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残缺
谷雨,周日,许诺出院的日子。
叶康特意起了个大早,准备去医院帮他收拾一下东西,却惊讶地发现7号病房里已经没了人影,一问医生才知道,许诺前一天晚上就已经自己办好出院手续离开了。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我会来送他的吗?”
叶康思忖了片刻,立刻驱车前往许诺家,在门口按了半天门铃,却始终没人来开门。
他干脆绕著这栋不大的房子转了一圈,没想到刚走到屋后就一眼看到了许诺,他只穿了件薄衬衣,正一个人蹲在花坛边对著枯枝败叶发呆,看样子已经在屋外呆了很久,嘴唇都冻得有些发白了。
“许诺?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叶康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触到一片湿冷,像是浸透了深夜的寒霜一般。
“你身上怎么冷成这样?该不会在外面呆了一晚上吧?!”叶康一下子提高了音量。
许诺却连头都没抬,只是低声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味道?”叶康仰脸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今天天气挺好的啊,哪有什么怪味?”
“可我总觉得有……像是什么东西坏掉了……”
许诺说著伸出双手撑住花坛的水泥边缘,似乎是想要站起身来,但他的双腿因为蹲得太久失去了知觉,整个人摇摇欲坠。
叶康连忙伸手拉住他:“你才出院,怎么都不好好休息?快进屋去吧。”
“不、不能进去……”许诺连忙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一脸恐慌:“他已经不在了……找不到了……哪都没有……”
叶康不由皱起了眉头:“你在找谁?对啊,说起来,你那个粘人的男友去哪了?我怎么从没见他去医院看过你?”
“男友?男友……你是说杜维吗?”许诺使劲攥著自己的手腕,几乎要掐出血来,“我、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明明伤还在……怎么办……他、他一定不要我了……”
许诺说著说著竟哭了起来,捂著脸一个劲流眼泪。
“唔,原来他叫杜维啊……”叶康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语气却仍是关切的,“可是我上次来你家时不还看到过他吗?为什么突然离开了呢?”
“……不是的……呜呜……他不是杜维……”
叶康见许诺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决定不再追问,转而劝道:“不管怎样,一直呆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既然你不愿意进屋,家里又没人照顾,不如先去我那儿住段时间怎么样?”
许诺仍旧呜呜哭著,完全听不进叶康的话。
叶康只好连拖带拽地把他推上了车,先替他系好安全带,然后将抽纸盒递到他面前安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
许诺接过纸巾盒紧紧抱著,倒是逐渐止住了眼泪,但还是没缓过来,一路上一直抽抽嗒嗒的,等叶康将车停进车库时,他的两只眼睛已经红成了兔子。
叶康再次连拖带拽地把许诺拉下车,将他一把推进了那扇铁灰色的钢艺双开大门。
直到被按坐到客厅沙发上,许诺才终于冷静下来,他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四处打量一番后疑惑地问道:“这真是你家?”
许诺的疑问不无道理,因为这栋房子的装潢著实怪异,别的不说,在靠近大门的客厅拐角处竟然放了座2米多高的大理石雕像。
【米洛斯的维纳斯】通身洁白,肌肤丰腴,半裸的身姿优雅而圣洁,只可惜这个象征爱与美的女神却偏偏没有双臂,简直像是天使失了羽翼一般。
虽然断臂维纳斯的形象一直以残缺美闻名世界,但显然幷不适合用作客厅装饰,不过,考虑到这座屋子的墙上还挂满了类似于《盲人的早餐》和《克里斯蒂娜的世界》这种风格独特的油画复制品,倒也没那么奇怪了。
叶康先去厨房泡了杯热茶递给许诺,然后才慢悠悠地解释道:“这房子是我前几年买的,那会儿郊区的房价可没现在这么离谱,不过我平时都和弟弟住在市区老房子里,所以这儿都快变成我的储藏室了。”
“哦……”许诺喝了口茶水,突然觉得很不自在,再联想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不由尴尬地站起了身。
“那个、我还是回去吧,我刚才只是有些激动,其实没什么大碍,老麻烦你也挺不好意思的。”
叶康倒也不强留,只是说道:“反正时间还早,你就再坐一会呗,况且我还有些事情想问你呢。”
许诺闻言只好又坐了回去:“是公司的事吗?我请了那么久假,估计是要被炒了……”
“不,是一件更重要的事。”叶康突然严肃起来,伸手指了指许诺的侧腰,“我听医生说你少了一个肾脏?这是怎么回事?”
“啊?”许诺楞了半响,结结巴巴地答道:“大、大概以前得过肾病……”
“大概?什么叫大概?这么严重的事情你竟然不清楚?”叶康提高了音量,“再说你的医疗档案里可没有这方面的手术记录,唯一相关的也只有三年前曾因严重的幷发症住院治疗。”
“病历可能是、是弄丢了吧……我记不太清了……”许诺咬著下唇说道。
“好吧,这件事先放放,我再问你,你说过你母亲是因病去世的,那你还记得她得的是什么病吗?”
许诺有些不解:“问这个做什么?”
