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想要
“……什么?”
秀眉拧得更紧,万姿下意识支起身,下意识和梁景行保持距离。
他是梁景明的弟弟,但毕竟是个今天刚见面的陌生男人。况且他还莫名其妙支开哥哥,故弄玄虚说要带她去什么地方,令她很难不保持警惕。
“放松放松。”梁景行又笑,“我要把你怎么样,我哥不得片了我。”
“是这样的,有些地方,有些东西,我哥永远不会让你知道的,他这个人太要强。”
“如果你真想了解他,那你就跟我走吧。”
弟弟长得并不像梁景明,可他们直视别人时,都会绷紧下颔抿着唇,露出同款执拗表情。
眸光沉甸甸的,坠得人无法拒绝。
特别是万姿。
“行吧,我们快去快回。”
“这不是……”
从的士上下来,抬眼的瞬间,她停下脚步。
棕灰色楼宇成群结队直插入云,逼仄地盖住黑夜。一扇扇门窗像某种薄膜包覆的鱼卵,排列密集得令人心生恐惧。
仿佛轻轻一戳,捅破薄膜,一片片薄脆的茶色玻璃就会应声碎裂,挟带着无数住户轰然倾泻。
“嗯,九龙城的公屋。”
熟门熟路带她拐进高楼,梁景行按亮早已碎裂的电梯键——
“万姿,欢迎来到我哥从小长大的地方。”
“你想喝点什么。”
“都可以。”
梁景行进了厨房,万姿打量着四周环境。
只需一眼,便将整个屋子尽收眼底。像是误入电影《寄生上流》的布景,可这个家,似乎没有上流可寄生。
干净无法掩盖陈旧,本来就不大的木褐色两居室,还被铁栅栏斩为两半,木门隔出另一户人家。很多公屋住户都会这么做,可以收取微薄租金。
万姿都不敢问,梁景明家是房东还是租客。
因为空间狭窄,所有生活物品堆迭而不是平铺。置身高楼之中,又在房间里建起高楼。
像观赏某种精妙马戏,她看大概一米八的梁景行,如何在狭小厨房腾转挪移,泡茶动作一气呵成。
台面的复合板卷起一边,码了几个吃空的皇冠饼干盒,他从中取出滤网和茶叶,又不知从哪搜出两个马克杯。红白底色配奶牛,明显是买黑白淡奶附赠。
滤完茶渣,他从水槽下拎出一个巨大的塑料袋。
万姿一看就知道,那大塑料袋里装着无数小塑料袋。
小时候妈妈也有这种积攒习惯,还老使唤她倒垃圾,以至于这是她最讨厌的家务事。
有的塑料袋太小太薄,被各种厨余塞得不堪重负,在半路就会突然破裂,留她面对一堆脏污欲哭无泪;有的塑料袋装过海鲜,本来就带腥味,混合着其他垃圾酿出刺鼻汁水,弄得她倒完垃圾还要洗桶,半个手臂都得伸进去。
所以独立生活后手头宽裕,她就买了最好的垃圾袋。
日本制,墨黑色,承重五公斤,大得像能装下宇宙,像能抹去人生的所有不如意和不得体,毅然决然与困窘年月挥手作别。
她不再走回头路,但有些隐秘规律似乎亘古不变——
富人,会给后代留几千万;而穷人呢,会给儿女留几千万个塑料袋。
“想吃蛋糕吗?”
手机震动令万姿回神,是梁景明发来消息。
他应该到了机场,还没拿弟弟的行李,在航站楼新开的lady m前,为她拍下缤纷招牌。
最惹眼的香槟千层蛋糕,9寸是820港币。
“不用啦。”
除了这叁个字,万姿想不出其他什么搪塞理由。
明明几天前,她才在网上刷到这季节限定蛋糕,那时她大晚上的馋极了,还拿给梁景明一起看。
他知道她想要,还牢记是哪款。
“太晚了!”
