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薄情江山总悠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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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君主,就算他利用我去做了什么,也无可厚非。”我低着头,轻声开口,几乎是在自我催眠。
杜融看着我渐渐发白的脸色,摇头大叹了一声。
“也罢,便随你,不过你可一定得记得我方才同你说的话,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得在他面前保留一份距离。
我勉强挤出笑容,对他笑了笑。点头道“我明白。”
该提醒的也提醒了,该说的也说了,杜融微微闭上眼睛细想了想,大概是没有什么遗漏的了。
“马上就又是寒冬季节了,你莫要总是不记得多添些衣服,纵使你内力深厚,也架不住这么消耗的。”他紧了紧身上的毯子,温声对我道。
我点点头“天冷天热,我还是知道的,定会按时增减衣裳。”
杜融看到我这么听话,顿时弯眉笑了起来。
“别应承地这么爽快,我可还没说完呢。”
“还有什么?”我疑惑地看着他“我身上有这么多坏毛病吗?”
杜融挑了挑眉,指着石桌上的点心问我“今晨的早膳,你可都吃了?”
我一愣,不甘不愿地摇了摇头。
“你去做什么了?”
“我......”
“是去找你那个小属下了吧?”
我默然。
从前就一直都是这样,总归我的心事是瞒不了他的。
“我让他派人把归霞山谷全部封了起来,我不想......”低下头,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日后总有人在她的尸骨上走来走去。”
杜融心里一动,唇畔几次张合,竟是无言可说。
这是一个结,而且注定了是一个死结,他不能要求我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解开它。
人生一世,总有些后悔伤心的遗憾,再也无法挽回,只能任凭它渐渐腐烂在心底最幽深黑暗处,不去想,也不再提起。
“晚上早些时候睡,总熬到那么晚,便是铁打的身子也会垮的。”杜融微微偏开头,提了提声音,叮嘱道“而且晚上风寒,一个不留神就会着了凉,寒气入侵,总难根治。”
我默了默,站起身看他“现在身子最差的不是我,是你,你还是好好安心养伤才是正途,老操心那些有的没的……我去给你端药。”
说完,我给他压了压毯子边沿翘起来的空隙,转身去了药房。
杜融目送着我离开,心中起起伏伏,竟不知是殇还是怅。
小青枝,你一个人真的能照顾好自己吗?假如有一天,你熟悉的人都离你而去,你该怎么在这冰冷冷的世界上活下去?
还是得......靠他么。
“我知道你对青枝有着什么样的觊觎,我警告你,你不过是偏居一隅的一个小小城主的儿子罢了,你觉得你配得上一国之相吗?她的人生应当站在所有人的上方,站在最高处,谁也不能把她从上面拉下来,你不可以,祁国的顾元城也不可以。”
“你觉得我会怕你吗?还是你觉得她会在意这个丞相之位?只要我愿意,你觉得她是会选择你,还是选择我?岑曦,你有什么立场来跟我说这些话?”
“呵,我从来不需要她去做选择,只有痛苦,才会选择,我会为她铺好一条路,她尽管往前走就是了,至于你们,纵然绚烂,也不过是她人生中一瞬而逝的烟花,风一吹,就该消散的干干净净。”
“你为她铺的路?哈哈,只有上天才能安排人的命运,你和我都不过是凡夫俗子而已,你觉得我是她的过客?殊不知,你才是她最视若烟尘的。”
“那我们就走着瞧好了,看看最后,是你放手,还是我放手,不过杜融,我得提醒你,我父皇可已经调兵去亓州了,亓州是攻打祁国最重要,也是最好的屯兵之所,两国即将开战,你们杜氏一族也不过是王者霸途上的一寸尘土罢了。”
“尘土吗?”杜融抬头看了看远处湛蓝的天空,眸光有一瞬的迷离“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寸山河三寸灰,苍生涂涂,百姓哀哀……王图,霸业。”
说真的,这几天我实在有些搞不清楚杜融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他每日都乖乖上药,也按时喝药,可就是爱深更半夜不睡觉,也不是看月亮,也不是看星星,我观察了他好几次,只觉得他是在想心事。
可有什么心事能让他这么烦恼的呢?