“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想……她得的是、是……”许诺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了,只好再次泄气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叶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果然。”
“果然什么?”许诺不安地问道。
叶康靠近许诺,直视著他的双眼说道:“你,大概得了解离症。”
“……什么症?”许诺更加不安了。
“我不是专业人士,只是自学过一些心理学知识,所以这只是一个推测你很可能遭受过极大的精神创伤,幷因此导致了记忆缺失和紊乱,也许还有点人格障碍。”
许诺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问道:“你想说我是个疯子吗?”
“啊,你别太当真,这只是一种假设罢了,不过你的记忆恐怕真的出了很大问题。”叶康说著从茶几下抽出一张身份证复印件放到了许诺面前。
“这应该是你母亲吧?你和她长得真的很像,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许诺看向复印件上那个容貌秀丽的女人,条件反射般闭了闭眼:“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因为上个月有人在湖底发现了她的尸体,而我弟弟正好是个警察”叶康无视许诺惊愕的表情,一字一句地念道:“李丽珍,无婚姻记录,无正当职业,曾因参与人口拐卖获刑两年,服刑期间表现良好获得减刑,但出狱不久即死于非命,终年四十一岁这么算的话她生你时还未成年呢。”
“对了,那个犯罪团伙似乎还涉嫌器官买卖,总之要把‘货物’的肉体价值压榨干净为止,虽然底层人员能分到手的其实也就几万块而已。”说到这儿,叶康稍作停顿,缓声问道:“许诺,你的肾脏是不是也被你母亲卖掉了?”
许诺看著叶康充满探究意味的双眼,僵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不可能!……太离谱了!你肯定搞错人了,我妈妈只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
“你还说过她很爱你呢。”叶康打断了他的话,“那为什么我听说你三年前住院时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那会儿她可还没被捕呢,我猜她是嫌治疗费用太高所以丢下你跑了吧?”
许诺使劲抓著头发:“不、不会的……她只是太忙而已……”
叶康怜悯地笑了笑:“虽然只有野蛮人才会把对痛苦的忍耐力作为价值衡量,可是,你的否认究竟是因为遗忘还是不愿承认呢?”
说著他安慰般拍了拍许诺的肩膀:“不过,没关系的,如果你觉得痛苦的话,尽管向我倾诉吧,我一定会站在你身后支持你的,你也知道,我一向喜欢帮助别人,所以试著信赖我好吗?”
叶康的态度非常真诚,没想到许诺却一把挥开了他的手,站起身来面无血色地说道:“我记性确实不太好,但关于自己亲人的事情还是记得的,我母亲明明很爱我,为我付出了很多,你说的那些事情肯定只是哪个同名同姓的女人而已!”
说完他转身就朝门口走:“我要回去了!”
“用愤怒来掩饰软弱吗……看来还是不行啊……”叶康自言自语著,稍稍提高了音量:“你知道吗?巧合的是,杀害李丽珍的嫌疑人就叫杜维,和你男友一个名字哦。”
然后,他便看到那个前一秒还在努力转动门把手的单薄身影突然痛苦地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捂著自己的耳朵,身体抖得像要散架一般。
叶康悠闲地踱到许诺身旁,却没有扶他起来,而是看向了一旁的维纳斯雕像,手掌在洁白的雕像身侧缓缓拂过,好似在抚摸一对看不见的手臂。
*** *** ***
许诺费力地睁开双眼,看清天花板的瞬间有种仍身处噩梦的错觉。
他的头顶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手工娃娃,泥塑、木雕、最多的还是布制的,有大有小,形态各异,全部用透明鱼线吊在天花板加装的滑竿上,在昏暗的灯光下轻轻晃动著,乍一看好像无数漂浮在半空中的幽灵。
更诡异的是,这些娃娃全都不完整
有个布偶的眼睛只是一粒漆黑的扣子,过分巨大的嘴巴一直从一侧耳朵咧到了另一侧耳朵。
有个泥塑的下肢从脚趾到大腿全部粘在了一起,臃肿鼓胀,仿佛一条变异的人鱼。
还有那个纸娃娃,脸上没有嘴巴和耳朵,却偏偏涂了块贯穿右脸的丑陋黑斑。
总之,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五官缺失,仿佛一堆被遗弃的残次品。
许诺起了一身的鶏皮疙瘩,连忙向一旁移开视线,却看到了更加骇人的景象。
房间的四面墙壁上挂满了精心装裱过的10寸照片,每一张照片里都是一个赤裸的人,这些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毫不掩饰地展示著自己的胴体,幷对镜头露出热情的微笑,而且,和天花板上的娃娃一样,这些人也都有一定程度的残疾。
几十张照片就这么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雪白的墙壁上,构成了一副肉色的巨型壁画,将原本不算小的房间衬托得分外拥挤。
强烈的压抑感扑面而来,许诺连惊叫都忘了,慌忙坐起身想要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却在翻下床的瞬间跌到了地上,这才发现自己的四肢有些麻痹,甚至连再次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已经起效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让许诺打了个寒战,他抬起头,发现靠门的角落里坐著个男人,上半身完全隐没在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
“……叶康?”许诺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知道吗?我们都是神的残次之作,但正是这些缺陷让每个人变得独一无二毕竟,连亚当也少了根肋骨不是吗?”
