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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薄情江山总悠悠(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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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杜融弥留之际,养子杜生哭得很伤心,他跪在他的床榻前问他“父亲,这一生,你可还有什么遗憾的?儿子一定会尽力想办法去弥补的。”

杜融的视线从他那张满是泪水的脸上淡淡扫过,抬起一只手,指向书桌上一直静静安放的一个极为特殊的盒子。

“我死后,莫要把它与我合葬,只需好好保管即可。”

杜生看了看那个盒子,又转头来看他,有些不明白地问“那个不是您一直不离身的东西吗?”

他看着那个盒子,目光一瞬柔和了下来。

模糊中,似乎那个一直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又浮现在了他眼前。

“终有一天,我的遗骸会化为尘中的一缕飞灰,可它不同,它是万古不朽的......”

它是一个秘密,一个被埋藏在万千桃枝下的,不能说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永远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

他这一生,足够载入青史。

是他从芩帝虎视眈眈中保住了亓州万千百姓免于战乱,是他护得杜氏一族千年安逸,最终夺取天下,安定社稷,是他成了往后一个空前强大的王朝的奠基。

后世人会轻抚着史书赞叹他的无双功绩,也会臣服于他的远见卓识和不凡手段中,但就算他们翻遍史书,也一定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钦佩着的这个人物,心中装的却从来不是家国天下,社稷苍生。

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她。

也是桃林,也是落花纷飞的季节。

那时他就在想,这样奇怪的女孩儿若是能和他一起去书院读书,那该是多么有趣的事。

后来他真的在书院见到了她。

一身如玉男装,一双坚毅隐忍的眸子,她内心的脆弱几乎就在一瞬间暴露在了他的眼中,可她又那样掘强地竖起道道坚冰,不萎缩,不后退,征服着所有人,也乱了他的心。

他是为她可惜过的,倘若她真的是男儿身,定能创下不世功绩,可渐渐地,他却为此窃喜起来。

她是女儿身,真的很好,就像三月的桃花,恰在此时开放,灼灼入目,再无其他。

他开始试着接近她。

白鹤书院的学子念书时,都得住在书院里,她也不例外,分房时,他使了点小手段,便成功和她分到同一个厢房。

一开始,她对于他十分拘束,甚至是防备,日夜提防。

他看着她谨小慎微的眼神,其实心里很想笑,可不知为什么,他又笑不出来。

无论是那日桃枝乱颤下的她,还是现在小心翼翼的她,他都会觉得莫名的心疼。

他能看得见她眼底的哀伤。

淡淡的,流淌着的,永远无法抹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目光就开始一直追随着她走,他想尽自己所能,抚平她内心所有的伤痛,给她一个幸福开心的未来。

他以为他能,他一定能的,直到有一天,太子岑曦出现在了白鹤书院。

她几乎立时的就去见他。

不是心动,不是爱慕,是牵绊,这一生都难以斩断的牵绊。

她是那样一个聪明而主动的姑娘,他早该想到的,她不可能就那样在书院平平淡淡地读书,她所做的每一件事,走的每一步,都早已想好了目的与结果。

“青枝,你觉得我比之裴令如何?”

“你比他好。”

“杨怀书呢?”

“你比他好。”

“蔡玉,何……”

“你比谁都好,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我求求你了,现在已经深更半夜了,你就让我睡吧,明个儿一早就得见吕夫子那个铁面阎王,我这心肝儿还在颤呢。”

“那好,我可以让你睡,但是你得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是岑曦长得好看,还是我长得好看?”

“……”

“你犹豫了?”

“杜融,你今个儿是不是脑袋被门给夹了?”

“……”

“要说这天下的美男子,我沈青枝敢称第二,谁敢称第一?你们有我生得好看么?全都不堪一提。”

“……”

后来,他出手了。

早在岑曦前,早在顾元城前,早在所有人前。

他说要带她走,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往后很多很多年,他都一直记得那一天,那一刹那间的欢喜,就算在最深最绝望的时候,他都一直记得。

可她不是,所以黄昏日落,明月星稀,寥寥城门下,只有他一个人。89文学网

孤独,等待,仿佛成了他一世的魔咒,再也解不开。

她的本事,他最清楚不过。在白鹤书院的时候,其实就算是何琼裴令他们,对于她也是钦佩不已,她能在离开书院后,择明主,算筹谋,扶天子以匡社稷,最终坐上丞相之位,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知道她想要翱翔的地方,所以他离开了,在偏远的亓州静静看了她那么多年,终于,她开出了那样绚烂的一朵桃花。

