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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地节四年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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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秋七月的深夜,暑热依旧,长安城内笔直的大道上骤然响起大队人马奔驰的喧嚣声,北阙甲第与宣平贵里中,无数高官贵胄被那充满杀意的喧哗声惊醒,再难安枕。

喧嚣骤起的同时,未央宫的角楼上,大汉的当今天子刘询默默地注视着宫墙外渐行渐远的执杖明火。

尽管他神色一派安然沉静,但是,站在他身后的侍中史高却看得清楚——天子按住窗棱的双手上竟是青筋毕露——心中暗惊却不知该如何劝慰这位年轻的天子。

正在踌躇之际,身后忽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史高警觉地转身,右手紧按剑柄,待看清来者是之前去宫门传诏的侍中金安上,才稍稍缓了心神。

“主上,宫中各门皆奉诏禁闭。”金安上并没有入内,而是在门前躬身禀告。

史高转头看到天子,却见刘询缓缓松开手,默默点头,竟是没有其它吩咐了。

良久也不闻天子开口,金安上抬头望了天子一眼,但是,角楼只有墙角亮着一只油灯,光线昏暗,刘询又正好站在阴影中,他着实看不清天子的神色,心中不禁有些七上八下,不过,如此情势危急,他实在不敢冒险,犹豫片刻,便沉声开口:“主上,长信宫权重……”

“朕自有决断!”刘询很干脆地截了他的话头。

金安上无奈,只得闭口不提,史高却皱眉跪下:“主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够了!”刘询的语气依旧平静,但是,其中无庸置疑的冷冽更加明显,令史高与金安上再不敢开口,只能默然低头。

黑暗中,透过角楼狭小的窗口,刘询依稀可以看见西边的长乐宫中闪动着点点灯光,心神不由恍惚,却只有刹那工夫。

“诏:长乐卫尉务尽职守,一应人等,无朕诏命,勿内长乐宫。”

天子沉稳的声音让金安上与史高惊讶抬头,随即对视一眼,又俯身参礼:“敬诺。”

长安城内喧闹了一夜,天子便在高高的宫墙上听了一夜,直到东方欲晓,才在金安上的劝说下返回寝殿。

对长安城中的居民来说,哪怕一夜无眠后,心中依旧忐忑不安,有职司在身的人却仍然不得不出门。当今天子亲政以来,励精图治,五日一朝,躬亲听事,丞相尚不敢懈怠,公卿百官又岂敢不奉职守?

重重高门陆续打开,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在在自家门阙前停了一步,才缓缓走出宅第,登上车驾,沿着直达宫门的大道,前往未央宫北阙。

尚未看见宫门高阙,大道两旁骤然增加的卫士让不少官员心中登陆时一寒,待看见宫门前的高阙时,不少官员又是一惊——未央卫尉亲自站在司马门前,监督司马等属官察验每个入宫官员的名籍。

这本是例行的程序,但是,由卫尉亲自负责却是少有的,一般只会见到公车司马或者卫侯在此察验名籍,以防官员阑入。

——这可是非同寻常了!

自从地节二年,大将军霍光过世,朝廷上的局势便愈发地晦暗不明,百官离中枢越近,便越发觉得当今天子高深难测,心中自然是惶恐惊悸,昨夜那般声响,再看眼前的情形,谁能不往最坏的情况上联想?

说不清缘由,总之,不少官员的第一反应竟是出奇地一致——谋逆!

——只怕长安城又要有一次血流成河的惨变了!

任职太仆的建平侯杜延年也不例外。

听着旁道上马车内传出的窃窃私语声,他心中不由烦乱,蓦然想通前后的关节,不禁又是一阵颤栗,却也立刻有了决断,低声吩咐前舆驾车的御者:“去长乐宫!”

御者是他的亲信私属,闻言虽是一怔,手上却没有缓半分,立刻拉动辔绳,驱使车前的两匹马调头向东而行,由甲第间的夹巷直达夕阴街,再沿着那条大街向北便到了北宫与武库之间的太常街,这时,就可以看到长乐宫的宫墙与高耸的西阙了。(注1)

自高祖将整个宫廷迁入未央宫,长乐宫虽然仍是皇宫,但是,地位显然不及未央宫。自孝惠之后,长乐宫便一直作为太后宫,尊荣无匹,尽管有高后吕氏与孝文后窦氏权倾朝野的先例,却仍旧是后宫,不是正朝所在,直到今上以旁支入继大统,才初置长乐屯卫,并仿未央宫之制,设立了长乐卫尉一职。

霍光在世时,长乐卫尉是他的女婿邓广汉。地节二年,霍光过世之后,民间盛传恭哀许皇后系遭霍氏毒杀而亡,皇帝虽未追查,却借故将霍家枝属的兵权尽夺,全部交由其亲信的外戚子弟掌管,长乐卫尉也换成了恭哀皇后的叔叔许舜。

杜延年是霍光的亲信嫡系,来长乐宫自然不是想见许舜,他要见的是长乐宫现在的主人——上官太后。

以大汉制度来说,皇太后有废立天子之权,可以说,长乐宫之主才是当今天下最尊贵的人。当然,霍光既薨,今上躬亲理政已有两年,杜延年也不会奢望,皇太后一封诏书即可行废立之事,他来这里,所求的不过是自保。

虽然并未经过紧邻北阙的宣陆侯第,但是,杜延年看得清楚,已是入朝的时间,宣陆侯第依旧门扉紧闭,宅第四周又有执金吾的士卒驻守,再联想昨夜的动静,杜延年揣测,十之*是霍家出事了!

