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条狗没有使命(五)
中午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但nana要哺乳,梁景行要照顾妻儿,梁景明要开车,只有万姿喝了酒。
而且不少。
这一切,梁景明当然看在眼里。
返程途中,见她在副驾打哈欠,他笑着掐了掐她的脸。
“喝完酒更困是不是?”
“嗯,本来今天就没睡好。”顺势反握住梁景明,万姿亲了亲他的手,“待会想休息一会儿,一起吗。”
“好啊,不过我先给老二擦一下。”
回到家,梁景明照例清洁我在外踩脏的爪子。我和他待在玄关,万姿从卧室探出头来——
“我睡裙都洗了,拿件你的衣服哦。”
她喜欢穿他的衣服睡觉,并宣称任何奢侈品牌睡衣都比不上他皱巴巴的旧t恤。梁景明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然而我和他一进房间,还是齐齐愣住了。
她穿着他的白衬衣。
府绸的硬挺质地,更衬出内里肌肤的软。纽扣只系了一个在胸前,可再旖旎的风景都掩住了,她抱着一个长抱枕。
浴在他目光之中的,唯有双腿,长发,沾染醉色的脸颊,还有湿润如泽的眼神。
“干嘛不说话?”
微微挑眉,无辜与魅惑拿捏得恰到好处,她像艳丽毒蛇,盯着志在必得的猎物。
吐信子一般,她还咬了咬唇,慢悠悠地,向下褪去抱枕。
“不能穿吗?不能穿我就脱掉啦。”
衬衣该配领带,但没有哪种正经领带会联结胸衣和内裤。
何况这胸衣和内裤,不过就是几条鸦色缎带。编织的样式再繁复,只框着一寸寸玲珑轮廓,丰盈,收紧,再丰盈,雪白甜腻地,在他眸间透出欲色。
“别,我来。”
他哑声,亲上她的肩头。继而是脖颈,锁骨,软乳,以及更深的地方,被他高挺鼻梁抵着,温热气息熨烫着。
“怎么突然想……”
“昨天睡不好嘛,都在想你。”
腰肢扭动,衬衣已成摆设,曲线在他掌握下摇摆起伏,任他爱不释手地摩挲。
而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缠在他胸膛,让湿吻随着呻吟,滴滴答答地淌。
“老公……”
她会这么叫他,只在床上。
愈发箍紧她,明知道她情话半真半假。他仿佛被渡了醉意,连耳垂都是红的,一直蔓延到颈后。脸仍埋在她胸口,痴迷般舔舐得更深,连眼都不舍得掀,单手摸索着去开床头柜——
然而,只听见她轻声。
“老公,今天不戴好不好。”
“嗯?”
这次梁景明抬起头来。
“我快要来了……”
顺势把他压倒,万姿得逞又魅惑地笑。趁机解开他的裤带,一气呵成往下扯——
“没关系的。”
“……不行的,安全期不准。”
怔愣片刻,梁景明挣扎着还要开床头柜。
可立刻又被按住手,连同最脆弱敏感的地方,也被她掌握着,用指腹打磨。
“可是我想……真的没关系的……就这一次嘛……”
“不行。”
“哎呀不可能中奖的……哪有这么容易……”
对准腿心,她蜿蜒着磨蹭,不顾他的抗议,如同劣童玩火——
“就算真中了也是缘分嘛……”
“不行你起来——”
“一次!就一次!听天由命!怀上了我也认了……你看景行和nana他们好幸福……”
她快要坐下去了,她就要坐下去了,要不是梁景明死命撑着。
脑门有青筋在跳,牙关紧咬。也不知是恼她还是恼自己抗拒不了她,他从未如此正色厉声——
“不行!万姿!”
“你不能这样不负责任!”
一下子静下来。
颊上还残存着撒娇意味,可万姿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用力一卷被子,也不管抽了他一脸,她转过身去。
硬邦邦地,拱成一只小虾米。
“……”
梁景明也瞬间气势全无。
支起身,觑着她的背影。想碰她的手伸出又缩回,可到底还是不敢,唯有讷讷:“生气了?”
“你这么大声干嘛!”
