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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是坐了满堂的人,黑压压的一片。
抬眼望处,是舞台上方的木头楼梯,拐角处正嫣嫣袅袅走下来一个身披火红轻纱的蒙面女子,看那白玉一般光洁的额头,看那柳眉、杏眼,如水的眸光,不是那名扬胤城的酒国名伶莲月美人,又会是谁?
“哎呀,莲月姑娘!”江烈喜得站起身来鼓掌,才一拍手,忽觉不妙,讪讪地坐回长凳上低声道:“王爷,属下……属下……”
王爷今儿心情极不爽,他乐成这模样,这可不是自己找事么?
他心里暗叫不妙,萧逸却不做声,冷冷的目光逐一扫过眼前这三个自己府上的下人。
江烈坐在长凳上,旁边一面是小青,一面是泉儿,三人均是如坐针毡,不敢出声,又不敢立起来看。
出乎意料之外的,萧逸收回目光去转向台边一侧紧靠着舞台的小门,阴沉的神情和缓下来,淡淡开口道:“无妨,站起来看罢,省得被那前头桌子的人遮了去。”
天上怕是下红雨了!
江烈惊得险些要拔出腰刀来割自己一刀,瞧瞧是不是真会流血,若是不会流血,那便是真在做梦,他家王爷怎么会有如此随和可亲的时候……
他不及真去取刀,泉儿小丫头悄悄在桌底下狠狠拧了他的胳膊一把,他唉哟一声跳起来。
江烈这一跳起来低呼,萧逸也是毫无反应,喜得泉儿与小青立即也站起来,踮着脚尖探头去看,前排立着的男人个个都是高头大马,泉儿与小青踮起脚尖也只能望见眼前宽肩厚背筑起的人墙。
这一桌是在场子的一角,位子极不好,江烈人高马大,站直了身躯尚能瞧得见,两个娇小玲珑的小姑娘哪里能看见?急得没法,在原地跳脚。
“立到长凳上去。”在高呼声与雷鸣一般的掌声中,萧逸忽地开了口,虽是依旧冷淡,却是让两个小丫头喜得笑逐颜开,连忙相互搀扶着就真的立到那长凳上去。
这一下,非但是天上下红雨,还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江烈摸摸后脑勺,狐疑地瞅了自家王爷一眼,见他神情一如往常的漠然冷淡,想来只有更加的暴躁,怎会忽然之间转了性子,如此和善?
他正想着,霍地察觉一事,低呼道:“咦?满春姑娘哪里去了?”
“满春姑娘定是靠近了莲月姑娘去听她唱曲子啦。”泉儿格格笑着道,小青了然地望一眼台侧的小门,无声笑着摇了摇头。
一旁立着的一个满脸横肉、商人模样的中年人听得这边聊得热闹,凑近前来笑道:“你们这般兴奋,可是头一回来?”
江烈摇头,想一想,又点头道:“算是罢。”
他那一回还没敲够就急急忙忙追着王爷走了,这算是正式的头一回罢。
那面上都泛起了油光的商人哈哈笑道:“你们可是极走运,这莲月姑娘可有些日子不唱曲儿了,说是嗓子疼,近日才修养得好了。”
说着,抬眼瞧了一眼已婷婷走至台前的莲月,赞道:“啧啧,若是不唱曲子,美人跳舞也失了七分神韵,算不得好看。”
他说得倒是有些道理,江烈点了点头,正要说一句赞同的话,却听得场内又是一阵高呼,乐声已如流水般响起。
抬头望去,台上只莲月一人独舞,衣袂飘飘,火红耀眼,那轻盈的身姿时而如落叶回旋,时而如蝴蝶展翅,伴着那舒缓的曲子,和着婉转温润的歌喉,越发的妙曼动人。
人群里时时有人暴喝叫好,且有人大声拍手喝彩,江烈亦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翩然优美的身姿,兴奋得脸红成了酱色。
一曲终了,仍旧是震天如雷鸣的掌声,莲月摘了面纱,款款行到台前来施礼,轻笑着鞠躬致谢,前排靠的近的人立起来想要伸手去触及她,她却如云一般缓缓地退回了幕帘后。
“呀,这莲月姑娘嗓音抓得极好,唱曲儿时听来温润,平时开了口说话,倒是略清脆,难得啊。”
泉儿欢天喜地地爬下长凳,托了腮对小青说。小青只是笑了笑,不作任何评价,倒是江烈咧嘴笑道:“那是自然,这可是胤城内出了名的莲月姑娘,人长得美,曲子唱得极好,舞也是跳得无人能比。”
“对么,王爷?”他大着胆子转头向萧逸道。
这一转头,他顿时吓得霍地立起身来。
满堂喧嚣,人群扰攘,萧逸却面色苍白地伏倒在了桦木方桌上。
汤药
天色近晚,朝南的窗开了,斜斜照进一墙的余晖。
有风自床后的窗缝间挤进来,带了些湖水的腥气,微微地停留在屋子里。
四周极静,只听得见床角有细微的呼噜声延绵不绝。
门响人声近,是江烈焦急的声音:“满春姑娘,王爷他……不要紧吧?”