出乎意料?完全没有!

来长乐宫的一路上,杜延年早已将前后想得一清二楚,对霍氏的下场竟是半点意外都不觉得。

——霍光薨后,霍家上下不思收敛,嚣张跋扈更盛往昔,他们这些霍氏旧人劝也劝了,谏也谏了,竟是没有半点效果,只能慢慢疏远霍氏。只是,无论如何,他们身上都标着霍氏的名号,岂是三五年内就能让人淡忘了?

想到这儿,杜延年忍不住又长叹一声,还没从无奈的情绪中解脱,马车一个急停,他虽然一直扶着铜制的车较,却仍是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冲,胸口正撞上前面的辕木,几乎痛呼出声。

“怎么回事?”虽然恼火,但是,杜延年很清楚自己的御者不可能无缘无故如此行事。

“建平侯有礼。此时,君当往太仆寺而行,不知为何竟往长乐宫而来?”车前响起带笑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长乐卫尉许舜。听到杜延年的声音,他也不等御者开口便径自与杜延年打了招呼。

杜延年心中一凛,随即微笑而立,对许舜拦车阻道的行为视而不见,语气温和地解释:“前日中太仆上报,长乐宫新入舆马参差不齐,虽已令大厩令立即处置,延年犹觉不安,故亲来察看。”

舆马之事是太仆的职份,杜延年认为这个理由应该是挑不出破绽的,却不料许舜虽是无从反驳,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车前,不肯退让半步。

“长乐卫尉!”杜延年的脸色一沉,有些动了真怒了。

他是九卿之一,长乐卫尉虽挂着九卿中的卫尉之名,但是,毕竟不比未央卫尉守着卫尉寺,是正经的二千石高官。他方才的和颜悦色不过是因为许这个姓氏。

“太仆勿恼,舜也是不得已。昨日陛下降诏:未奉皇帝诏令,任何人不得入长乐宫。”许舜也敛了笑容,极郑重地解释。

杜延年心中一紧,面上却不露半分,淡淡地反问:“不知长乐卫尉所说的陛下是东宫还是西宫?”

许舜不由怔忡了片刻,随即苦笑,按剑执礼:“太仆是宣成侯的亲信,皇太后岂会将太仆拒之门外?”

杜延年虽然深得霍光的信赖倚重,但是,素来行事低调,与史、许两家的新贵子弟也从未交恶,许舜这番话确是一片好心在提点他。

许舜不知,他这样一说,杜延年却是下定决心必要见皇太后了——霍氏覆灭在即,他不想与舟共沉,便需有新的倚赖、庇护。史、许两家能不落井下石已是善心,能保证他不受牵连的只有这位皇太后。

“卫尉慎言!”杜延年正色相告,“我朝素重孝悌,卫尉之言岂非陷县官(注2)于不孝?”

许舜立知失言,脸色立时便一片苍白,随即就听杜延年斥喝:“还不让开?”

许舜心惊不已,刚要退步让开,又是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连苦笑:“舜职司所在,不敢从太仆之言。”言罢竟是一扬手,宫门卫士立刻围了过来,横戟执铩,气势凛冽。

杜延年见状,一口气堪堪堵在胸口,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脸色涨得通红。

“叮!叮!叮!……”

清脆的銮铃声打破了紧张的对峙气氛,让许舜的脸色陡然大变,待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他不由显出惊惶的神色,转身便往长乐宫的西阙疾奔。杜延年也是神色骤变,但眼底竟显出一丝释然来了。

拦在大道上的卫士面面相觑,不知道该继续拦在这儿,还是跟着主官一起回西阙。杜延年却是长吁了一口气,拍拍身前的御者道:“是皇太后仪驾,且避到道旁。”

他是太仆,对两官出行舆驾再熟悉不过,只听响动便知道虽非皇太后法驾,却也是极正式的出行车马。

去向不言而喻。

注1、:汉长安城以“八街九陌”闻名于世(《三辅黄图》),也即是有说八条大街和九条大道。“八街”的名称,见载的有“香室街”、“夕阴街”、“尚冠前街”、“华阳街”、“章台街”、“藁街”、“太常街”和“城门街”。若以古街名“对号入座”的话,学者们的意见还不一致。“香室街”是清明门内大街,似乎没有太多的争议。而对安门大街,史念海先生说是“章台街”,何清先生说成“城门街”;对直城门内大街,史先生认为是“藁街”,何先生以为属于“太常街”;史先生还认为华阳街即是横门内大街。因为无定论,我就自行发挥了一下,将北阙甲第与北宫间的厨城门内大街称为夕阴街,北宫以南,未央宫、武库与长乐宫以北的直城门-霸城门大街称为太常街。

注2:县官,是汉世对天子的称呼,类似宋代称天子为官家。《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庸知其盗买县官器,怒而上变告子,事连污条侯。”司马贞索隐:“县官谓天子也。所以谓国家为县官者,《夏官》王畿内县即国都也。王者官天下,故曰县官也。”《汉书·霍光传》:“县官非我家将军,不得至是。”注引如淳曰:“县官谓天子。”宋·孙奕《履斋示儿编·杂记·人物通称》:“天子可称鉅公,可称县官。”章炳麟《官制索隐》:“有以疆域号其君者,如汉世称天子为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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