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拿穿越不当工作-第70部分
明白丈夫的意思了。
那天晚上,方无应从苏虹住处出来,返回自己的军营。当晚无月。只有黯淡的星光在头顶闪烁。想着刚刚和苏虹还有雷钧他们密谋的事情,方无应的心中,也不由有些紧张。
他在和苏虹参与历史,甚至是自创历史,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之前他们仅仅是跟着历史走,那都是被动态的,然而如今,却成了主动态。不,历史并不只是掌握在他和苏虹手中,如今这个越国,更像一台傀儡戏,每个人手中都牵着一根线:他和苏虹、勾践、文种、范蠡这是一场巧妙的合作,甚至是在对方毫不知情的状况下的合作,而不管怎样,他得把这场戏好好演到落幕。
方无应心中明白,这计划只他和苏虹是玩不转的,还得要范蠡帮忙。他必须去找那个贪财鬼……
“方义士。”
听见面前有人喊自己,方无应才猛然抬头!
“哦,是文种上大夫。”他慌忙客气地鞠躬行礼。
“您这是……刚从夫人处回来么?”文种看看他,“连日车马劳顿,辛苦你们夫妇了。”
“哪里哪里。”方无应一片客气谦逊的神色,“是为国家的大事效力,愚夫妇哪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文种低声说着,却微微一笑,“说得好。方义士,明日大王要大宴群臣,可莫要来迟了哦!”
“一定,一定!”
于是俩人作别,各自往自己的住处去。
待文种走远,方无应这才回过身。他的脚步放慢,有什么,在方无应的脑海里如闪电一划而过!他猛然转身,遥望着那几乎消失的背影。
方无应明白他为何看文种如此眼熟了。
他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男人。是的,那男人和文种一样,也是如此无情,将一切人和事都化为成败的因素,希望借此,将手中的君王训练成一台治国机器,期盼能在自己的掌心诞生一代明君,天下霸主。在他们的眼中,君王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种独特的存在,所以君王不需要情感,只需要谋略。不需要抚慰,只需要杀伐。
那个男人的名字,叫王猛。
第两百章 四个葬礼和一个婚礼
次日勾践大宴群臣。
席上满是欢声笑语,勾践说了今日不拘君臣之礼,只管放开畅饮即可。于是群臣纷纷进觞称寿,大家满口都是颂扬仁德的话头,又有人赞文种范蠡谋略惊人,方无应夫妇所率剑士功夫了得……总之这种时候。每个人都只捡好听的说。
然后,方无应就见勾践冲着底下做了个手势,于是大家就都安静了下来。
“此次破吴,如此顺利,是有祖先庇佑。”他说,“当然除此之外。各位的功劳也是不可估量的。若无诸君尽力,战事不会如此顺利。”
他说着,目光转向方无应和苏虹:“尤其是天赐良材,越国能有义士鼎力相助,是上苍的安排。”
勾践说罢,挥了一下手,有常侍上前,为方无应斟了满觞。
“方义士,寡人敬你这一杯。”
勾践盯着方无应的目光,锐利得像一柄剑。
苏虹在旁,充满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方无应微微苦笑,他的目光落在那杯酒里,厚厚的近乎黏稠的酒液。在青铜器皿里旋转,他知道那里面有什么。
不过他没有再犹豫,抬起杯子。举过头:“多谢大王赐酒。”
那种语调,是与殿下群臣一样。不差一分一毫的恭敬肃穆。
……
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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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流水声,有光。
方无应努力想睁开眼睛,但是眼前还是蒙着雾气。他又静静等了片刻。雾气渐渐消散,周围大致轮廓慢慢出现在他眼前。
有什么人,“啊”了一声,是个男子的声音。
方无应深吸了口气,努力坐起身来,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最终目光落在身边那人脸上!
那是手持利刃、一脸愕然站在他面前的灵姑浮!
方无应倒抽一口凉气!
