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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劫与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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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有紧握马刀,护着景澜快步后退。

姜全枪尖飞速而至,程有抬刀奋力一挡,“哐当”一声,手腕剧烈震抖——不料顺宁王竟如此膂力过人,看似轻巧的一招仿佛泰山压顶!

虽然,经过一天一夜血战的姜全已然身披数创精疲力竭,但在景澜与程有面前,依旧稳操胜算。习武不足半年的程有很清楚这个事实,然而他毫无惧色,以马刀顶住姜全的银枪,咬紧牙关运足气力,丝毫不退半步。

景澜站在他身后,双目淡然,一手藏在宽大的官服袖内。

很快,程有满额汗珠面色通红,呼吸亦不顺。顺宁王回枪一挑,程有勉力去挡,终究不敌,胸口被挑了道狭长的口子。

景澜扶住后倒的人,“阿有,你怎样?!”

对上那急切的目光,程有难得主动一回,笑道:“我是夫君,理应保护你和孩儿,这是责任,并非牵连。”

景澜讶然,知道程有是在回答他方才的话,内心触动,扶在他肩上的手紧了紧。程有却推开他,示意他站到一边去。

这个动作很好地刺激了姜全。

数月前他对程有满心鄙夷,如今却发觉他性情举止中竟与唐非有几分相似,忆起往事与唐非之死,曾对景澜的肖想不但荡然无存,更添了千百仇恨。

目光越过程有,姜全染血的手一指景澜,“你想引我献身,再将我困在此处,等待援兵围捕?”嘴角一扯,嘲道,“盘算打得不错,可就凭你们两个草包,能耐我何?无需三招,你等便立毙枪下!到时就算援兵到来,本王魂归地府又何妨?本王此来无论胜败,从未想过回头。不能与夏期一争天下,却能拉上你同归于尽,亦算报了大仇。”

景澜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王爷能做此想,实在甚好。臣能得王爷如此青睐,亦甚荣幸。阿有,你让一让,让我与王爷站近些说话。”

之前程有就感觉得到身后的人心跳平静,不禁敬佩,如此听他说这话,更是惊讶不已,握紧刀柄,用力摇头。

“阿有……”景澜动容。

姜全一枪刺来,“到了地府再好好恩爱去吧!”

程有赶紧把景澜推开,与姜全战在一处。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姜全使的枪有程有两把战刀那么长,又多年习武身经百战,一出手便占尽上风。程有连连退守,身上很快又添了几处伤口。好在跟薛沐风学了不少躲避的本领,否则早成窟窿了。

景澜看得惊心动魄,却没太多时间为程有担心,他紧紧盯着姜全的每一个招式,右手藏在袖子里,伺机而动。

目光落在御案下密道入口处,为什么,还不出来?

今夜造反事败已成定局,然而禁军钦卫有中蛊的暗子与姜全的突然失踪却在他意料之外。宫中搜索不见踪迹,那样的人在那样的时候最想去的地方,危险之中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

景澜猜到他藏匿宣政殿,不惜以自己做饵引蛇出洞。此计能成,只因他知道,此时此刻姜全对他与对子褚真人的怨恨,或许已超过了对建平帝之恨。或许他对建平帝并没有恨,他有的仅仅是对地位与权力的执念。

他自然不认为单凭他与程有就能擒住号称“战神”的姜全,因此后手便是密道中的赵晟。

建平帝知道反军不足虑,身上又有伤,必定不会在密道中久呆或另寻出口。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他就会出来,到时有赵晟在,自然斗得过姜全。

只是都这么久了……

景澜双眉紧蹙,子褚真人说他总是兵行险招让人担心。但他并非爱行险,而是自信足以掌控局面。可难道今日……他真会失误,与程有和腹中的孩子一起命丧于此吗?

不会!景澜立刻摆脱这个念头,只要再坚守一时,即便赵晟不来,援兵必至。

突然一声闷哼,程有被姜全横枪当胸一扫,摔翻在地。姜全提枪道:“接得本王这么多招,也算有本事。”

银色枪尖飞速下落,程有心说不能倒下,伸手欲抓枪尖,即便冒着失去双手的代价也要起身再战!谁料手刚擦到兵刃的寒气,枪尖却突然一歪,姜全亦跟着一歪。

回头一看姜全大怒,反手抓起绛红色的衣袖将人掴在地上,绛红色的身影直被甩出好远,最后砸在宣政殿厚实冷硬的墙壁上。

“行波——!”