他不问还好,一问她真难受了。把自己藏得更深,可藏不住哭腔,在爆发后低回:“对我这么凶……”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有点着急……”
连忙把万姿搂在怀里,梁景明跟哄小孩似的,摸着她的脑袋,可全无糊弄感。
“我以为我们讲清楚这个了,没想到你会有别的想法……但我觉得,如果你想改主意没问题,可是不能这么冲动地做决定,不该一看景行和nana过得幸福,就突然想要小孩——”
“不是突然。”
坚持不抬头,万姿瓮声瓮气地。
“纠结一段时间了。”
梁景明一愣:“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因为我也没想好……哎怎么跟你说呢……”
终于,她慢慢抬起眼睛。可仍旧不看他,仿佛陷进了虚空某处。
“这种感觉,就好像买包。”
“小时候完全不会对包感兴趣,再大一点还会有点嗤之以鼻,觉得这些logo也没什么,样子也不算好看,何况只要年轻,背一个帆布袋也漂亮得不行,但到后来,发现周围人怎么都在背名牌包了。”
“然后跟着别人攒钱,进店里挑最热卖的款式。其实付钱时不是没有犹豫,我真的喜欢吗?值得花这么多钱吗?拥有了它我会开心吗?”
“但销售又在旁边说,小姐这是限量版,就剩你手上最后一个啦,不要别人就买走啦。”
“这时候再丑的包,都会瞬间变得好看了。再多的犹豫,都会消失了。”
“你就想把它买下。”
迎接万姿的,是漫长沉默。
显然审美和购物,触及梁景明的知识盲区。他皱眉思忖半晌,才缓缓启声。
“可小孩不是包啊。”
“包不喜欢可以退货,送给别人,大不了不用就好了,你还有其他包。可是小孩生出来,就改变不了了。”
捧着她的脸,他几乎是语重心长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这事不能冲动做决定。”
“如果真想要小孩的话,我们应该先考虑是领养还是自己生,如果自己生,至少需要检查下身体,接着要准备物色陪月阿姨和菲佣,我们要腾一个房间给她们住;还有我们要不要搬家,毕竟当时买房没有考虑学区;另外医院选公立还是私立,你的工作能不能排过来?十个月之后有没有项目?有没有时间产检——”
“行行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如订书机般紧急掐住他的嘴,万姿白梁景明一眼。嘀嘀咕咕着,不妨碍她在他胸膛埋得更深,寻得栖息,理直气壮。
“你好烦啊,为什么做任何事都这么四平八稳,衬托得我头脑混乱又很冲动,感觉糟透了……”
“你弟说得对,你就是圣人。”
“梁景行又胡说什么了?”
摇了摇头,梁景明轻笑出声。
“我才不是圣人,我只是不想破坏跟你的关系。因为如果我们冲动之下有了小孩,以后你不高兴,肯定会怪我。可能跟我吵架,或者会有更坏的结果。”
“我宁可没有后代,也不要和你分开。”
“你看!这就是你跟我的区别!”
跟发现新大陆似的,万姿一下子激动起来:“你也知道我是这种人!即便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我不开心依然会怪你!”
“你不一样,如果你的小孩病得很严重或者需要终生照顾,像个负担一样寄生着你,你会无怨无悔。我不行,我可以照顾他们,可我掩饰不了我很累很崩溃,甚至在某一个忍不了的时刻,我会想带着小孩一了百……我不用当妈我都知道,我一定是个坏妈妈!”
“而且为什么真正的妈妈,比如nana她们都可以这么厉害?”
说着说着,她又兀自苦恼了——
“她们为什么会有勇气怀孕?她们怎么知道小孩会是健康的?脑瘫,自闭症,先天性心脏病,很多都是产检查不出来的,这根本就是用人生在赌博……而且就算健康长大,该怎么教育?出意外怎么办?走歪路怎么办?你我赚多少钱都架不住小孩吸毒……”
“她们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适合当妈妈啊。”
“如果你想当,我相信你会是很好的妈妈。”
“得了吧,你又不是我儿子,你怎么知道。”
“……”
被她的逻辑击倒,梁景明笑得眯眼,揉乱她的头发又梳好,真是拿她没办法极了。
“那我问你,如果是我生病,你也会很累很崩溃,不想照顾我吗?”
飞他一记眼刀,万姿说得慢吞吞的。
甚至有点不情愿,可依旧无比认真,与他视线相接。
“理智告诉我,应该给你请个护工,定期探访就好,没必要为了你搭上我剩下的人生。但情感告诉我,我会尽心尽力照顾你,因为我知道生病的如果是我,你也会这么对我。”
“没办法,只要跟你有关,我的理智永远比情感薄弱很多。”
声音越来越小,却如同一圈圈扩散的涟漪,牵起梁景明绵延不绝的笑意。
“你也比你自己想象的好太多了。”
浸在蜜味里,他还是忍不住问,就像美梦成真的人忍不住掐自己——
“真的吗?如果我病得很严重,你也会照顾我?以后年纪很大了……我可能瘫痪,迟钝,失智什么的……”
“失智?”