他想往后退,但是身体有一多半仍然是麻痹的,这使得他的动作也变得迟缓起来。
好像同样是在震惊中,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灵姑浮脸上的惊愕在慢慢消退。
“你果然没死。”他放下刀。说。“范大夫要我再等一个时辰,拖到荒郊野外再动手,原来他竟是为了这。”
总算是坐起身来了,方无应用手臂撑住躯体,他努力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
是他失算了,原以为那杯酒里的毒汁不能把他如何,方无应的原计划是打算暂时装死,然后危急时刻再想法逃脱,却没想到文种下的毒里还有麻痹药物,他这具奇异的身体扛得住毒质,却不能在第一时间,立即摆脱某些特殊麻药的侵蚀……
“……大家都以为你酒醉,君上命我扶你去歇息,但是实际上,文种上大夫是命我将你杀死,而且不得让任何人知道。”灵姑浮慢慢擦拭着刀,一面说,“不过范大夫却又悄悄恳求我,且暂缓一个时辰动手。”
方无应大张着眼睛,四处瞧。半晌,他才哑声道:“……这是哪里?”
“会稽郊外。”灵姑浮瞧瞧他,“嗯,难道是文种下的毒还不够?应该不可能,你应该全然丧失神智,再也没法清醒过来才对——你设法把毒质逼出体外了么?”
方无应摇摇头。
“总之,大王不想再留你了。方义士,你太聪明太出色,在越国不过两个月就得了军心,大王爱的只是疆土,若留着你,大王晚上无法安寝的。”
方无应苦笑:“那为何大司马还不动手?既是大王与文种上大夫的要求,你本该快些结果在下性命才对。”
灵姑浮盯着手中兵刃,他慢慢的说:“我并不想杀你。”
“……”
“刚才我想,且依了范大夫的恳求,等一个时辰看看。”他说着。掀了掀眼皮,瞧瞧方无应,“若一个时辰之内你不能醒来,那我就下手。”
方无应的身上,冒了一层冷汗!
“我与你无冤无仇,方义士。你为破吴出了大力,并且我还曾是你手下败将。”他将刀斧收了回去。“君命本不可违,可你居然能够清醒无恙,恐怕这也是上苍的意志,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想做那等不义之事了。”
灵姑浮说完,站起身来:“我这就回都城,禀告文种上大夫,我已将你杀死,尸首抛诸荒野,无人能识。想必他们也不会再派人来查找。而你,方义士,今后你不可再回会稽,以免被人认出。我想,你最好离开越国,从此改名换姓去别的国家,否则若被君上知晓,就连在下这条命也会不保的。”
方无应勉强站起身,歪歪斜斜冲着灵姑浮行一礼:“多谢大司马不杀之恩。”
灵姑浮看看他:“一路小心。告辞。”
说罢,他转身离去。
目送灵姑浮远去,方无应晃晃悠悠转过身,他有点毫无目的,而身上衣衫不知何时变得褴褛不堪,手臂上还有捆绑的痕迹,大概灵姑浮像拖拉死尸一样,拖着他走过很多路。
广袤的荒野上查无人烟,光秃秃的树丛像哈比人的小屋摇晃不已,狂暴的风肆虐着,偶尔停下来。接近黄昏的寂静中,有最近处的溪流淙淙。血红落日像巨人的独眼,突兀地瞪着,放射出奇异的光,大块的巉岩,或者大橡树的粗硕树干,在这光影里渗透出来,连青翠的山峦都跟着变得模糊了。
方无应停住脚,他怔怔望着面前的景象,一时分辨不出这是哪里——是多年前去过的苏格兰郊外么?
“……文种要杀我,灵姑浮又放了我,幸好他没被要求带些零件回去复命。要真成了那样,我不就成了白雪公主了?灵姑浮就是猎人,接下来我该怎么办?该去找七个小矮人么?七个小矮人,七个小矮人……魔镜魔镜,可千万别暴露我的处境给文种看……可灵姑浮是大司马,他放了我……我也是大司马。为什么弄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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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股乱棉絮似的思绪在方无应的脑子里疯狂奔涌,忽然间他抱住头部!
脑子全乱了!方无应的耳畔轰轰鸣响,他很清楚这是麻药的作用,那股药效还没褪干净,他不可再这样胡思乱想了!