程有吓傻了,景澜居然那样冲出来救他!怀着近九个月的身孕,那样奋不顾身的救他,他、他……

墙边景澜始终没站起来,程有看过去,那一身官服红得触目惊心,那人的脸上、身上、周围也仿佛全是触目惊心的红。景澜、孩子……

“啊啊啊——!”

程有失控大喊,伤口的疼痛不复存在,浑身仿佛重新灌注了无穷的力气,拾刀红着眼向姜全冲去。

“阿有,不要……”

景澜双手艰难地撑住地面,方才姜全将他甩开,速度之快力量之大,他甚至连护住胎儿的动作都来不及做出。现下四肢麻木头晕目眩,唯有肚子的痛感清晰而强烈。肚子猛然紧缩,带着后腰一起钻心地痛,孩子拼命翻转着向下,好像要出来了……

咬紧下唇,下身已有湿润之感,是出血了,还是胎水破了?

孩子只有八个月,又受了撞击,即便能生下来恐怕也……何况他又怎能在此时此地生产?

从怀中摸出药瓶,师父他老人家说的……就是今日吗?

倒出药丸,颤抖的手掌上那红色的药丸似乎在警示着什么。然而想不了那么多了,此时要救孩子、救阿有,救自己,即便有后果,但凭他一人承担。

吞下药丸,片刻后腹痛果然缓解,甚至有些麻木,下身似乎也不再流出液体。他艰难坐好,腰腹双腿仍无力,但至少已能集中精神。

再看程有,那人因刺激杀红了眼,一时竟能跟姜全拼个平手。

绝佳的时机。

景澜一手护着肚子艰难膝行,缓缓靠近程有与姜全。

姜全经过血战一身血污十分煞人,而此时的程有亦不遑多让,头发凌乱,衣服上满是血迹。姜全尚有一身质地精良的铠甲,一件多年相随的利器神兵,程有却是一身布衣,没有任何防御,手中马刀也是随便捡了旁人落下的。

然而就是这样的他,一路杀入皇宫,力战开国“战神”,只为保护自己。

让这一切都结束吧,不允许他有任何损伤,不允许他成为自己失误的代价。

景澜靠在立柱后观察姜全,到底身受重伤筋疲力尽,又一时无法压制程有的气势,姜全的速度渐渐慢下来。

景澜右手放入袖中,屏气凝神,在姜全转身背对他的那个瞬间,扬手。

一条黑线冲姜全后颈飞去,刺入皮肉。

瞬间的冷意,姜全动作僵住,程有眼睁睁看着他面色猛然一变,接着双目圆瞪,面露恐惧,向后躺倒。双手挣扎着抬起,可只抬到空中,又坠了下去。

姜全猛咳起来,大片大片的黑血从口中喷出,转头穷凶极恶地看向景澜。

程有茫然失措,姜全……输了?快死了?

行波……行波要紧!

拔腿跑到立柱处抱住景澜,一看他身后蜿蜒的血迹,大惊,“行波你流血了?你……”

“没事,我吃了师父的药,如今尚好。”

“真的、真的没事?”

程有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哪里都想检查,却哪里都不敢碰。

景澜点头,“真的没事。你的伤……”

“我也没事!”程有信誓旦旦,又一脸迷茫,“顺宁王他……”

景澜靠着程有起身,二人搀扶着向姜全走去。景澜道:“我曾跟沐风学过暗器,但使得少。今日为防万一藏了几枚袖箭,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沐风说打颈后的穴位可使人立毙,我怕是练得不到家。但这样也好,留着给皇上审讯吧。”

程有找来绳子将姜全捆了,景澜又道:“待会儿除了沐风,别告诉旁人是我放的暗器,若有人问起,你别吭声,我来应答。”

程有先一愣,接着点头。他虽不知这是何意,但景澜的话他绝对听从。

景澜扶着肚子缓缓跪下,看着痛苦挣扎的姜全,漠然道:“王爷千岁还有何话说?”

