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一章 廷对
第九百七十一章廷对
苏颂的无罪释放,苏轼的供词送上杳无声息,开封府的人心向背,朝野诸臣的仗义直言,赵顼的态度不明,曲意回护,大理寺受到惩处……一切的一切,都说明暗中有一只大手,在将局面一点点扭转过来。
李定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但是作为御史中丞,这个时候就是要硬钢,博下一个天下皆知的名声。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到哪一天陛下厌弃苏油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必定是他。
既然已经输了,不如豪赌一次,反正大宋不滥杀士大夫,更不会杀台谏之臣,否则即便是受害者苏油,都要上书谏诤。
这也是明代台谏乱象的根苗,是后世御史们疯狂博名声的臭了大街的做法,不过此刻在大宋使将出来,倒是让没见识过这般“骨鲠”姿态的朝臣们狠狠震动了一次。
而紧跟着,舒亶,张璪竞上弹章,要求陛下立即惩处已经服罪的苏轼,进而奏请将司马光、范镇、张方平、李常和苏东坡另外的五个朋友,一律处死。并且立即将苏油立案调查。
舒亶的弹章里边送上了新的证据——苏轼《王复秀才所居双桧》诗云:“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苏家叔侄,干犯文字,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不诛而何?
而且御史们的态度也突然嚣张了起来,王安礼随驾从玉津园回来,被李定上前质问他有没有趁机进送谗言,为苏轼解脱,王安礼当然理都不理会他。
而舒亶则将苏轼的“反诗”提前提供给了王珪,要他在赵顼耳朵边吹吹风。
王珪顺水推舟,一日散朝之后单独留下,对赵顼说道:“苏轼于陛下,实有不臣之意。”
赵顼变了神色,说道:“轼固有罪,但是对我应该不至于如此。卿何以知之?”
王珪说道:“苏轼诗中有‘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一句。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
“另外苏油诗中‘癯根未悔凌云志,照影溪天作卧龙。’语,也是妄自尊大,不似人臣所当言语。”
就听幕后传出一声轻笑,赵顼扭头:“章惇你出来,因何发笑?”
今日的知制诰是章惇,就见章惇从幕后书案边出来,笑吟吟地说道:“好叫陛下得知,御史台昨日传出一个笑话,适才闻王相公说起,忍俊不禁,还请陛下恕罪。”
“哦?”赵顼问道:“什么笑话?”
章惇说道:“御史台按问苏轼:‘根到九泉云云,有无讥讽?’苏轼答曰:‘王安石有诗句——‘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然后说自己诗里的龙,跟王相公诗里的龙,应该是同一条。”
赵顼“噗”的一声就笑了出来:“这苏轼,是长不了记性啊!”
章惇拱手:“还没完呢,御史同样按问苏油:‘诗中卧龙何解?’”
赵顼问道:“苏油又如何说?”
章惇大笑:“苏油说:‘许是王禹玉相公诗里‘月影龙蛇动,风枝萧籁吟。’那条龙又睡着了罢。”
“啊?哈哈哈哈……”赵顼也忍不住大笑:“都说蜀人善谐,苏轼我是久知,却不知道苏油也有这等促狭。哈哈哈哈……”
说完还问王珪:“爱卿果有此诗?”
这个根本没法抵赖,王珪只好讪讪地说道:“是,臣有一首咏竹诗——天地得正气,四时无易心。生来本孤节,高处独千寻。月影龙蛇动,风枝萧籁吟。如何枫与柳,亦拟傍清阴。”
“真有?”赵顼又是忍不住一阵笑,最后这才摆手道:“真是服了苏家人的博闻强记。所以诗人之词,安可如御史之论。彼自咏桧,卿自咏竹,何预朕事!爱卿你说是不是?”