强迫自己停下来,方无应踉跄着走到溪流边,他跪下来,用冰冷的溪水不断冲洗头和手臂,又喝了一些水,让发胀的脑子冷静下来。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刚才那些恐怖乱飞的思绪才渐渐褪走,方无应默默喘了口气。
那是相当厉害的药剂,虽然暂时不能分辨其成分,但他能肯定这一点,刚才种种怪诞的感受,让他想起麦角酸二乙基酰胺对人体的袭击,它能够让颜色刺目无比,能够让所有动态的事物慢镜头,也能让思维混乱、不能自行控制哭笑。因为做特种兵,方无应有过相似的药物抵抗训练,他必须让身体熟悉某些毒品。而文种在酒里所下的药物,很明显效能甚至远远超过了麦角酸二乙基酰胺。
苻坚给的那枚丹丸,再次救了他的命。
方无应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险些丧命,最后只靠着这枚丹丸,奇迹还生。
“你不可从此当自己是无敌的。冲儿,若是太大意,就会有连它都救不了你的时候。”
那个人的声音再度回响在耳畔,如今,方无应却并未感觉到丝毫愤怒和敌意。
他捡起一枚石子,轻轻扔进溪流里。
“谢谢了。”
石子落入水中,发出很轻的扑的一声。
天快黑透的时候,方无应终于恢复了常态。
此刻他所处的是荒郊野外,远望也看不见丝毫人烟,想必会稽都城已经在很遥远的距离之外了。初升的月亮挂在山顶,虽然跟云朵一样苍白,但是每一刻它都在变得更明亮。
确认自己没事,方无应这才打开通讯开关。
苏虹的声音从里面冲了出来:“……冲儿?!”
“我没事。”他喘了口气,“之前状态一直不太好。”
“是么?唉,吓死我了,你怎么都不给讯号,我还当你出了事儿……”
“嗯,文种下的毒太厉害了。”方无应说,“我差点没扛过去。”
那边不响了。
“苏虹?”
“……我想杀了这家伙!”
方无应笑起来,能让苏虹怒到这个份上,实属难得。
“那边现在怎么说?”方无应问。
“说你突发疾病,又不许我去探视。”苏虹哼了一声,“那种态度摆明不是要骗我,而是‘你爱信不信,反正就得这样!’”
“嗯,这么有恃无恐,怕还有别的把柄。”
方无应本来还想说点啥,那边苏虹却嘘了一声:“勾践来了!晚上再联系!”
刚关上通讯器,苏虹就听见门口脚步声响,不一会儿,勾践走了进来。
苏虹很罕见地没有起身行礼,她冷冷望着勾践。
勾践的表情倒是不以为忤,他走到苏虹近前,弯腰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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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侍从说,夫人刚刚发了很大的火?”他的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来。
苏虹哼了一声:“为什么不许我去见外子?”
勾践没有立即回答她,片刻之后。才说:“此刻,还不方便夫人过去……”
“怕是就算我过去了,也见不着人了吧?”苏虹冷冷道,“有疾病却不让妻子近前,这是什么道理?!”
勾践看着她,他淡色的嘴唇微微扭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夫人,刚刚灵姑浮回来了。”
苏虹心里,咯噔一下!
“他的斧刃,有血迹。”
苏虹瞪大眼睛!尽管刚刚才得知方无应没事,但此刻突然听勾践一说。她还是禁不住慌乱!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她陡然站起身,“我丈夫他人在哪里?!”
“文种命灵姑浮去结果你丈夫的性命。”勾践淡淡地说,“他刚刚回来复命了。”
“刷!”
苏虹拔出剑,她拿剑尖抵着勾践的脖颈!