眼神一凝,万姿此刻懵懂如鹿。
“对啊,人到时候会糊涂的,即便我们一起过了大半辈子,你天天照顾我,我也可能记不得跟你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也可能记不得你——”
仿佛轻快流淌的音乐,猝然撞上休止符。
她就这么看着他,一眨不眨。仿佛只要闭眼,他就会消失在她面前。定住她的,是一种没来由的后怕。
眼泪即将溢出,不知是不是长时间凝望的缘故。
“你怎么能不记得我?”
她猛地抱住他,在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他们有各自的慌乱,她却比他澎湃得多——
“不要说这种话!你赶快呸呸呸!”
“我开玩笑的……呸呸呸。”
怀中像扎入一只飞鸟,在剧烈扑腾。梁景明被震动着,哭笑不得:“你今天怎么跟小朋友一样……”
这只鸟的确是雏儿。
啾啁的,湿漉漉的,没骨头似的,大半张脸赖在他掌心,宛若蜷在最熟稔的巢穴。好不容易抬头,万姿只露一双桃粉色的泪眼。
“那个,我犹豫要不要生小孩,还有个原因。”
“……我说了你不可以笑。”
“嗯。”梁景明已经在笑了。
她第一遍嗫嚅他还没听清,直到她又咬牙重复——
“我担心你喜欢小朋友超过喜欢我。”
“……都说了不可以笑!”
巢穴地动山摇地抖着,梁景明绷得唇色发白,坚持不发出一点声音。万姿被他搞得又羞又恼,干脆破罐子破摔:“对啦我就是这种人!心胸狭窄心理阴暗!就不配当妈!就不准你喜欢别人!”
任她骂,任她打,他终于笑够了。
清了清嗓,他换上一以贯之地认真。
“我回答不了你,也不想骗你,因为我真不知道有小朋友的感觉。反正现在,我想象不出会喜欢其他人超过喜欢你。”
“再说小朋友会长大的,我们把他们养成大人,他们会有自己的家……”
“但只有你,永远是我的小朋友。”
“真的?”
嘴角上翘又生生抑着,她忍得住欢喜,却忍不住测探他爱她的程度:“即使再过十几二十年,我变成很会骂街的师奶,你也会当我是小朋友?”
“当然了,我会很自豪地告诉围观的街坊,厉不厉害,这么会骂人的是我家小朋友。”
他是个耐心的大人,陪她演这些白日梦,可也退化成小男孩,一本正经捉弄在意的女生——
“当然我那时候也是个阿叔了,可能失智不记得你是谁……”
“梁景明你有病啊!都叫你不要提了!”
他大笑起来,轻而易举捉住她挥舞过来的拳头,并起来高举着。吻落在她额角,缠绵着向下蜿蜒,流连。
他用他的方式,安抚一只气咻咻的雏鸟。
“……烦死了……”
抱怨都变得很湿,很黏,最后她的拳头慢慢松开,与他十指相扣着。
最后的最后,他们相扣的,不仅有指头。
第二天,万姿来了月经。
我是全家最先发现的生物,甚至比万姿本人察觉得还早。我睡在他们床边,清晨时闻到有种铁锈味渐渐弥散,便及时叫醒了她,拯救了一席桑蚕丝床单。
就像万姿排出的鲜血,我本以为要孩子这念头一去不复返。没想到梁景明比她还上心,立即开始了解衡量生育的利弊,甚至还提议他们一起试着单独照顾小侄子,还要带上我,模拟真正的“一家四口”。
作为演习。
事实证明,这很有必要。
不仅适用于梁景明和万姿,对梁景行和nana亦然。借此契机,他们夫妻刚好可以出去度个假,重回二人世界。
他们当然很高兴,但跟梁万交接时,他们除了笑容之余,还有种难以言喻的神情。
我后来才理解,这种表情叫“逃出生天”。
我对人类表弟的第一印象没错,他就是剥了皮的小怪物。
蝉变的那种。
天天嚎,夜夜嚎,想吃嚎,想睡嚎,睡醒了又嚎……他小小的身体里,简直住着一整个勤奋刻苦但毫无天赋的童声合唱团,不疯魔不成活,不疯魔就逼其他人疯魔。短短几天,临时家长仿佛双双老了五岁,按梁景明的话说,“以前在投行都没这么累过”。
也唯独他是顽强的。
最后一个夜晚,小孩又开始大哭不止,万姿已经醒了(二十分钟前刚躺下),神情呆滞地看着天花板,仿佛听见死神在召唤;只有梁景明深吸一口气,一骨碌爬起来了。
“去睡吧,我起来就好。”
当我和万姿拖拖拉拉走进婴儿房,只见他正在给小孩喂奶。盘腿坐在地上,执着奶瓶,稍微长出来的青色胡茬,跟黑眼圈交相辉映。
他说话仍是柔的,可眼睛里已经没有光了。
“没事……”
万姿估计熬夜熬傻了,看到他这副模样狂笑起来。
好容易才止住,爱怜地揉了揉他脑袋,跟平时摸我一样。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照顾小孩了。”
“怎么?不想要‘听天由命’了?”
