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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兮(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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葶花掀帘进屋,瞧见夏公子正与晋王殿下耳语,不知在说什么。夏公子耳根微红,侧着脸笑着,颊边那一点小梨涡愈发显眼,

他天还未亮便被雨声吵醒,在屋内枯坐到女婢来报,说殿下醒了,才郑重其事地束发戴冠,命人煮一些润口顺气的早膳,最后自己亲手碾碎芝麻,撒到热粥上。按惯例,这一顿早食便算他亲手所做。

彼时刚过辰时,长庚还留在屋内服侍洗漱,夏文宣恰好与他撞到。一个形单影只,一个带着七八个侍从,面对面碰上,两人面色都不算好。

夏文宣素来不在乎这些供人玩乐的宦官,本想忽视他,径直进屋,谁曾想长庚一个晃身挡在他跟前,也不行礼,冷着脸道:“烦请夏公子留步,殿下还在洗漱。”

“我见妻主,用得着你多嘴,”夏文宣下巴微扬。

“这里是殿下的寝殿,不是您的寝殿,自有一套规矩。”长庚答。“昨夜殿下若是去了您的寝殿,那您自然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夏文宣是夏鸢的独子,自小到大,莫说是长庚这类的宦官、奴仆,就连同龄的族人也没有敢同他这般说话的。

他一时面色阴沉,却也说不出有失仪态的话。

陆重霜听见帘外一阵喧嚣,笑着等他俩在门外你来我往讥讽完,才懒懒打了个哈欠,冲长庚道:“你先下去吧,让文宣进来。”

听见主子的声音,长庚方如得令的家犬,趋步退离。

文宣愤愤入屋,大抵是气恼于自己的哑然,可抬眸一见陆重霜似笑非笑的眼神,好像在笑话他的忿忿不平,因而霎时红了耳根。

“你怎么来了?”陆重霜道。

夏文宣给了随身小侍一个眼神,让他们赶紧去搬一张案桌放在床沿,好让妻主不必下榻用餐。

他自己坐到陆重霜身边,头稍稍歪着,眼睛瞧着她说:“昨夜雨大,没见到,睡醒了便想来看你。”

陆重霜笑起来,身子挨过去亲了亲他浅红色的唇。

她才洗过脸,肌肤带着芍药花露的香,夏文宣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用过早膳了没?”陆重霜问。

“还未,”他说完,左右侍从搬来案几。

夏文宣将托盘上的碗筷端到小桌,而后挥手示意他们退下,邀功似的小声冲陆重霜说:“我亲手做的饭,不知青娘吃不吃得惯。”

一碗胡麻粥,白瓷红云纹的浅口碗装着,旁边置四碟样式不同的小菜又煮了两个剥壳鸡蛋,白面饼里卷胡椒羊脍,一列列陈放在古朴的赭色长盘。此外,还有两个小碟放着番邦的榛果。

陆重霜晓得夏文宣这等贵公子不可能亲自下厨。他那双没一点茧子的手拿不起菜刀,更别说烧柴起火,光是进厨房被烟熏一下,整套衣裳就要扔掉。

因而她端起最像是文宣动过手的芝麻粥,尝了一口,夸道:“胡麻碾得很香。”

“青娘如果喜欢,我以后常做。”夏文宣道。

陆重霜浅笑着问他:“葶花说你昨夜很晚才睡,怎么了?”

夏文宣羞于说一夜都在想她,显得不持重,便信口胡诌道:“夜半读诗,听着雨声,有些感怀罢了。”

陆重霜小口喝着胡麻粥,漫不经心地说:“哦?说来听听。”

“醉吟居士的止淫奔,讲男女淫奔,有几句写得极美,”夏文宣说,“我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陆重霜应道:“是美。”

“美则美矣,那男子却也活该,”夏文宣话锋一转,“聘则为公子,淫奔便成奴,本就是始乱之、终弃之的荒唐事,弄得父母族人为之蒙羞。”

陆重霜不语。

“婚而不娶良家子,仕而不由清望者,俱为世人所不齿。人各有耦,色类须同,良贱既殊,何宜配合。”夏文宣说着说着,发觉身侧的妻主一直没说话,身子低俯凑到她身侧,小声唤一声,“青娘?”