这一幕,若是让外面人看见了。恐怕会惊慌大叫,但是尽管被利刃威胁,勾践的神色却丝毫未变。
“夫人,你知道么?灵姑浮的斧刃上有血,但是其它部分却净利如新。”
苏虹盯着他,她手中的剑也并未动弹丝毫。
“……文种见了很满意,那是因为文种没有杀过人,”勾践甚至微微一笑,“至少他没有亲上过战场。亲手拿利斧杀过人。可寡人却亲手砍杀过敌军,杀过人的斧子,根本就不是那个样子的。”
苏虹一时,有点闹不清勾践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血槽里,应该残留肉质才对,斧刃边缘也会被血液侵蚀,简而言之,灵姑浮骗了文种。”勾践淡淡地说,“不过他骗不了我。”
苏虹慢慢放下手里的剑。
“放心,寡人不想捅破这件事。”勾践的口吻听起来有点无所谓,“文种既然认可如今的局面,就让他高兴去吧。”
苏虹凝视他良久,才开口道:“为什么大王不想捅破此事?”
“因为我不想自找死路。”勾践一笑,“若你夫婿死了,寡人的人头必定得被夫人你挂在姑苏城墙上。”
苏虹一时无言。
“他用同一种解决办法,成功了九十九次,所以他不可能想到,第一百次也许会出现不同结果。”勾践转过身来,望着苏虹,“蚂蚁不会承认飞鸟的存在,因为它的身体一辈子都贴着土地,它想不出世间有某种东西,能不沾天地而存活……夫人,您与方义士,恐怕就是一对飞鸟。”
苏虹想了想,才说:“可是大王,您又怎么知道我们和他们不同?”
勾践没有看她,却突然笑起来:“我辨认得出来,是因为,我见过飞鸟,我差点被那一瞥给击碎,从此知道了世上还有此种生物……关于那只飞鸟,往后有机会我再告诉您好了。”
苏虹不敢做声。
“文种终于丧失了他的沉稳。”
勾践丢下这几个字,他背着手,慢慢踱步到窗前:“一切都太顺利,顺利得超过他的想象,这使得他有极大的满足感和自信心。文种以为万事果然是按照他的计划来的,那么未来也必定会按照他的计划走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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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范蠡各怀心思,他以为一切都在掌控里,却不知范蠡总是在他不注意的地方,扎破他的牛皮水囊,水早就滴滴答答流了一地,文种竟不知晓。”勾践停了一下,“当然。我也没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他们。各怀心思的人里面,同样也包括我在内。”
苏虹心里一动!她能从勾践的话里听出来,其实范蠡在干什么,勾践是非常清楚的。
“既如此,大王又为何要强留我在宫内?”苏虹问,“大王真的相信。就这么能关住我、让我死心?”
“哦,这些当然是关不住你的。”勾践瞟了一眼窗外森严的卫士,“但是有人能让你留在宫内。”
“谁?”
“夷光。”勾践转过身,望着苏虹,“夫人想亲见她死么?”
苏虹浑身一抖,旋即又强笑道:“她和我有什么关系?一个外人,我为什么要为她的生死操心?”
“唔,但是看起来不像。”勾践说,“寡人并不知晓夫人你与夷光过去曾有何种纠葛,但是寡人却知道。你很不想夷光死。”
“大王又如何见得?”
“不然你怎会替她保住胎儿?又怎会在灵姑浮的斧下救下她的性命?”
“……”
勾践摆摆手:“我并不是想追究什么,夫人你所做的,也是我所希望的。”
苏虹试探着问:“……大王,你并不希望夷光姑娘死,是么?”
勾践一时并未出声,良久,他才用一种古怪的声调说:“夫人,如果我说,夷光她就像我的一部分。您会怎么想?”
勾践的话语里有些什么,苏虹一时无法回答他。
“我不愿意杀她,那是我做不到的事情,虽然我也不想再见她了。但是眼下,如果没有夫人您的帮助,她必死无疑。”
苏虹多少明白了勾践的意思。
“寡人要立夫人为后的事情,想必夫人您已知晓了吧?”勾践突然转了话题。
苏虹看看他,没好声气地说:“小女子感恩戴德!”
“我知夫人对此并不情愿。我留夫人在此,也正是因为夫人不想久留此地。不过既然方义士他眼下无恙,寡人就只想恳请夫人,暂且陪寡人再走一程。”
这家伙,说这一堆车轱辘话。到底想干嘛?苏虹愤愤想。
“可这又有什么必要?”苏虹冷冷地说,“大王既然明白我不想久留此地,再将我关在这儿数月也无益……”
“因为还需要一点时间。”勾践慢慢地说,“某些人,某些滋生多年的党羽,得慢慢被剪去,而且不能够被察觉,不然就会很危险,毕竟敌众我寡……”
他的声音近乎机械,毫无起伏,这让苏虹打了个哆嗦!