发来一张蛋糕礼盒照片,梁景明回得很慢。
慢得令她心疑他看到了消息,仍坚持要买。
勾着白色提绳,他的手指本来就修长均匀,更因用力而骨节经络分明,有种不经意的好看。
下面坠着盒子简洁方正,整个画面太过唯美,得令万姿想起,她读过的介绍——
「本款香槟千层蛋糕,以矜贵优雅的 perrier-jou?t 巴黎之花特级干型香槟製作,每细细咀嚼一口,令人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清幽花香及果香味道。」
可他要拿这份矜贵优雅,来九龙城的破旧公屋跟她分享吗。
法文,高级饮料,精美蛋糕;劏房,折迭圆桌,昏黄灯光。两种极端在万姿脑海里冲撞,没有什么对比惨烈得过今天。
更何况,他努力为她营造如愿以偿的幻梦,却不知,她在目睹他极力掩盖的现实。
如果他不想给她看,也许她就不该看。
“来,喝茶。”
就当万姿后悔得坐立不安时,梁景行在圆桌的另一侧坐下。
“我太久没回来了,家里东西都不太熟悉,我估计我哥也不怎么回来,都待在你那……我妈也长期待在医院……”他稀松平常地笑了笑,仿佛在谈论明日早餐,“至于我爸,他很早就不在了,我哥告诉过你吧?”
“嗯。”
不知该摆什么表情,万姿便端起杯子掩饰。
滚烫茶水入喉,却把唇硌得微痛。她这才发现,马克杯上有个细小的缺口。
迷你的月牙状,却仿佛也镌在她的心里。慢慢崩开蔓延裂缝,在其中灌入铺天盖地的难受。
杯子都破了,为什么还不扔呢。
为什么感觉梁景明这辈子,就不配拥有一点好东西。
“我差不多该走了。”
情绪紧逼负荷极限,彻底坐不下去,万姿刷地站起身。
“啊?你才来……”
梁景行还想拦,但她心意已决。裹紧风衣,万姿最后回头。
“梁景行,以后别骗你哥了。”
“你不在乎,可以把他骗得东跑西跑,但我在乎。”
打开大门,走廊忽明忽灭,曲折得看不见尽头,像个名为穷困潦倒的恐怖牢笼。
就在她即将踏入时,她听见背后有声。
第一次,梁景行不再轻松嬉笑——
“那件你送我的毛衣,其实是我哥买的,对不对。”
万姿僵住。
像个阴影般站在她身后,他继续不疾不徐地说。
“我太了解我哥了,绝对是他挑的。”
“而且一摸料子就知道,一定很贵,真是浪费,居然设计成那么乖巧规矩的样子……”
一片寂静中,梁景行的轻笑浸透着喟叹:“没办法,我哥总觉得我长不大,还是以前那个他的小跟屁虫。永远六神无主,永远需要他帮忙。”
“可这么多年了,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仿佛什么哽住喉头,言语未尽便断了。
深吸一口气,他再度开口——
“我相信你不会没感觉,明眼人都看得出,那衣服更适合他。”
“但跟我哥直说,他是不会要的,他的个性就是这样……”
“宁可别人亏欠他,也不要他亏欠别人,总要别人剩下的,太习惯牺牲自己。”
“可你和我,其实都不想要他牺牲,对不对。”
“我们都很在乎他。”
最后的话语,柔得像梦呓。
肩胛被戳了一下,背后传来沉沉呼吸。万姿回头,梁景行的脸映入眼帘。
昏黄灯光当头打下,映照出他眼袋处的深浅沟壑。之前看着皮肤很平整,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全盘显现。
她突然意识到,他应该涂了极厚重的眼下遮瑕。
这个男孩子,恐怕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他是从伦敦返香港,坐飞机都要大半天。正常人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可他一点妆都没花。
他肯定知道他哥会来接,所以必须学会天衣无缝地遮瑕,学会用玩世不恭掩饰精神憔悴。
人只要足够在乎另一个人,就绝对不会让他心生忧虑。
无言对视中,仿佛有千斤石头压在胸口,万姿被难过杂糅着怜惜一起捆住,箍得全身发痛。
可最终,她还是重新在圆桌旁坐下——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不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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