“成王……败寇。”姜全瞪着景澜,艰难发声,“本王无怨无悔。但……”猛然伸手,似乎想揪住景澜,程有立刻警觉地护着景澜向后。姜全依旧狠狠盯着他,“告诉子褚,本王一生最错的事,便是信了他,死后做鬼……本王绝不会放过他。”

“若你真信师父,怎会有今日。”景澜冷笑,“将死之时,心心念念之人便是师父,说你恨他,我不信。”

“休提那妖人!”姜全双目充血,一脸青筋。

景澜垂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然而起身时已恢复了右丞相的端方严肃。

“阿有,取钥匙开门。”

宣政殿内门打开,禁军各卫的统领、兵部及其他相应司部的要员并薛沐风、刘喜等人前来,看到殿中被捆的姜全,又惊又疑。景澜肃然道:“叛王姜全藏身宣政殿欲刺杀圣上,因身受重伤,适才已被程有降服。禁军卫,开启殿内密道,恭迎圣上。”

一盏茶后,夏期在赵晟的搀扶下走出密道,众人跪迎。

“平身”二字尚未出口,夏期便因剧烈的腹痛而支持不住。辛辛苦苦隐藏了七个多月的肚子终于显露于众人面前。然而他已无暇顾忌龙颜的问题,滑胎的危险再次笼罩了他。

太医院全员出动,保胎的保胎,疗伤的疗伤。

景澜望着殿外天空最远处露出的一抹白光,那颗被掂起来起伏不定了半年多的心,终于放下了。正如程有方才问他的那句:今夜,能睡个安稳觉了吧?

今夜已然过去,晴朗的明日正在走来。

一切有惊无险,尽如人意。

只是……

景澜再次摸出怀里的药瓶,只希望一切能真的……尽如人意。

隐青山下,子褚真人站在熹微晨光中,远方的天空显出浓烈的红。

不久前,顺宁王二世子闭门焚火,将顺宁王府烧成了一片灰烬。那灰烬中,有开国的战功、王爵的荣耀、称霸的野心、落败的绝望,亦有对他的谩骂与仇恨。

造反乃诛九族的大罪,如今姜氏只剩下了他腹中这即将降临人世的唯一血脉。

腹痛已近三个时辰,子褚真人转身往山上走。姜氏大劫,这孩子怕是也受了震动,竟比产期早了三日要生。到底在腹中呆了许久,子褚真人对他颇为爱怜,此时此刻纵然措手不及,仍是十分欢欣。山路尚未行到一半,他的脚步越发凝滞,停下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疼痛的间隙越来越短。

腹中猛地一缩,胎水破了。

无奈地捧着肚子靠坐在树下,这孩子,果然是他的劫。

解开衣衫裤子,挺身用了一时力,却不见进展。

腰腹沉痛愈重,精美绝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难耐痛苦的神色。眉头拧起,呼吸紊乱,呻/吟声亦渐渐嘶哑。发际的细汗渐渐变为豆大的汗珠,脸色开始虚白,挺起的腹部不断震动发硬。子褚真人试着提了提体内清气,不想却与临盆时强烈的胎气冲撞,疼痛更甚。于是他只好扶着肚子挣扎用力,希望早点摆脱此重生之苦。然而事与愿违,近两个时辰过去,胎儿纹丝不动,腹痛毫无间隙,子褚真人被折磨得浑身无力,几乎神识不明。

意料之中的难产,所谓重生,不单止他一人。但凡重生新生,亦都发端于初,而历经艰难。至于他能否渡过这道劫,现下却也没把握了。

恍然间一个人影行至身前,陌生而熟悉的浅青色衣袍让子褚真人一愣,接着叹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我算得你今日有劫,我若不来,你便渡不过此劫。”

“你我约定……”

“你我约定百年不相见,明日即约满之期。”浅青色衣袍蹲下,伸手将临产之人抱在怀里,叹息,“你我的赌约,是我输了。”

子褚真人这才看向那人的脸,年轻俊朗、眉目洒脱,如墨的黑发随风轻动。

疼痛又盛,子褚真人握住这人的手,待疼痛平息,松开紧咬着的唇,低声道:“也就是你,才能将日子记得这么清。”

那人笑了笑,喂给子褚真人一粒补气的药丸,手放在他腹侧缓缓顺胎,“姜全与这孩子是你的劫,而你是我的劫。劫难往复,天道轮回。”

子褚真人盯着那双平静且执着的眼,忍痛喃喃道:“劫难往复,的确啊……”

黄昏晚照时,清脆的啼哭声响彻隐青山,子褚真人精疲力竭,沉睡于青衫人怀中。

隐青山夕阳华美,沐雨河碧水如缎,远处逐江晴澜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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