勾践开始杀功臣了!
他想用大婚的喜庆,掩盖这即将到来的杀伐行动,越国朝堂要进行一番大调整了。
勾践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住,又转身道:“说起来,有一事我想请教夫人。”
苏虹怔怔看着他。
勾践微微笑了笑:“我知夫人对文种恨之入骨——若依夫人的意思。又该如何除去他?”
苏虹的心,狂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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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践这话说得太不加掩饰了,他竟然如此赤裸裸地谈及杀掉功臣的事情,难道这是勾践设下的什么陷阱?
苏虹一时有点结巴:“……这。大王,文种上大夫是越国功臣,此次破吴他出了大力,大王若是斩杀他……”
勾践轻轻点头:“嗯,若就这么毫无缘故斩杀他,必然激起群臣争议……而今朝堂之上,全都是依从文种上大夫行事的臣子,这个越国,没有大王,只有上大夫。”
苏虹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勾践要大动干戈、调整朝臣的原因!曾经防身的利刃,现在已经成为有碍自身安全的存在了。
他现在,谁都不会信任,放眼望去。面前全都是文种的人,每个臣子在勾践眼中都像敌人。
所以他也只会相信根本不打算留下来、并且身为女性的苏虹。
凝神思索片刻,一刹那,有个念头窜上苏虹的心头!
“大王,我听说,文种上大夫曾献策九种灭吴,可如今只用了三种,大计就成。”
“嗯,是有这么回事。”
苏虹抑制住自己声音的颤抖。突然笑盈盈道,“既如此,大王何不令上大夫将剩下六种,告知先王,让先王也能一试其利?”
勾践以一种惊愕万分的神色望着苏虹!但旋即,他便笑了起来。
他冲着苏虹行了一礼:“多谢夫人教我。”
勾践走后,苏虹长长舒了口气,她低头,看看自己手中那柄剑。
于是,文种的死也将注定了。
夫差,方无应,西施……这是苏虹在这个空间里,唯一关注的三个人,却一个个都被文种置于死地。
他一心想下手除掉此三人,却没想到最终,掘墓人自己也落入了墓中。
“是你先不仁,文种上大夫。你可莫怪我不义了!”苏虹低声说完。冷冷将剑插回到剑鞘里。
第两百零一章 八月之光
不久之后的越国君主婚礼大典。犹如一场荒诞剧。
这桩婚姻完全是荒唐的,从结婚原因到结婚仪式,无一不透露出荒诞、混乱和疯狂,这甚至让苏虹想起自己看过的一出尤耐斯库的戏剧:两个一心一意只想快速完事的新人,超过一打丧失理智、被某种有关家国前途的幻觉给完全操控的越国贵族王亲,以及一大堆各怀鬼胎、只顾着盘算自己未来的臣子们……
从头到尾都不需要苏虹操心。从穿戴什么、怎么步入大殿,到如何行礼,如何最终确认自己王后之位。全都有贵族礼仪教师指导和引领。
这一次,君王依旧要娶一个“从深山老林里找来的母猴子”,然而越国朝堂内外,却没有再发出上一次那么猛烈的反对之声。
因为苏虹曾在伐吴战争中起了决定性因素。
没有比越国今后的前途更重要的事情了。
虽然有引导的教习,有服侍的侍女,一整天的典礼熬下来,苏虹还是觉得十分疲惫。那是农历八月了,褥热还没褪尽,穿着厚厚的礼服折腾一天,的确很耗费精力。
太阳下去了,仪式终于结束。
虽然不合规矩,苏虹还是卸下了丰丽沉重的装扮,把自己恢复到了平日的状态。她毫不忌惮这么做会的罪王族里守旧的女人们,尽管她知道她们都在不远处,用古怪疏远的目光盯着自己。
反正她也不打算在这宫廷里培养什么自己的势力。
进房间时,苏虹看见勾践独自坐在炭炉前,炉子上,烤着的鲜鱼正滋滋冒烟。
勾践正拿盐粒往烤鱼身上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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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瞥了一眼苏虹,道:“坐吧。”
