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一笑,魍魉皆惊
“秋先生?”
羽儿很惊讶。
半空中,白衣书生披头散发,煞白的脸上布满血色青筋,黑气好像千百条黑色长蛇,在身上游走:
“想我秋生二十余年寒窗苦读,都没能遂了心愿。你一个小小女子,就想美梦成真?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
书生脸色突然狰狞,一声大喝:
“将你的浑身精气,拿来吧!!”
黑雾中,数十只血手飞出,卷着层层黑气,往羽儿的身上席卷而来!
羽儿明白了。
这是妖邪啊!
她想要动,可四肢好像被什么锁住了,动不了。
“爹爹,女儿不孝,不能救你啦!”
羽儿将眼一闭。
“喂喂喂,我说你个书呆子,深更半夜又吵又闹的,这邻里街坊的不用睡觉啦?”
头那只‘怨魈’?”
“什么‘消’?”
“《魍魉拾遗》记曰,‘怨魈,佛经云‘达婆刹’,乃山中鬼物之类,因生前怨念过重,死后积魂不散而成。以山中阴气为食,善鬼变之术,甚少攻击生人。’”
“秋先生他是个鬼怪?”
“对头。”
羽儿想起了昨晚那个怪物:
“可你不是说,书里说它很少攻击生人吗?那为什么昨晚,秋先生他还会那样?”
“好问题。
问他们。”
青衫少年一指。
身旁,四个躯体躺在地上,正是那富商夫妇、文官和武官常猛,双目紧闭,脸黑如炭。
富商手里拿着把小刀,刀柄黑黑的都是灰,沾在手上像些黑斑。
文官的手里攥着把匕首,闪着寒光。
两把利器上都有血迹,两人的身上,也各自有着两三道伤口,鲜血已经凝固。
羽儿思考着什么。
“怨魈本来很少害人,”少年道,“可要是受了什么外界的剧烈刺激,它身上的怨气就会大作,瞬间变成个没心性的杀人鬼物。”
羽儿看着尸首和那两把利器,“你说的剧烈刺激,就是……”
“昨晚,那文官看见了那副宝贝画,起了贪念,故意让书生带去赏别的画作。
到了后院,书生拿出其他画之后,文官拔出匕首,就想杀人夺宝。
可谁知想干这事的,不只是他。”
“还有这个人,对吧?”
羽儿看着富商手里的小刀,想起了昨晚,那个富商往怀里要掏什么东西的样子。
“对头。
你仔细想想,昨晚在那堂上,这做买卖的,这小妾,他们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
这头肥猪明显就是个小气鬼,给人说几句,脸就变天似的,还一个劲地诋毁人。
就这么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大方了起来,肯出大价钱买画了?”
“我就知道他有古怪,”羽儿道,“我懂了,他是想骗秋先生把别的画也拿出来,所以故意抬高价。”
“还有,”少年道,“看到那张宝贝画,他一点也不奇怪,张嘴就说,还有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
弄得好像,他早就知道,书生还有好东西似的。
还有他那小妾。
张嘴闭嘴,要到别的男子的卧厢里去,他那小气鬼丈夫不但没生气,还上赶着催她去。
他们想干嘛?”
羽儿明白了:
“他们肯定早就知道秋先生家里有宝贝,想来抢。
不对。
他们只是路过而已,怎么会预先知道?”
“那小妾都说了,她一直住在山脚下,偶尔听上那么一耳朵,有什么稀奇的?
再说了,指不定书生家那个仆人离家下山的时候,到她家那个‘院子’里‘逛’了一回,告诉她了呢?”
羽儿点头。
“所以,”少年说,“大半夜的,一个拿刀、一个匕首,你砍砍我来我戳戳你。
这热闹劲儿,那‘怨魈’它能不发作吗?”
羽儿都明白了,“可这都是些皮外伤,死不了人的。”
“还懂点仵作。
谁告诉你,他们是互砍而死的?
怨魈鬼变之后,专吸人体精气,你看他们那脸黑得跟炭似的,那就是精气尽失的迹象。
这说起来,他们要真是被砍死的,也就好了。
你知道,浑身精气被吸干,还是被个鬼物吸干,这身上是个什么感觉吗?
那叫一个舒坦……”
少年笑着。
羽儿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我明白了。”
她说,“昨晚那文官临走前,还特意问了这个常猛,要不要一起去看画。
他这不是好心邀请。
他是怕常猛跟了去,多了个厉害的对手,不好对付,对吧?”
“傻姑娘也傻不全。”
“你才傻咧……”
羽儿全明白了。
昨晚,原来那些人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的包藏祸心。
羽儿看着那四具尸首。
几个时辰前还是生龙活虎,却因“贪”之一字,都化作了烟消云散。
“你到这来,”她看着少年,“是专程来捉鬼的吧?”
“谁告诉你的?”
“那这么多的山路不走,你怎么偏偏走这条?”
“那你又怎么走这条?”
“……好吧,那你也只是路过。可既然你早知道秋先生要害人,为什么不早点救人?
至少,也该提醒下他们啊。”
“我又不是神仙,那书生早先也没有化鬼,我怎么能早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书生慌慌张张跑回来,说文官害人的那时候。”
“为什么?”
“当时他说自己刚刚落水,爬上岸跑回来的,那他身上的衣裳应该早湿透了,贴在身上才对。
你记不记得,当时,他那身衣裳是怎么样的?”
风吹白衣,漫天飞。
羽儿瞬间想起来了。
当时事出突然,怎么自己就没注意到这一点呢?
“从那时候起,”少年道,“我就知道那书生撒谎,他根本就没有落水。”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是鬼怪?”
“不知道啊,可问题来了。
既然他没落水,为什么要撒谎?