“滚。”
下了命令却舍不得让人执行,她也坐下来,脸颊贴在他手臂。
他们一起凝望着孩子,有股无可奈何的脉脉温情。
“虽然一直知道带小孩很难,但不做父母,不知道原来这么难。”
万姿总爱碰宝宝的手,让他牵着她的指头。每天他都在长大,越来越紧绷绷地箍着她。
“现在想想,我妈能把我从小孩养成大人,别的不说,光是这点就够了不起了。”
“毕竟她那么爱你。”
“不,毕竟杀小孩犯法。”
梁景明失笑,他总是对她的胡言乱语很捧场。或者说,他只要听她说话,见到她这个人,他永远在不自知地莞尔,眉梢眼角尽是那种,小狗爪垫般软软的纵容。
“说真的,你妈妈非常很爱你。”
“我知道啊,爱到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盯着瓶中慢慢低下去的刻度,梁景明没有说话。等婴儿喝完奶,被放回摇篮中,他才撇头看她。
仍是那种看孩子的眼神,无可奈何的脉脉温情。
“话说我那天跟你妈妈聊了很久,上次我们一起回家……你和她吵架之后。”
“我陪她出去转了转,她说她很担心你,担心你现在不想生是听我的意思。万一以后我们年纪更大一点,我突然又想要小孩了,你已经错过了生育年龄,那我们两个人可能就过不下去了——”
“她担心你抛弃我?”
话语还没细嚼完毕,万姿一小把火已习惯性地窜起来了,从喉咙冲出:“为什么不会是我抛弃你?我没有跟你吵架的意思——但你想生我不想生,那我就换个男人过呗,凭什么她认为我要迁就你?凭什么我要因为这个后悔?”
“你看她老是这样,她自己曾经那么委屈那么顺着我爸,她也要逼我顺着我老公——”
“你听我说完。”
明晃晃地被威胁下岗,可梁景明仍勾着唇,轻轻去握她的手腕。
“我觉得她不是担心你被我抛弃什么的。她是担心我们一旦过不下去,你会后悔一段好好的婚姻,因为这个原因没有持续,后悔没有小孩。”
“我们现在做的这些,这几天这么累……不也在评估生与不生的风险,担心如果真不要孩子,我们以后会后悔吗。”
“你妈妈和你,其实想的是一件事情。”
还想反驳些什么,但万姿最终闭上了嘴。
低垂眼睛,她与我对视着。从我的角度望去,她平日艳阳花般的五官微微塌下来,有些忧伤的样子。
但看着看着,我发现她只是在发呆,盯牢自己衣服下摆,一小块沾到的奶渍。
身为一只狗,我一直很佩服人类会洗衣服。我们只有爪子,没有可以灵活操作的双手。
但这几天耳濡目染,我听万姿抱怨,奶渍实在太不好清洁了,洗衣机绞还不如手搓,越想洗掉就越顽固。
也许对人类来说,越想洗掉就越顽固的,还有其他事物。
“你妈妈还说,你说生小孩很受罪,有可能大出血死在手术台上。的确,生你的时候她吃了不少苦。”
“但无论发生什么,你们吵过多少次架,你如何伤她的心,她从来没有后悔吃那些苦。”
“她从来没有后悔生过你。”
“真的?”
万姿抬眸。
她望向梁景明,像一个困于深井的人,望向一条垂下来的绳索。
“真的。”
四目相对,他助她爬上来重见光明,用极和煦的眼神和口吻。
“所以下次回家,不要再跟妈妈吵架了好不好。虽然我知道有时候你也很委屈。”
“但我们总以为会跟家人还能相处很久,有问题可以慢慢解决,毕竟还有时间。”
“根据我的经验……其实没有的。”
他说得很轻,轻得盖住了沉重。
但跟他们朝夕相处这么久,我当然知道是什么事情。储藏间的抽屉里,有张中年男人的黑白照片,长得很像梁景明。他有时会拿出来看看,再放回去。
更别提,他和万姿总带着我,定期探访一个墓园。
“好,我答应你。”
许久之后,她终于出声。
跟他一样轻,仿佛陷入同一片回忆。
“下次回家,我不会再跟我妈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