苏虹没有客气,就势在炭炉旁跪坐了下来。
一时间,没人出声,勾践用工具小心翼翼翻拨着烤鱼,使之两面逐渐焦黄,又往上均匀地洒着粗盐粒。
静静的房间里,只能听见鱼皮烤焦的噼啪声,间或盐粒落进火炭间的“扑”声。
于是,这就是她和勾践的“新婚之夜”?苏虹想,还不错,总算有烤鱼。
她当然不认为勾践对她有什么企图,事实上苏虹完全能够感觉得出来。这男人对自己毫无兴趣,他们能够这样坐着对等的说话,就是勾践可以给予她的最近相处空间了。
“已经很久没像这样吃烤鱼了。”勾践突然说,“上一次,还在十年前。”
他将一条鱼拈起来,放在苏虹面前,然后用尖利的刀刃,剖开鱼腹。一缕白气从里面冒出来,鱼肉喷香扑鼻。
苏虹咽了口口水,她用筷子夹起鱼,咬了一口。
肉质细嫩,非常好吃。
“大王有好手艺。”她笑道,“鱼都能烤得这么棒。”
“嗯,这是练出来的。”勾践头也不抬地说,“之前在吴国给夫差做马夫,什么都干,烤鱼也烤过的。”
苏虹被这话吓了一跳,等她再看勾践的神色,却看不出什么来。
“做尽了我这一辈子都没做过的事情,那三年。”勾践停了一下,“为人奴仆,低到泥地里去。只为了保命。”
苏虹默默听着,她知道之前勾践战败,只剩五千残败军队,到了吃山草,喝腐水的窘迫地步,最后是夫差同意了求和,勾践才留得一命。
“夫人,您见过夫差吧?”勾践问。
苏虹略迟疑,点点头:“见过一面。”
“感觉如何?”
被这么一问,苏虹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了。
她想了半天,才说:“猛一眼看上去,像个大孩子。”
勾践一笑:“嗯,就像一个孩童的魂魄,无端停留在了一个大人的身上。”
苏虹的眼前,不由浮现出夫差那张毫无戾气、平和宁静的脸。
“之前在战场,他披盔戴甲,脸上还有血迹,所以无法看清。后来进了吴宫,亲眼看见他,才感觉惊诧。”
“惊诧?”
勾践点点头:“他看什么,都像小孩子看东西一样——见过小孩子看东西的表情么?”
“见过。”苏虹想起自己的女儿瑄瑄,她笑起来,“好奇,什么都是新鲜的,百看不厌。”
“就是那个样子。”勾践放下手里剖鱼的刀,沉思片刻,道,“就好像他面前永远上演着一出大戏,每一个人都好玩,每一件事情都有趣。”
勾践说起夫差,竟然语调里没有什么怨毒,这让苏虹多少觉得有些诧异。
“就连我,他都要盯着瞧,不是那种蔑视败将的不屑,是那种‘原来你就是那个勾践’的意思。”勾践停了停,“起初,这让我十分不舒服。”
“不是……不是没有蔑视的意思么?”苏虹小心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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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甚至都不如蔑视。”勾践看了一眼苏虹,“您懂么?夫人,好像那么大的事情,打败一个国家的国君,将之俘虏来做奴隶,好像这一切他根本就不在乎——如果他是以这么不在乎的心态打赢这场仗的,那么我这个战败的国君,又算什么?”
“……”
“不过后来,我才慢慢发现,夫差不是对我一个人这样。”勾践慢慢嚼着鱼肉,停了一会儿,又说,“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如此。”
苏虹轻轻叹了口气
“我见过他和伍子胥吵架。”勾践说到这儿,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文种恳求他饶了我的性命,伍子胥不同意,于是夫差就说:‘杀他干吗?这人明明挺有意思的,非要一刀完结他,那多没意思啊。’夫人,您看出来了么?”