随风摇曳,灼灼入华,在天与地之间,再没有能与她争艳的东西。

可再美丽的花也会有凋谢的那一天,人也不例外。

他不想她出事,所以他偷偷离开亓州,又去找了她。

深冬的天总是很冷,可当他在这片冰冷的空气里见到她时,忽然一切就变得温暖起来。

柔软的,和煦的,像是落下的雪花。

他一直陪着她闯过了很多生死难关,明里的,暗里的,她知道的,她不知道的,林林总总竟又是许多岁月韶华。

他不怕在她身上付出时间,因为那也是他想要的,他只是害怕有一天,应该陪着她的人已经不是自己。

然而那个危机还是出现了。

顾元城,这个让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名字。

是他抢走了他心尖上的一朵桃花,任由漫天漫地的落花将孤独的他埋进绝望。

他有再努力过的,亓州城上,他一直在等着她来,可最终还是明月错付,群星难烁。

父亲已经严令禁止他再和她来往了。

在父亲眼里,她一直是一个好徒弟,可她也是芩国至高无上的丞相大人,是亓州的克星,也是他的劫数。

他的身上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命运,也背负着父亲的期望,他不该纠结于这些微不足道的儿女情长上。

这样说服自己的效果并不好,他终究还是偷偷跑出去见了她。

当她若有所感,向他看过了来的时候,他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原来对于她,他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不可磨灭,深入灵魂。

这样够了吗?

这样还不够。

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资本去追随她的脚步了。

他的时间已到。

永别之时早就悄悄来到了他和她之间。

最后陪她一程,解决掉血盟之事后,他终于还是踏出了那最后一步。

其实在牢里的时候,他一直都在反反复复想着在祁国时,白无心来找他时说的话。

白无心说,古今功过,前尘往事,消散如云烟,两族恩怨也当如此,就像他心中所念,就算生生世世永不消退,也抵不过花开花落的天地法则,倒不如各退一步,两族皆能喘下气来,共享繁荣。

各退一步……白无心说得对,无论是他,还是顾元城和岑曦,都把她逼得太紧了,她日日都活得那么累,不得自由,也没有开心的时候。

他不希望她活成那样,他也害怕她活成那样。

终究要有人踏出那一步的,既然时机选择了他,他也许就该顺应天命。

他是想过她会擅闯天牢来救他的。

可当她背着他,一剑一人从天牢闯出去的时候,他忽然就生出一股冲动——他后悔了,他想再试一次。

然而当他试探着问她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睛,他突然就已经明白,缘起缘灭,终有时。

他们之间的缘分已经到了尽头。

纵留恋,纵不舍,他还是该走了。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自己反悔的机会,所以他走得那么决绝,甚至都没敢再多看她一眼。

往后很多很多年,他都能记起他离开时,她眼里的痛苦哀伤,以及天边那一抹淡淡的,像血一样红的晚霞

他其实一直有机会让她倾心于自己的。

早在江南的时候,他就可以带着她走,远离这官场所有的是是非非,将她绑在自己身边,一生一世都不分离。

若有大义的人说什么强扭的瓜不甜,其实不会,像她这样的姑娘,心思虽然缜密,可面对感情却单纯得很,她的心就像一块包裹着冰的石头,只要用一生的时间去捂着,温着,她自然就会爱慕上他,渐渐生起余温来。

若说会有其他人来阻止他,这点就可笑了,彼时岑羲尚未掌权,顾元城也是祁国的人,他们不可能动得了他,他有完全的把握能和她在一起,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其实他这个人的心肠最是冷硬,即使面对她,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可那日江南微雨,在昏黄的小酒馆里,他看着她那样悲切哀伤的神情,听着她痛苦的呢喃,他忽然就下不了手了,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即使江南的局他已经为她布好了。

他这一生从不做任何的赌注,唯有她,他几乎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勇气去赌一个根本不可能的未来。

可他终究是输了。

输给了帝王家,输给了杜氏一族,输给了天命,也输给了她。

若有人问他可曾后悔,他会很肯定地告诉那个人,他后悔,假如还有第二次机会,他会毫不犹豫地带她走,可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他只能寄予来生。

再次抬眼去看那只古朴的盒子,他温柔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永安寺后山的桃林,大片大片的桃花扑簌簌地落着,一个粉衣飘带的小姑娘站在一层层铺着落花的石阶上,边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边啃着手里不知哪寻来的青涩的小桃子。

小桃子明明很酸,她的眼里却带着笑,孤独地,落寞地,让人忍不住心疼。

再后来,这个梦就只剩下了大片大片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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