叶康的声音从黑暗中缓缓传来。
“我一直为这些神迹著迷,那些畸形的肉体是那么脆弱,那么美丽,可惜大部分都不够可爱……唉,我真是讨厌那些故作坚强的人,弱者就该有弱者的样子,这样才会有救世主来拯救他们,你说对不对?”
叶康从阴影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四周的照片:“你看,我总能找到那些最孤独最绝望的人,他们连灵魂也是残缺的,简直美得不可方物,我怜悯他们,我也爱慕他们,所以我会毫不吝啬地给予他们所需的一切关怀与温暖,从肉体到心灵,直至成为他们的神……可惜,当他们的心灵不再破碎,他们也就不美了,所以我只好不断寻找下一个,其实我多希望能找到一个不朽的维纳斯……”
不知是不是太过震惊,许诺反倒表现得颇为平静,他努力撑起上半身问道:“所以……我也是你的目标?”
叶康点了点头:“嗯,虽然你乍看上去很完整,但是怎么说呢?皮囊之下,破败不堪。我第一次看到你时就知道,你属于最无可救药的那一类,就像你那颗缺失的肾脏,只是从外表看不出来而已。”
“原来如此……”许诺垂下了眼睫,“难怪你一直对我那么好,原来只是为了满足你的变态癖好?”
“就算是吧,只可惜我失败了,你心中大概早已经有了别的救世主。”叶康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很沮丧,但又不甘心,所以我决定直接把你本人收藏起来。”
“收藏……?”许诺抬头看了眼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娃娃。
叶康轻笑了一声:“对呀,而且既然要收藏,当然要先弄成我喜欢的样子,至少也得摔个下肢瘫痪什么的,之前我可是费了很大劲才把公司的摄像头和电梯系统黑掉的……”
许诺瞪大了眼睛:“原来电梯事故是你干的?!”
“那已经不重要了,反正现在没人会来干扰我了,你瞧,连你男朋友都已经抛弃你了,我猜他大概是畏罪潜逃了?要不是之前我去你家时见过他,都不知道原来你一直窝藏著一个罪犯呢,难怪你一直不愿意透露他的身份。”
“不、不是的!……他不是杜维……”许诺似乎又被触到了某根弦,身体抖得厉害。
“看来意识不太清醒呢,真是可怜……”叶康拎起椅子旁的工具箱,缓缓走出阴影,向许诺靠了过来。
“好了,该开始制作藏品了。”他向地上的青年露出了一贯的温柔笑容,就好像在福利院陪小朋友们玩游戏一般。
许诺喘息著抬眼,看到叶康打开箱子,露出了里面整齐码放的骨锯和止血钳。
“你这个人渣……”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谢谢。”叶康戴好橡胶手套,伸手就去抓许诺的胳膊。
许诺本能地撑著地板向后退去,后背却抵上了床沿,只得身子一倒滚进了床底。
叶康语带遗憾地踢了踢床脚:“为什么要躲呢?你不是喜欢疼痛游戏吗?还是说一定要是你心里那个人才行?”
许诺透过床板与地板之间的狭小视野看到叶康的双腿在床畔停了片刻,接著鞋尖调转了方向,床板也跟著一沈,似乎有人坐到了床上。
“我不喜欢强迫别人,不过你现在让我等多久,一会儿我就隔多久再给你打止痛剂,你觉得怎么样?”叶康的声音透过床板传了下来,仿佛就萦绕在耳畔。
许诺没有吭声,静静地侧卧在床底的尘埃中。
叶康倒也有耐心,看了眼手表后就干脆躺在床上欣赏起天花板上的藏品来,不知是受了什么触动,那些娃娃的晃动幅度似乎大了一些,娇小粗糙的躯体互相推挤著、碰撞著,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就像在悄悄筹备一场盛大的舞会。
叶康伸手描摹著那些扭曲的轮廓,看到了无数坏掉的人和无数崩落的灵魂,他们四处游荡,他们卑微乞求,他们挣扎繁衍,也不过就是一次次重复可悲又可恨的轮回而已。
叶康微笑起来,如同一个统领舞会的国王,对子民施予最无上的恩宠与最冷漠的蔑视,幷从中寻觅著自己的安身之所。
床下,许诺仍呆呆地望著前方地板上的一小片混乱光影,那是天花板上的娃娃们投下的影子,被灯光拉长放大后很像是无数具上吊的尸体。
突然,有什么东西掉落在这片由光影构成的绞刑场中,扰乱了他的视线。那是一个由五颜六色的零碎布块拼凑而成的破布娃娃,没有右臂,脑袋上还缠著断裂的鱼线,看著很是眼熟。
许诺正盯著这个娃娃出神,一滴红色的液体忽然落下,轻轻掠过了他的鼻尖,许诺正要细看,有什么东西便遮住了他的眼睛,接著熟悉的滑凉触感从各个方向钻入衣摆和裤腰,一点点缠住了他的身体。
许诺扭了扭脖子,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掌抓住了双腕。
“主人,你果然不能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