要真像他说的,那文官要害人、他逃了回来,那直接说就好了,没人会怪他。
何必多此一举,编什么‘落水’的谎言?
这说明,他一定是想隐瞒什么,又或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洛羽儿点头,“当时秋先生很着急,恳请我们去帮忙救人,还说愿意把家财都拿出来作酬劳。”
“这就叫‘动之以情,诱之以利’。
深更半夜,几个人到后院赏画。
突然有人惨叫,然后一个人又突然出现,撒着谎,要骗人去后院。
你说,他能干什么好事?”
洛羽儿恍然大悟。
“可你还是屁颠地去了。
实诚啊姑娘。
我怀着非常敬佩的心情跟着你,结果,就看到了书生施展鬼术的一幕。
我一看,哟,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怨魈’嘛……”
青衫少年一轮嘴说着。
羽儿打量着他。
昨晚,事情这么紧急,又昏天暗地的,他怎么好像一点也没受影响,把什么都看穿了?
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学问,又是哪里来的?
昨晚自己要去后院救人,他挡着不让去,还说“有什么可帮的”,这是为我好,不让我去冒险。
可自己还把人家推倒了……
“昨晚对不住了啊,”羽儿道,“你没事吧?”
“有点疼。”
“啊?哪里疼?”
“心疼。”
“……”
羽儿想起了什么,“昨晚,这个人也是后来才到这儿的,你怎么不救他?”
她指着地上的常猛。
“他?”
少年一笑,“要说这位老兄,在这些人里头,他也算是最天真无邪的一个了。
可你不是很讨厌这人吗?还想救他?”
“是,可这毕竟是条人命,你……”
噗!
地上,武官的尸首一弹而起!
诈尸了?!!
“饶命啊!”
常猛一下跪在少年和少女跟前,噼里啪啦扇着自己耳光:
“秋先生、秋鬼爷,小的嘴臭,得罪了您老人家,小的该打……
您就饶了小的吧,小的这贱命一条,不值得您费力气来收啊!
仙人,您快使法术啊,快救救小的,仙人……”
羽儿有点莫名其妙。
青衫少年一笑:
“大白天的,哪来什么鬼啊仙的?”
常猛一震。
他缓缓抬头,一看到是青衫少年,立马又跪倒使劲磕头:
“小的狗眼不识泰山,多谢仙人救命,多谢仙人救命啊……”
羽儿明白了。
昨晚,这家伙肯定也被这少年一起救了。
她又看了看那些尸首,叹了口气说,“人死万事了”,这三个人不如还是安葬了吧。
青衫少年就让常猛去办,常猛连连磕头遵命,跑开挖坑去了。
羽儿回想起昨夜的经历,真是恍如隔世,不由得道:
“秋先生看起来那么斯文有礼,我还想,他让我留宿是出于好心,谁知……”
“你想的没错。”
青衫少年道,“昨晚,直到被人激怒鬼变之前,书生所做的一切,包括留人过夜、劝阻争执等等,确是出于好心。
甚至要把画卖出,我看他也是想借卖画的名头,让这些真迹流传人间。
不然早在厅堂里,甚至早在你到来之前,他就可以动手害其他人,还费那么多的周折干嘛?”
“也是啊,”羽儿道,“难怪昨晚秋先生说,此事并非因他而起。
那他说的身世经历?”
“也是真的,只是除了一处。”
“哪一处?”
“他父母亡故后,他自己也因为多年科举没中,积郁过度、寻了短见,这才化作了怨魈。”
“你怎么知道他的身世?”
嗖。
一个物事,从青衫少年手里抛出。
羽儿接住一看。
是本积满灰尘的卷册,卷首依稀可见,一列端正的小楷:
浮生录。
里头原来是秋生的每日笔录,所记相关的身世内容,果然和书生昨晚说的一致。
原来昨晚,秋生化鬼被灭、形魂俱散,现场除了他父亲的藏品,就只留下了这么一件遗物。
廿载寒窗,报国无望;
孤山冷院,椿萱俱亡;
天地之大,身往何方?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读罢卷末的一首诗,那张悲怆的书生脸庞,那种怀才不遇、身世悲凉的感觉,好像冷冷的夜雨,洒在羽儿的心头。
她想起了自己,自己那位身陷牢狱的父亲。
对啊。
眼前这个少年会收鬼捉妖,做事这么利索,还有“破案神捕”般的能耐。
这,不正是自己要找的人吗?
“仙人,求你帮帮我,救救我爹爹吧!”
羽儿一下跪伏在地。
“喂你说什么?”少年道,“你爹爹怎么了?我怎么能救他?”
往事太长,一时哪能说完。
羽儿眼角泛出泪光,“我爹爹命在旦夕,你先答应了我吧!”
“你先起来成不?”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
“真的?”
“真的!”
“那我先走了,您慢慢跪。”
“哎你别走啊……”
羽儿站起来,一抬头。
那张清朗坏笑的脸就在眼前,两双眼睛对视着,嘴都差点碰上了。
“起来啦?
可以把你爹的事告诉我了吧?
噢对了,先说清楚,要找我捉鬼降妖,我可是要收酬劳的哦。”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
羽儿正奇怪,突然发现自己离人家的脸也太近了,赶紧后退一步:
“那当然。多少?”
“没想好,要不回头告诉你?”
面对这么个少年男子,羽儿真不知是哭是笑。
此时将近午间,暖阳普照。
眼前,少年坏坏的笑里,带着一丝莫名暖意,少女心里的阴霾,好像都被吹散了。
羽儿心头一暖:
“对了,从昨晚到现在,咱们还没互通姓名呢。
我是秦州上邽县人,姓洛,叫洛羽儿。
你呢?”
“我?”
青衫少年左眼一眨:
“姓赵名寒,赵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