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尘封的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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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溪三人被困塔中已经好几天了,每天那位老人都给隆遥灌输一定要报仇,一定要光复鸦族的想法。
隆遥没听烦,卞芙都听烦了,卞芙说,那些故事,她都能背下来。
好在在玄天边境时,卞芙是想要与金球一道离开的,故而带了一些干粮和一壶水袋放在身上,被捉到妖界来后,也没人搜她的身,这几日,夙溪与卞芙就省着点儿吃,省着点儿喝,勉强扛过来了。
但食物总会吃完,等到吃完之后,她们也就只能饿死在这儿。
妖的体质与人不同,有自身妖力护着,几日不吃不喝也没什么问题,隆遥除了心情郁闷之外,身体还算健康。
夙溪知道狄朗没打算给他们送吃的过来,而这里面的乌鸦群到底是如何在这烈火焚烧的塔内生活两百年还不死,她真的想不到。
七层上,乌鸦叫声不断,卞芙本来就饿,捂着耳朵躺在夙溪身边,不耐烦道:“吵死了!又要来说教了!整天说的都是雁族多坏抢夺首领的位置,能不能换些说啊!我都快被你说疯了!”
卞芙刚喊完,老人就从七层飞身下来,靠在柱子上的隆遥睁开眼睛,皱眉道:“我去叫走他。”
夙溪根本不想说话,她现在很渴,可是水壶里的水只剩下一点儿,她目前还能生存下去的希望,就是卞舞华与牧崇音了。
算着时日,牧崇音应当与卞舞华碰面了才是,过不了几天,他们两人合凤凰之力,与狄朗交战,只要卞舞华胜了,她们也就有救了,只盼望卞舞华能有点儿良心,别忘了这八角塔中,还有人。
隆遥听老人在耳边絮叨了半刻,忍不住开口:“别说了,我会杀了雁族,但我不会当首领。”
老人惋惜:“为什么?你父亲当年是那么骁勇善战,在他统领之下的羽族就连兽族也不敢轻易来犯,你身为我们鸦族首领之子,拥有我们鸦族先祖的血,就应当光复鸦族!”
夙溪听这一段,总觉得耳熟。
她慢慢闭上眼睛,已经很久没有回想到了过去,那段已经在记忆中模糊的片段,那时她也听过这么一段话。
母亲一边言辞指责她做的不够好,一边将自己的梦想堆加在她身上。
“你这是什么动作?!这是什么姿势?!节奏都踩不准,这样以后怎么成为一名合格的舞者!起来!重来!”
“溪儿,妈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是妈妈的宝贝女儿,你拥有妈妈的基因,你天生下来就是会舞蹈的!我现在打在你身上的伤痕,以后都会成为你人生的勋章,你要明白妈妈的苦心!”
这些话她从会走路开始就在听,接下来是如何?好似是七岁的那一年出了意外,双腿彻底不能走路,接下来的人生永远都要在轮椅上渡过,她骄傲的母亲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来看过她,每年都会换好几个女佣来照顾她。
学校里,家里,再没人与她说话,嘲笑她是残废的,讽刺她曾有过舞蹈梦想的,她曾在练舞房里流过的汗水,那些从小就烙印在身上的疤痕,统统伴随她接下来的十多年,一日复一日,如同噩梦一般缠绕。
她没有梦想,她不知活着的意义在哪儿,躺着过日子,与坐着过日子,于她而言,没有分别。渐渐的,她学会在书中寻找慰藉,看那些动人的亲情,感人的友情,坚贞的爱情,那些她在现实生活中触碰不到的所有情感,她的喜怒哀乐,她多变的想法,她的活泼、天真、她所有的情绪,都封在了精神世界,从此与世隔绝。
这些回忆对夙溪而言,是痛的,每每想起,都如芒在背,随后便是一阵冷汗。
老人不知何时离开,隆遥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夙溪将手心的汗在衣服上擦干净,扭头问他:“同为鸦族,你为何不想光复族人?”
隆遥垂着头看向她,那双眼睛何其单纯:“那些是负担,是痛苦,既然忘了,就说明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只想呆在主人身边,保护主人,我有主人就够了。”
原来他看得比她要更透彻。
夙溪抿嘴,拍了拍身侧,隆遥坐下,随后便感受夙溪贴在他鬓角的手心,笑得天真。
突然一声嚎叫响起,吓得卞芙立刻睁开了眼睛,从睡梦中醒来。
“怎么了?!”她缩在了夙溪身边。
隆遥抬头看去,不知是哪一层的乌鸦,原本很小一只的雀,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骤然变大,直接坠入了火团之中,隆遥想要去救,奈何火光在接触乌鸦躯体的那一刻骤然迅猛地窜起了火花,逼得他不得不退后。
那火光一瞬即逝,掉落下来的乌鸦很大,滚出了火圈,雀毛早就烧为灰烬,身上的皮肉焦黑,散发着烤肉的焦香味儿。
那只乌鸦大约有一头小象大小,在它滚出火圈的一刹那,塔上众多飞鸟扑扇而下,叽叽喳喳一团落在了那尸体上,不消片刻,一只乌鸦的尸体,便被同族人吃个精光。
卞芙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夙溪也被惊到了。
留在地上的,只有森森白骨,那老人是最后一个落下来的,他匍匐在地上,将白骨啃尽。
隆遥哑着声音,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要吃同族人的血肉?为什么连骨头也不留,为什么要让一个族人在世间彻底消失?他已经死了,难道连尸首都不配留着?