苏虹点点头:“夫差的标准,在于‘有没有意思’。”
“嗯。不管怎样,我算是芶活下来,从此在吴宫里过起忙忙碌碌的卑贱的马夫生活。”勾践哼了一声,“我知道,自己这条命时刻挂在伍子胥的嘴边,所以只能竭力伪装,做出一副胆战心惊、忠心耿耿的样子。”
静默。
苏虹没听勾践谈起过去,今夜不知怎么的,这人似乎放下了一些防备。
“说来也怪,人真的可以欺骗自己,我想做出那种样子来,我就真的能够做出来。吴国上下,没有不被我的假象给欺骗的,后来就连伍子胥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因为他实在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证明我有复仇之心。甚至有那些小官吏、后宫的寺人,还故意跑来羞辱我,因为他们觉得我已经真心臣服吴国了,所以趁机作践一下没关系。”
苏虹听着,觉得心里有些苦涩。她低声说:“大王,人都想活着。”
勾践点点头:“但是夫差却不满意了。起初他还成天盯着我瞧,我做什么事情他都觉得好奇,后来他就不瞧我了,他说我‘没意思了’,说我是……假的。”
“假的?”
“他说我总是在装,像套了一张皮。他说这太没意思了。”勾践弯腰,拿起旁边的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示意苏虹:“夫人,要一杯么?”
苏虹点头:“多谢大王。”
给苏虹斟满了酒,勾践放下酒壶,他呆了半晌,才道:“我能骗过包括伍子胥那老狐狸在内的所有人,连妻子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在夜里偷偷哭泣,在我枕边说她想寻死,我甚至安慰她说,吴王宽宏大量饶我们夫妻不死,我们应该感恩尽力服侍才对,怎么能寻死呢?”
苏虹心里更觉得酸楚,她知道,勾践在说那个做了越王后没多久就死掉的女子。
“所有的人,都被我瞒骗过去了,可我竟然瞒不过那最重要的一个。”勾践笑了笑,“我竟然瞒不过夫差,他看出来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
苏虹捧着酒杯,她愕然了一会儿,才道:“既然他看出大王有不臣之心,那他怎么会放过大王您呢?”
“这一点,我起初也并不明白。”勾践慢慢地说,“之前他说我是假的,那一刻,我的浑身惊出冷汗,衣衫都被打湿了。我想这下完了。早晚夫差得杀了我。”
“……可他没有。”
“嗯,他没有。”勾践摇摇头。“原因很简单,他觉得杀了我就不好玩了。”
“……”
“他甚至跑来问我,觉得我的妻子‘有没有意思’。他说;‘勾践。我觉得她真没意思,你干吗要娶这么个没意思的女人?’那时候的越王后,是我父亲指定的,本来我也并不多么喜欢她,父王看中了她的家族,所以娶也就娶了,可从来就没人问过我,觉得这桩婚事有无意思。”
苏虹苦笑。
“他既不想杀我,又觉得我‘没意思了’,也就不再盯着我瞧。”勾践说,“夫差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这让我轻松了许多。我日日做着马夫做的事情,小心谨慎地注意言行,又暗自开始联系文种范蠡,筹划归国的办法。”
“文种上大夫去找的伯嚭,对吧?”
勾践点点头:“他找到了伯嚭,用财货贿赂他,让他去和夫差说好话。起初我觉得这办法行不通,我一点都不认为夫差能被伯嚭说通,但是文种说,什么办法都得试试,而且伯嚭是最能突破的一个缺口。”
苏虹默默听着。
“但是最后出来的结果是,夫差同意放我回越国。”勾践怔了怔,又道,“所以,我从来就没能琢磨透夫差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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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您能回来,不管是因为什么……”
“嗯,消息出来的时候,我高兴的发狂,我还以为自己得死在吴国。万没想到能有逃出生天的一日。”勾践说,“那段时间我正喜不自禁,没想到某天晚上,有传令说,夫差叫我去见他。”
苏虹有点紧张地望着勾践!