他怕得紧,早知道就不该让王爷带伤出来,这一下可好了,回去也逃不过葵管家和兰姑娘的训斥,两头挨骂。
“嗯哼,江护卫,你说要紧么?”花满春放下手里端着的汤药,转身瞥一眼犹安静躺在床榻上的萧逸,他仍旧是面色苍白如纸,总也带着讥诮与冷笑的眸子闭起了,她反倒有些难受。
午后那一场歌舞,一曲终了之时她在幕帘后只觉眼皮直跳,急急忙忙跑回了场内,便见平日里欺她为乐的别扭九王爷面如淡金地伏到在桦木方桌上,江烈正试图将他背起,而一旁的小青与泉儿早就吓得花容失色。
不得已,她只好向宁姑娘打了个招呼,先将萧逸安置在她平素作画的房间内。
花满春尚算镇定,江烈却吓得背后冷汗涔涔,湿透了里衣,他懊恼万分地挠头道:“早知道就该拦着王爷,不让他跟着来这一趟。”
说着,他竟霍地蹲下地去抱着头叹气。
“嗯。”眼见着一个高大结实的粗壮男人蹲在地上懊悔地嘟囔,实在是一桩让人啼笑皆非的事,花满春听着他一句句地自责,忍不住哈地笑出声来:“江护卫,你以为你家王爷那牛脾气是你能拦得住的么?”
这可不是说笑话么,他九王爷什么时候是听人劝的了?恐怕这普天之下,除了他极宠爱的妹子袖舞公主与那九五之尊的小皇帝侄儿,怕是就没有别的人能劝得了他一句半句了。
犟头真不讨人喜欢。
花满春忽地有些恼,拿眼去瞪了下安静躺着的萧逸,见他眉宇间紧紧蹙起,面上苍白无光,不复平日的倨傲,不由得心里就软了下来。
“唉,这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让王爷听见我与小青说这事,要不王爷也不会非要跟了来。”这鲁汉子仍是蹲在地上懊恼不已地自责。
啧,这江护卫可真是一根筋通到了底,非要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能鲁钝憨直成这样也是不易,难怪九王爷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唬得他唯唯诺诺矮下身去。
“是啊是啊,都是你江护卫没能尽职,没能劝下你家王爷,更甚至是你江护卫没能护好王爷……”花满春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不几句便见江烈瞪圆了眼看着她,脸上的神色越发的懊悔。
她是随口说几句,不想倒是戳着了江烈的痛处。
“满春姑娘,你没说错,都是我江烈的错,在城外没能护好王爷,这才……”说着,江烈在花满春讶然的目光中霍地起身奔到那墙边,将头对着墙就撞。
娘喂,那里的墙可是不能撞唷!
花满春抢过去要拉住江烈,江烈却已经将头磕上去了。
砰砰两声闷响过后,江烈却不撞了,狐疑地转过头来看着花满春,结结巴巴地问:“满、满春姑娘,这墙……”
这堵墙怎的不像是砖石泥土砌就的,倒像是……
他惊讶的神情全写在脸上,花满春知道瞒不住他,只好讪笑着低声道:“江护卫、江大哥,我就实话跟你说了罢,先前建这畅春楼时,我家宁姑娘手头银子不够,因此这附近的三四间屋子中间的这一面墙,都是中空的,明白了么?”
