拐八拐,方才穿过三堂,走进狱中。

“千户。”

校尉行礼,狱卒取下钥匙,径直走到左侧第五间囚室前,打开铁锁。

“杨侍读请。”

杨瓒动动嘴唇,终究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目光转向室内三人,瞬间挑起眉毛。

在灯市中,没来得及仔细看,现下对面,发现这三人都有几分眼熟。

仔细回想,方才恍然。

回京之时,行过皇城门,穿过街市,曾见过几名番商,这三人皆在其中。

心中了然,面上不显。

杨瓒走到囚室内,肃然神情,道:“尔等走私货物,犯下重罪。私结海盗倭贼,罪上加最罪。依律当斩!”

番人久在国朝,尝同府衙官吏往来,自然晓得,自己数罪并发,难逃一死。

先时怀抱侥幸,想通过“献”宝,求得一命。

未料想,希望眨眼破灭。

眼前之人,年不及弱冠,一身儒衫,看不出来历。但能走进诏狱,当着锦衣卫的面喊打喊杀,绝非一般人。

不是京官也是勋贵。

想到这里,三人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小的错了,请留小的一命,小的愿做牛做马,做大人的仆人,任凭大人差遣!”

头磕得砰砰响,泪水鼻涕糊了满脸。

过了许久,三人近乎要绝望,认命等死,头顶忽传仙音。

“无论何事,尔等都愿意做?”

“愿意!”

“我等愿意!”

只要能保住性命,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拼上一拼。

“很好。”

杨瓒轻笑,弯腰蹲下,同三人平视,道:“只要尔等用心,事成之后,我保尔等不死。如生出二心,阴奉阳违……”

“大人……”

“放心,不砍头。”

番商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抖得更加厉害。

眼前之人,同先时审问他们的锦衣卫何等相似。

“凌迟,听说过吗?”

见番商脸色煞白,杨瓒笑得更加和蔼。

“我观三位,均是分量不轻,割伤几百刀,应不成问题。”

番商面无人色,泪流得更急,连惊带吓,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凶狠的倭人,杀人不眨眼的海盗,他们都曾见过。没有相当的胆量,怎么敢做走私行当。

但是,如杨瓒和赵榆一般,面上带笑,说话和气,字里行间不见威慑,却让人冷到骨子里,实是让三人惊恐畏惧到极点。

加上顾卿在一旁虎视眈眈,三人仅存的胆气,也在瞬间消散。

“大人,无论大人说什么,小得一定照办!”

哪怕挥刀互砍,也绝无二话!

“很好。”

杨瓒笑眯眯点头,站起身,转头看向顾卿。

“千户,借一步说话。”

顾卿上前两步,依杨瓒之意俯身。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缘,背脊忽然一僵。

杨瓒暗笑,他就是故意的,怎么好着?被调戏多次,还不许他找补回来?

“此三人有用,为取藏宝,可这样……”

一番低语,顾卿再维持不住严肃表情,显然,对杨侍读的“随机应变”有了进一步认识。

“千户以为如何?”

“可行。”

“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由千户,如何?”

“好。”

得到肯定答案,杨瓒唤狱卒送来纸笔,林林种种列下数十条,一并留给顾卿,其后由校尉带路,离开囚室。

为保事成,必须得到天子支持,还要提放朝中部分人闻讯捣乱。

时间紧急,必须尽速安排。

杨瓒离开后,顾卿没有亲自动手,吩咐狱卒将三人带去囚室,按照杨瓒列出的清单,逐项解决。

两艘海船在哪?宁波?很好,上交。

船上海员几人?名单列出,全部缉拿。

走私货物渠道为何,老实交代。累年所得,九成上缴!如何为倭人传递消息,不可隐瞒一词。如何为海盗销赃,统统都要说清楚。

航海路线,贸易路线,都在图上标出来。

不会?

能绘制海图,不会标注路线,简直笑话。

还不会?

鞭子开抽,多抽几下就会了。

问到最后,三名番商已是抱头痛哭,几欲自戕。

本以为带路寻得藏宝即刻,顶多交出积年所得银两。哪承想,对方不只要扒皮,更要敲骨吸髓,连骨头渣渣都不放过。

被如此剥削,哪里还有活路?

就算能活着出去,被供出来的倭人海盗也不会放过自己。

要想活命,只能死心塌为锦衣卫办事,同“过去”一刀两断,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供词越累越高,校尉力士临场发挥,问出不少倭国秘事。

顾卿坐在椅上,手指规律的敲击着扶手,表情冰冷,周身煞气弥漫。

刑房中,校尉力士,班头狱卒,有一个算一个,完全没发现,英明神武的顾千户,正光明正大的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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