“我听见传令,顿时吓得脸发青,心想这都没剩几天了,难道夫差出尔反尔、又不肯放我走了么?”勾践慢慢吃着鱼,过了一会儿,才说。“等我进了寝宫,就看见,喏,也是这么大一个炭炉。”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夫差就坐在炭炉前,炉子上也摆着烤鱼,就像现在这样。”
勾践停了停,又说:“起初,我以为夫差是叫我给他剔鱼骨,就慌忙去找刀具,谁知夫差说不用我忙,他是叫我来吃鱼的。”
苏虹听入了迷,她放下手中的鱼,望着勾践。
“我第一反应是,难道鱼肉里有毒?他想毒死我?!但是很快我就知道不是,因为他自己也在吃鱼,并且很明显是随意拿取。”勾践说,“我这才发现,他是真的要我和他一块儿吃烤鱼。”
苏虹默默叹了口气,夫差本来就是那么简单的人。
“我老老实实坐下来,最开始那条鱼,我吃得食不下咽,根本尝不出滋味,人满心都是恐惧时,再鲜美的食物也如同嚼蜡。”勾践呆了呆,才道,“夫差看出我的恐惧了。他说我不是在吃鱼,而是在糟蹋天物,他说这样吧,我给你说个好玩的事。”
“好玩的事?”
勾践点点头:“他说,勾践,你知道么?我今天早上又去耍了伯嚭的。我把他叫来,然后和他说,我想出一个好主意,要修筑水坝,不过国库暂时缺钱,所以伯嚭大夫,请你把以前寡人赏赐给你的那些珠宝还回来,用以贡献国家吧。”
“……”
“然后他说,伯嚭一听,当庭大哭!夫差说到这儿,哈哈大笑。他说,他总是这么逗伯嚭玩儿,三五不时就把他叫来,要么说是要他还回已赐的珍宝,要么说是要把他新盖的豪舍推平做训练场……反正每次只要这么一吓唬,伯嚭就会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挂满脸,那样子,活像被夺走了嘴里奶头的婴孩。”
苏虹又囧又笑,她完全能想象出来。夫差吓唬伯嚭时的那种场面。
“我在旁边听着,哭笑不得又不敢插嘴。”勾践笑了一下,“然后夫差说,勾践,你知道么,其实人人的嘴里,都有这个舍不得放开的奶头。你以为伍子胥没有么?你以为你没有么?”
勾践说到这儿,眼睛朝虚空里瞧了瞧,才道:“他说这话,让我胆寒。我一声也不敢吭。夫差说,他觉的这事儿挺怪,为什么人除了衣食居所,还一定要某些特殊的东西才能活呢?他在朝堂之上,日日瞧着下面的这群人,反复瞧了十多年,就瞧见每个人都像叼着奶头的婴孩,他甚至完全知道怎么动这些人的机关:奶头一拔就哭,奶头一塞进去就笑。可是这样一来,多么可悲。”
苏虹无语半晌,才说:“夫差这人,想得太多了。”
勾践点点头:“少有做君王的会观察这种事情,更不会有人觉得这很可悲,但是夫差却这么说,他直接和我说,勾践,人要是都这么活着,岂不可悲?就好像自己不归自己管了,而是由别的什么给操控着。由那个把控着奶头的手来操控。”
勾践说着,凝视着炭炉上的烤鱼:“然后夫差就说,勾践,此刻,‘回越国去’这件事,就是你嘴里的奶头,对么?”
“……”
“他说,如果我不答应放你回去。你在心里,会不会哭得比伯嚭还惨?”勾践说,“他这么一说,我根本不敢吱声,他说的一点没错,其实如果当晚他下令囚禁我,再也不准我回越国,我恐怕真的当场能哭出声来。”
苏虹忽然,觉得有一丝凄然。
“然后他就问我:勾践,你真的就那么爱越国么?”
谈话到这儿,忽然,停了好一会儿,就仿佛空气中,苏虹都能感觉到夫差的那种存在。
那种充满疑惑,想探寻个究竟的存在气息。
“……我惶恐万分地说,那是因为越国是小人的家乡,每个人都怀念家乡故土,小人是越人,当然会去爱越国。结果我这么一说,夫差就继续追问,那你究竟爱越国的什么?”
勾践慢慢翻着烤鱼,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