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正待松手,却被他沉声喝止。那人阴沉着俊脸,眯眼吓唬她。“敢磕了本世子脑袋,你有几条命抵偿?叫你莫动。”
她倏然惊醒,是的呀!若是立马撒手,世子这感激世子对七姑娘的照拂。
姜柔面上笑得淑雅,举止有度,贵女规矩一步不错。知晓这院子里连个普普通通的兵士,或许来头都比她要大,越发小心翼翼,谦卑有礼。
三人一路过去,拐过墙角,恰好见着七姑娘眉目飞扬,挽着袖口,一双小手在世子肩头捶捶打打。偶尔低头与他耳语,那位便抱臂应她一声。略微颔首,末了允她,“路上若能遇见,停车,使丫鬟去买就是。”
她便立时笑起来,笑颜胜过满园春花。灼灼然一枝独秀。
打着探望她的幌子过来,姜柔说不清此刻心头是个什么滋味儿。
如同天上一轮明月,人人都能观赏咏叹,却谁也生不出心思搭了梯子爬上去。便是有这样的念想,也会被人笑得前仰后合,戳着脊梁骨,笑骂是傻子。
天上明月,水中玉盘。是人能够肖想的么?
可她蓦然回首,与她同是寻常人的姜家七姑娘,竟全不知使了如何手段,转眼已住进月宫里去,成了那人人羡慕的广寒仙子。有玉桂月兔为伴,何等令人艳羡。
赵国公府,世子顾衍!
好一个七妹妹,竟有如此天大本事。讨好了这人,近得他身前。
姜柔只觉鼻尖发酸,心里铺天盖地,全是委屈。当初姜楠那般疾言厉色训诫了她,如今又如何?她连提都不能提一句国公府世子,方才还不是任由姜瑗谄媚逢迎,也不见他如何生厌。
想她姜柔才是郡守府堂堂正正,原配太太所出嫡女。姜瑗不过继室所出,凭的什么处处压她一头,且叫她越发心灰意懒。
她早已受够姜瑗给的窝囊气,到如今更是犹如那胀气的鱼鳔。只需针尖一戳,浑身上下也就只剩一张“嫡女”的面皮,艰难支撑最后的体面。
五姑娘心里堵闷,强扯出个笑颜。不甘再甚,也不敢在世子跟前显露半分。
近晌午时候他二人过来,藤架下两人默契收声。一个昂藏身姿,坦荡荡起身,众人跟前旧依显赫。掸一掸袍服下摆,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带着周准便要离去。
除她之外,他少有耐性与人寒暄。国公府情面,不是谁人都能攀扯得上。
而她起初意外,很快便笑着迎上去。一边招呼春英待客,一边忙着撸下袖管。转身见他似有离意,也不挽留,恭敬送人。
“在下有事欲请教世子,还请世子容在下书房呈禀。”她还半蹲着,礼数刚行至一半。姜昱却出人意料拱手欠身,为的却是要与世子同去。
“二哥哥这时候离开?不等到用饭的么?”她都交代了春英去厨房添几个小菜,怎地这人脚没站定就要离去?既是有事寻世子讨教,便不该往她这处又走上一遭。
姜瑗狐疑瞅着他,偏着脑袋打量半晌。姜昱视若不见,只微微扬起头来,等看世子示下。
顾衍闻言脚下微顿,观他眼中坚毅,约莫猜出些名堂。回头瞥一眼犹自立在原地,全然不知那人,心头立时记她一笔。
少根筋,他且由着她。姜昱那头,她还晓得招呼用饭。到他跟前,一句客套留人,竟是不会?
她被他回眸一眼盯得发怵。闹不明白这人为何又甩了脸子。缩一缩脖子,怯生生冲他挥帕子作别。便见那人眯眼挑了眉梢,转身带上姜昱,阔步去得远了。
外间只剩她与姜柔,气氛难免有些清冷。正欲请她进屋里小坐一会儿,一道用饭。便见五姑娘笑容敷衍,匆匆朝她摆一摆手。
“今儿过来只为看看你。瞧你气色极好,心里也就踏实了。前几日赶路困乏,浑身没劲儿,出来见人没精打采不成个样子。你身子刚好,我哪里好意思多留。这便回去,日后再寻七妹妹讨茶吃。”
言罢甩着帕子,带着满面困惑的辛枝,款款而去。
待得春英安排妥当回来复命,便见方才还热闹的院子,转眼只剩七姑娘一人。正静静望着游廊尽头,若有所思。
“小姐,小厨房加了四个菜,两荤一素一汤。还烙了盘饼子。”春英偷偷往屋里瞅,果然没见着人影。
“不用看了,哪儿还有人在的。一个个点卯似的,也不知来这一趟作何。后头添的小菜,叫人给世子送去。索性二哥哥也在,兴许还能给管大人加个下酒菜。”
上院门口,简云看自家姑娘脚步越发快起来,回头瞅瞅七姑娘暂居的院落,很是不解。“小姐,您不是来寻七姑娘打探张家二爷的事情,怎地突然又改了主意?”