直到第四天,我在蔡府上上下下总也找不到他的时候,宫里下诏,免去我劫狱之罪,恢复丞相之位,即刻入宫谢恩。
“他还是去了。”我失魂落魄地看着外面一片一片飘落的银杏叶,心中空落落的,很是寒凉。
“怎么,你早就猜到杜融去哪了吗?”蔡玉见我神情落寞,皱了皱眉问。有缘书吧
我苦笑了下“从他故意不待皇上降下御旨,就私出芩国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已经决定永远地离开这儿了。”
“永远的离开?这儿?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蔡玉越听越糊涂,想要细问,我却对他摇了摇头,不愿多说,沐浴更衣后,便离开了蔡府。
说来也是奇怪,本来好好的天气,一到宫里就变得阴嗖嗖的,满地的落叶也不知是谁清扫的,到处乱飞,关键是地上的灰尘也大,一阵风吹过来,我都得用袖子遮遮,以免迷了眼睛。
宫女太监懒散便也罢了,一路走过来碰上的几个官员也都是瑟瑟缩缩,萎靡不振的样子,再印证着这种天气,可真是让我背脊发凉。
由小太监领进寝宫,我掀衣跪了下去“罪臣沈青枝,拜见皇上。”
“咳咳……”
“咳咳,咳咳……”
几声剧烈的咳嗽声过后,芩帝那沙哑的,几乎听不清字音的声音虚弱地传到了我耳边“青枝,你上前来……”
我侧头瞄了一眼旁边侍候的李全。
李全神色严肃地对我点了点头,心中略有所感,我立刻起身,走上前去。
“龙玉……”芩帝伸出枯瘦的指头,颤抖着指着我。
我立刻就从怀里把龙玉拿了出来,放到了他的手上。
芩帝摇摇头,用劲将龙玉塞回了我的手里。
“它是你的保命符,朕的传位……传位遗诏也在里面,将来…将来如果他不能容下你,就用它……用它离开京城吧。”
“皇上。”见到他如今枯朽的面容,再听到他此时对我说的话,我不禁就伤心起来。
这么多年的君臣,他对于而言,意义从来就不一样,如今他已到了这般地步,纵使有时候我畏惧入骨,却还是不能那么坦然地看着他踏进那生命的最后一步。
都说死者可悲,这弥留人世的人,也许才最是可怜。
“不要难过,朕只是要去找她了,院子里的牡......牡丹还开着吗?”芩帝轻声问我,他的目光已经开始模糊起来了,可那抹隐隐烁烁的光还是亮丽的让人动容。
都是快要入冬的季节了,百花凋零,哪还来的牡丹盛开?
“还开着呢,皇上。”我脸色不变,一本正经地回禀。
芩帝低声笑了起来“青枝,朕这一生最厌恶旁人跟朕说假话,可唯有她和你......无论你们同朕说些什么,朕总不能真的生气起来,咳咳,咳咳......”
“皇上,您该休息了。”李全脸色微变,上前一步提醒道。
芩帝的体力大概也已经到了极限,可他还有话对我说“爱卿,扶朕起来。”
“皇上!”李全大急,就要再说话,芩帝却只挥了挥手,命他退下。
李全心里担忧,只能向我看了一眼,躬身退了下去。
“皇上,您要去哪儿?”我用上力道,扶着他慢慢走下床榻。
芩帝用手指了指窗口摆放着的一盆青梅。
青梅诱人,可心心念念着它的人却已经老了。
我扶着已经虚弱到极限的君王,一步步靠近他想要到的地方,没有多说一言,也没有多走一步。
拿起玉勺,芩帝盛起一勺水,缓缓洒向了正沐浴着阳光的青梅枝。
“马上它也要被白雪盖住了,什么东西最后都是要叶落归根的......”芩帝低声呢喃。
我看了看被覆上水珠的青果,良久无话。
“爱卿啊,你说,朕这一生是不是很失败?”芩帝忽然开口问我,很轻,却很郑重。
我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皇上是芩国最威严无上的君主,一生功绩只待后人称颂,青史上,您一定是最让人驻足的一笔。”
“哈哈......咳咳咳......”芩帝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赶紧把帕子拿给他,他却是摆摆手,没有接。
“作为皇上,”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无法站立了,我只能让他轻轻靠在我的身上“朕自认无愧于天下百姓,可是,可是......”
“朕做不了一个好丈夫,也做不了一个好父亲,爱卿,你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打击吗?曾经她为了朕,从亓州城一跃而下,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给朕,咳咳......咳咳......朕多么希望她能再跟朕说说话,这也许就是天罚......”
“青枝,朕是知道裴鲁在归霞谷动的手脚的,朕也悄悄告诉过合儿,可她还是没能从那里逃出来......”
“你说这是为什么?她是在惩罚朕么?惩罚朕不肯找一个人代替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