她原是瞎编了一套话来说给江烈听,因了这墙本就是暗藏玄机,不便告知外人听,她倒也不怕江烈逐间去看,附近三四间均是如此,她也没说假话。
江烈却是憨直得可爱,听得她这神神秘秘地一说立马就信了,惭愧道:“啊呀对不住了,满春姑娘,你这屋子已经是……我还莽撞地……”
他面带愧色,像是极不愿戳破这窘迫之事,花满春却愕然,这样说他也信?心念陡转之间,她正要笑着说几句安慰江烈,忽地身后床榻之上萧逸冷冷地开口:“说够了就下去罢。”
一句话冻住了屋内两人。
他在嫌他们说话吵闹。
听那语气,是极为不耐,再转身看他的脸色,黑里带了铁青,倒把先前那点苍白盖了过去。
他恼,花满春更恼火,哼一声,转了脸又是笑盈盈地对着江烈说:“江护卫,哦不,江大哥,我去让宁姐姐给你准备点酒菜,吃过了饭再走。”
“呀,再拉上莲月姑娘,一齐喝酒去。”她有意笑得张扬,“可惜小青与泉儿回王府了,不然叫上了一起,也是美事。”
江烈一听得“莲月姑娘”四字,笑得眼都眯了起来,乐颠颠地转身拱手:“不打扰王爷,属下先下去了。”
他还未说完,萧逸森然的目光已经横了过来:“你下去,花师傅留下。”
王爷毕竟是王爷,即便是受了伤躺着说话,也还是王爷,那点威严一拿出来,江烈哪里敢违逆,只好缩了缩肩膀低头应一声,退出门去,还不忘顺手将门掩上了。
沉重的脚步声走远,只留下一室寂静,一人在床,一人立于墙边,大眼瞪小眼。
落日的余晖洒在花满春脸上、身上,给她落了满身的金黄。
萧逸不做声,她也不说话。
离开了王府,这是两人头一回独处,气氛沉闷默然,花满春蓦地觉得有些尴尬,一眼瞄到床边小几上摆着的汤药,热气已散去了不少,想来已是凉的差不多了,她缓缓走过来,端起细瓷碗,拿起汤匙坐到床沿。
萧逸勉强坐起倚着床头看她,目光里带了些莫名的疑惑。
他脸上的怒色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只留了些倦意,花满春触到他的目光,以为他质疑这汤药,心里忽地极不爽快,哼一声将碗往床沿一撂:“萧大爷这是不信我们江湖郎中的本事么,我家小钩儿虽是才跟着大夫学了三个月,却也没开方子治死过人。”
呿,只是点箭伤罢了,御医开什么方子小钩儿也能开出来,说不定还能找出更好的药。
花满春杏眼圆瞪,柳眉微蹙,小巧的唇略略抿紧,那是她恼火的时候的模样,萧逸目光从那碗药移开转向她,看着看着,蓦地笑起来。
她皱起眉,斜了一眼不知为何露出了微笑的萧逸,忽地又心头火起:“你笑什么!”
这人是魔障了么?不久之前还是脸色铁青眼神凌厉如同见了仇敌,这会儿却莫名其妙地笑了,真是喜怒难测,怪不得江护卫会被吓成那般模样。
萧逸不做声,却伸长了手去端过那碗药来,取出汤匙递还给花满春,仰头一饮而尽。
汤药极苦,花满春看见他眉头紧皱到了一处去,蓦地心里偷乐,她先前偷偷尝了一口,那滋味苦得异常,她问了小钩儿,那小丫头笑嘻嘻地说,良药苦口么,自然是苦的。
可也太苦了,她尝了一口,赶紧吐掉,又拿水漱了好几回口,至今还觉得唇齿间隐隐还留了那股子奇特的涩味。
萧逸皱着眉喝完那药,将碗递给花满春,她接了,却是出人意料的眉眼弯弯,像是看着他喝药是一件极为解恨的事,竟从眼底生出了一丝淘气的笑意。
他没让她得意太久。
花满春转身将汤匙放入碗内,摆回床前的桌面上,刚一回身,只觉得眼前一暗,熟悉的药味铺天盖地,夹着清冽的仍旧是她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萧逸拢住了她纤细的身躯,拉近了他的怀。
“嗳,别闹。你还是个伤病的人,萧大……”她的腰被温热的手掌握住了,有些痒,不由得笑着讨饶。
“爷”字尚未出口,萧逸俊美的脸蓦地在她眼前放大,触感柔软温润,是他轻轻衔住了她的唇。
那一瞬间,记忆回笼,花厅内的纠缠,长廊内的亲昵,伴着夏末的微风席卷过她的眼前,是了,那时的花香,那时的清风,那时响起在她耳畔的蝉鸣鸟唱,都留在了她的心底。
其实她一直也不愿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