“她如今还顾念张家么?攀上国公府的高枝,张家算得什么。我如今算是看明白了。往日张家二哥哥对她千般挂心,也及不上赵国公府一块金字招牌。我姜柔便是再趋炎附势,唯利是图,那也是摆在明面上的。哪里比得七妹妹如此精明,不声不响已另谋高就。”
五姑娘只觉自个儿愚不可及。刚得知张家二爷也要往麓山求学那会儿,她只觉闹了天大的笑话,被人看轻。心里悔得不行,简直没脸见人。
可就在她一心羞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时候,历来温婉端庄的七姑娘,竟拔了头筹,转身将张家抛诸脑后。
与姜瑗相比,她一番作为又算得了什么?她若是贪慕虚荣,姜瑗便是心比天高,虚伪得令人作呕。
有了今日一出,五姑娘心下彻底释怀。如同姜瑗一般攀上国公府,她自认没这个本事。听姜楠口气,张家此番遭逢大难。既如此,想来张家二爷此后仕途也不会顺遂。那人由始至终于她无心,她又何苦傻子似的拣姜瑗不要的破落户。麓山官学如此多世家才俊,家中世袭爵位的不在少数。
被七姑娘刺激得狠了,五姑娘负疚不过几日,今儿算是烟消云散了。暗下决心,定然要寻个如意郎君,高嫁了争口气才是正经。
书房之中,姜昱跟着进来,顺手掩上雕花隔扇门。那人背对他立于窗前,只一个背影,已气度尽显。不过比他年长三岁,一眼看去,却不像同辈中人。
姜瑗总笑他老气横秋,少年老成。到了这人跟前,方知持重为何物。
姜昱沉吟片刻,抬手作揖,正待说话。却见那人回转过身,侧对着他,微抬了下颚。“去取了书案上摊开那本奏报。自去看个明白。”
世子有令,姜昱依言过去,果然见得案上一封奏报,留白处朱批醒目,似世子手书。
拿起来细观,入目便是笔力遒劲四字批红尽除祸根。姜昱心下大骇,也不知谁人不知死活,竟惹这位动了杀心。
压下心头震惊,仔细读来,姜家二爷面色骤变,目沉如水。
任他如何料想,也绝难想到,这胆大包天,引得世子朱批拿命的,竟是他姜氏中人!
顾衍观他色变,迳自抚膝落座。男子眉目沉凝,眼中静得出奇。
“有那等闲情,疑心本世子对她居心叵测。倒不如料理清楚你姜家家务事。本世子倒是可以应你,便是你姜家遭人算计,满门抄斩,姜瑗亦可独善其身,一世荣华。”
世子这话透着几重意思。比那奏报来得更令姜昱百味陈杂。
此番大房捐白银万两,绕过官府正当举孝廉一途,等不及来年朝廷指派官职。竟私下贿赂南阳郡下辖武安县县令,买来一个县丞小吏。
世子话里提及姜家为人算计,可见其中必有内情。
姜昱稍一作想,便琢磨出几分厉害来。这是有人背地里使手段,欲借受国公府抬举的姜氏一门,拉扯出卖官鬻爵的大案。既可废掉姜氏这枚棋子,又可借此参国公爷一本。
赵国公官至三公之御史大夫,权职便是监察百官。若然治下不严,派系之中闹出如此丑事,当可想象,国公府要如何被人落了颜面。
加之文王才因顾氏失了御邢监这柄利刃,此番若是借题发挥,世子一番布置,难保不会有失。
这样大的罪名,不说姜氏能否担待。便是背后那人,也不会就此放过。必会死死攀咬,坐实买官这等抄九族的大罪。
姜昱心中惊怒渐起。大房老爷姜平,庸碌无为,一步踏错,牵连何止大房几十口人。连带郡守府,也被他卷入其中。
只世子后半句话,透出必会保全姜瑗,方才令姜昱心下稍安。这位既明着应下“一世荣华”,便不该是刻意栽培她,日后养了,做国公府细作。
再想得深些,这位肯如此用心,显是对姜瑗非同一般。正好应了姜昱心头隐隐所想,越发觉得七姑娘前路堪忧。
屋里静得出奇,除去茶盏偶尔清脆叩响,两人一坐一立,皆不是多话之人。
许久过后,上首那人沉声道,“你意下如何?剪了那祸根子,以免你二房日后为他所累。今次之事,有国公府替你姜家料理干净。若然再有下回,便怪不得顾氏不念旧情。”
这话问得客气,姜昱知晓,世子此言,绝非问过他姜家意思。
终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大房虽不济,到底是老太爷嫡出一脉。姜昱沉吟,念在血脉亲恩上,想着若能保大老爷性命,便再争取一回。
“敢问世子,此番布局,设计我姜家那人……”
顾衍屈指在条几上轻击三下,挑眉看他。“明白了?”
低垂着眼睑,姜昱略显消瘦的脸上决然一。原是那位,文王三子公子成!
难怪此人处心积虑,欲借姜家扫国公府颜面。世子此番斩那曹智落马,那人不正是出自公子成外家,巍氏一党。
报复来得快,迁怒也快!正因如此,姜家大房,此番绝难全身而退。
姜昱想明白其中诡诈,无需掂量,面色已肃然一正。朝着那人躬身一礼,隐有感激。
“姜家出此纰漏,有劳世子费心。此事但凭世子做主,郡守府绝无二话。”
“哦?”这倒是出乎顾衍意料。“这是替你父兄拿了主意?就不怕日后被人得知,族中除名。”
轻嗤一声,姜昱背脊笔挺,斜飞入鬓的眉眼飞扬,迎着光华,竟与她眉目间三分相像。
“乱世将起,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姜昱只知,需得倾力护持值得庇护之人。阿瑗年幼,尚懂得使计离间与大房往来。虽则生受姜春一掌,却绝了大房打三妹妹婚事的主意。亦使得郡守府对大房行事尤为不满。如今能彻底断绝大房生事,保我姜氏无虞,我又何需瞻前顾后,犹疑不决。”
若然此次无世子挡在前头,公子成欲对姜家出手,姜家怕是在劫难逃。
不想他竟如此果断,倒叫顾衍刮目相看。他兄妹二人,对郡守府倒是一个姿态,维护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