王珪不禁语塞,只好低头拱手:“陛下圣明。”
章惇赶紧在一边敲边鼓:“龙者,本就非独人君,人臣俱可言龙也。”
好难得能有卖弄学问的机会,赵顼立刻点头:“对对,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
章惇偷偷松了一口气,拱手道:“陛下所言,方是正理。”
两人告退,走出宫门,章惇立即变了颜色,质问王珪:“相公是想要覆人家族吗?”
王珪只好狡辩:“这些是舒亶告诉我的。”
章惇哼了一声:“亶之唾,亦可食乎!”
言罢礼都懒得给王珪行一个,转身扬长而去。
……
又过了三日,陈留太守上奏,杭州市舶司元丰二年南海纲运,以及科考船队即将入京。
等到数千万贯货品运到,朝廷和内库的收益一算出来,实打实的收入入库,赵顼的屁股坐那边,鬼都想得到。
李定几人疯狂给赵顼施压,要求尽快将苏轼结案,将苏油立案。
赵顼这几天正被太皇太后的病重闹得烦心,而台谏之横又达到了大宋有史以来的顶点,赵顼迫于压力,下诏两制以上官员,入朝,廷议。
大殿之上,三个御史雄辩滔滔,驳斥群臣,弹劾吴充王珪蔡确,认为苏轼已然认罪却不宣判,是中书包庇罪犯所致。
同时弹劾苏油,认为这是苏油暗中运作,朝臣们见苏油即将入朝,都希图讨好他,因而才不敢对他调查。
而台谏秉承一贯的风骨,誓要和权臣抗争到底,苏油罪大恶极,不能放过。
苏油的几首诗,尤其是卧龙诗,更是御史们大加抨击的对象,认为这就是苏油包藏祸心的铁证。
李定一脸的义正言辞:“苏油诗中将贬处江南的苏轼比作卧龙,那他自己是谁?刘备吗?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尚有朝臣为其遮掩,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请严治苏油,并查明包庇之臣,有无接受干请!”
张璪上前:“世无完人,虽孔圣之贤,尚厄于陈蔡。而苏油上至朝堂,下至草野;偏远如南海,繁华如都下;年长如八十老翁,年幼如五岁孩童;士农工商,妇孺蛮夷,甚至深宫内院,僧道欢场,皆歌颂其德。”
“此其诚正若圣贤乎?抑或大奸似忠,大险似直?望陛下开张圣听,勿为群小所蔽,不纳忠言,后祸踵至!”
舒亶也是怒极:“弹章上了这么许久,苏油那里毫无动静,既没有上章自辩,又没有避罪待查,完全视朝廷章法于无物,尚未入朝,便如此嚣张跋扈,授官之后,那还了得?”
“这是怀操莽之心,行光翼之举,臣请立诛,至少流放新宋,以惩戒后来!”
义正辞严,掷地有声,朝堂上雅雀无声。
赵顼面无表情:“如此说来,苏油苏轼叔侄俩,还真是罪大恶极,然天下人皆不知其枉,独三位御史知之?”
李定坚持道:“当年王莽上位之前,天下又有何人知其后来?”
赵顼冷言道:“好,不是说苏油视朝廷章法如无物吗?殿中丞何在?”
殿中丞上前:“臣在。”
“去御史台,宣苏油武英殿廷对,在众臣之前,看他如何申辩!”
众臣都是面面相觑,这等局面从来没有过,就算当年王安石反对的声音那么大,也是互上章奏攻击,从来没有这等当面锣对面鼓的干过仗,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但是赵顼话已经出口,现在朝中也没有司马光王安石包拯赵抃苏颂那等铁骨铮铮的骨鲠之臣,愣是没人敢往这枪口上撞。
不多时,苏油来了。
外放多年再次来归,脸黑了,人瘦了,但是风神气度,越发的不凡,已经颇具名臣之相。
“姿容惬恰,如阅春郊。”连蔡确这等美男子,都被一时压下了风头,心里一时只有这八个字。
苏油来到殿中,眼神很柔和:“臣,苏油,拜见陛下,重见天颜,不胜之喜。”
之后又对众臣打招呼:“吴相公,王相公,蔡参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