老人啃尽了骨头,漆黑的羽毛又落了两片下来,他说:“你以为两百年,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们瘦骨嶙峋,我们在这里,只能被活活饿死,每一个坚持不住的族人,都将用最后的力气化作原形,滚入禁地之火,让我们还活着的能够多坚持一些时日,或许能坚持到被解救的一天。”
“三千鸦族,到了今日,恐怕不到两百,你以为我们愿意吃同族的肉,喝同族的血?我们是要将他们的怨,他们的恨,他们的期许一同吃进身体里,来日带着他们的血肉,将雁族赶尽杀绝!”
老人说完,又是一片雀鸣,那群刚吃完同族尸首的乌鸦们躲在角落,让自己的力量消耗得更慢一些,保留更多的体力,好延长他们的寿命。
“疯了……”卞芙紧紧地抓着夙溪的衣袖:“他们该不会连我们也一起吃了吧?”
夙溪不懂这种仇恨,但她能谅解,被关在一个地方饿了两百年,眼见族人在自己眼前死去,为了活下去,只能吃掉族人的尸首,任凭谁,两百年下来,也都会疯。
鸦族沦落到今日,实在可怜,昔日的辉煌刻在石壁上,老人对鸦族盛兴时期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要他屈辱地死去,他做不到。故而啃着骨头,他活到了今日,为了等来雁族得到报应的那一天,他能活得更久,哪怕到最后,只剩他一人,他也要死扛下去!
隆遥的脸色很不好看,夙溪突然明白过来,为何书中卞舞华与牧崇音一道解救出隆遥后,他的性格会变得内敛,又为何对卞舞华有所隐瞒。若非自己陪着隆遥亲身经历,恐怕等隆遥出塔之后,以后在她身边的,也是个行尸走肉。那时他的心神永远与这群鸦族一起,被锁在这八角塔中那十六副壁画之内,永远困在鸦族的盛兴与衰败之中。
“我有主人就够了……”他低声呢喃,似乎在劝说自己不被宿命之中带着的仇恨捆绑洗脑。
“那些我都忘了,都与我无关……我有主人就够了。”隆遥慢慢蹲了下来,老人带着哭腔的笑声还在塔内徘徊,隆遥伸手捂住双耳,闭上眼睛,将脸埋在膝盖之中。
夙溪的手轻轻地盖在他的头顶,才发现,原来他一直在发抖。
“没事,有我。”这是她能说出口的唯一一种安慰,似乎起到了效果,至少他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夙溪叹气,虽说她没什么本事,无法将大家都带离八角塔,但她能保证,只要她活着,只要隆遥愿意,她会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人活着,就靠着支柱,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宿无逝是她的精神支柱,那她不介意成为隆遥的精神支柱。
哄闹结束,八角塔又落入了宁静,一如只有他们三人一般,就连呼吸心跳都能听得清楚。
保留体力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动不说,夙溪与卞芙二人已经在角落呆着又两天了,水壶中的水彻底喝光,最后一块饼也在三天前分完,就连身为妖的隆遥,也开始感觉饥饿。
夙溪因为长期缺水,嘴唇干裂,疲惫得甚至觉得自己都快站不起来了,她从来没有过像这一刻般,那么想见到卞舞华,哪怕是牧崇音那个讨厌鬼也行。
只要来个熟人,随便谁吧。
“夙溪——”
刚昏沉得几乎睡过去的夙溪猛地睁开眼睛,耳畔响起了一声她的名字,声音似乎很遥远。
“你听见声音了吗?”夙溪拍醒了卞芙。
卞芙揉着眼睛摇头。
是幻觉?
突然,她们身下的地面微微颤动,塔中的火焰忽明忽灭,夙溪伸手扶着墙壁,是能感觉到晃动的,骤然间,数百只乌鸦齐鸣,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卞芙彻底清醒了,隆遥也站了起来,双掌贴在了墙壁上。
老人从七层飞身而下,衣袍的风将火焰扇弱了些,他的双脚落在地上,拐杖立起,突然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是时候了!就是这个时候了!果然,果然隆戟首领依旧守护这我们鸦族!我等来了这一天,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出去,我要出去!让我出去!”
夙溪与卞芙二人根本无法站立,塔上已经开始也有石块在慢慢往下落,灰尘遍布,乌鸦都飞到了围栏上,不少灰尘落入了火中,让火焰更小了些。
隆遥看向自己手臂上的羽毛正在慢慢蜕化,就连老人那佝偻着的矮小身躯,也在逐渐生长。
夙溪突然觉得胸腔一震,讷讷地抬头看向塔顶,只听见‘轰’的一声,塔顶裂开了一道缝隙,光芒从外头渗了进来,一道白色的剑光一闪而过,惊得鸦雀乱飞。
宿无逝!
她看向那到缝隙,这回清晰无比的听见久违的声音:“夙溪!”
夙溪眼见塔顶直接被人劈开,石头碎屑掉落一地,一瞬间塔身四分五裂,隆遥将她护住没被砸伤。夙溪就保持着那一个姿势,探头只看向塔顶,看到一柄长剑的厉风将火彻底扑灭,插入塔底。
还看到,那身穿墨染衣袍的男子,恍若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