陆重霜放下碗,道:“突然想到了些无关紧要的事。”

“青娘说。”

“我自边关归京后,未曾宴请过同僚……兴许是时候办一次宴会了。”陆重霜夹起白面卷饼,“我不好风雅,因而王府内并未豢养操琴陪酒的家伎。我想了想,文宣,这事还要麻烦你去办。”

“好,”夏文宣道,“我会为青娘寻到天下最好的伎人。”

“倒也不必,”陆重霜掩唇,咯咯直笑,“模样周正,性子乖顺,莫让晋王府在同僚跟前失了面子便好。脾气太傲的家伙,你管教起来也伤神。”

“没那么容易伤神,青娘小瞧我了。”夏文宣笑道。“豢养家伎为的是彰显威仪,在多也在精,毕竟晋王府头一回宴请各路官员,理当气派些。”

“你拿主意吧,”陆重霜见他兴致冲冲,笑道,“我信你。”

正聊到这儿,葶花走入,冲二人行礼后说:“夏宰相来了。”

未等陆重霜出声,夏文宣先开了口,甚是讶异道:“阿娘来了?”

“是,”葶花福了福身子。

陆重霜说:“我如今卧病在床,衣衫不整,夏宰相若是不嫌弃,便请她进来。”

葶花得令退下,不一会儿,一身朝服的夏鸢款款走入寝殿,她见陆重霜,稍稍欠身道:“殿下。”

陆重霜身子微低,回礼:“夏宰相别来无恙。”

夏鸢轻轻一笑:“总还是这样,上朝、歇息、处理公务,没多大变化……不过今日有几个相熟的同僚跑来,询问我晋王殿下如何。”

“夏大人如何回的?”

“晋王殿下很好,只是昨日淋雨受了风寒,正在家养病。”夏鸢说完,朝独子看去,唤了声。“文宣。”

夏文宣也俯身行礼。

女子谈论政事,男子本是要避嫌,然而眼前的一个是他的妻主,一个是他的母亲,夏文宣便赖在床畔,一言不发地为陆重霜剥胡棒子。

雨到白日渐小,一阵疏,一阵急,却仍同昨日一样的闷。

这类不干不净的天气最为可怖,热气缕缕上涌,湿热的雨阵阵向下落,淤塞的滋味似是在暗示人们不久后又会有一场震天动地的暴雨。

夏鸢让侍从搬来座椅,与陆重霜闲谈:“瑞兰江的奏疏被劫,您也不必太在意。人要死,谁也拦不住,就眼下的情形说,反倒是越拖越好,死得越多越好。等事情瞒不住了,自然会有人倒霉。”她的声音里夹杂着窗外的雨声,一股腐烂的潮气。

“我不在意,”陆重霜说,“倘若南边死十余万生民还不足以震动朝堂,那也不必期盼死到叁十万时,太女会幡然醒悟。”

“看来殿下有了新想法,”夏鸢道。

“没,养病呢。”陆重霜勾唇一笑,意味不明。“本王倒是想问问夏宰相,这么多年,是如何跟于大人共事的。”

“殿下是沙场上过来的人,想必知道歼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道理。”夏鸢道。“我与于宰相同朝做官,她知道我几斤几两,我自然也晓得她的底细,彼此你来我往、我进你退,说到底,不过周旋二字。”

“宰相可以有叁个,尊,却只有一个,”陆重霜悠悠道,“夏大人的周旋二字,怕是不能为我所用。”

夏鸢一愣,继而佯装轻松道:“普天之下,唯独您敢说这样的话。”

陆重霜笑了笑。

短暂的沉默过后,夏鸢又说:“殿下,自古以来,兴衰成败,都是先有事、后有理。周伐商,是商无道在前,还是周伐商在前,这真能说得清?”

“夏宰相透彻,”陆重霜淡淡道。

暗喻已经说到这份上,饶是夏鸢也不敢再进一步挑明。她冲夏文宣招手,嘴上亲昵道,“有段日子没见,阿娘想同你出去说说话”,说着,将独子带出了寝殿。

陆重霜则叫来一直守在门帘外的葶花,命她服侍更衣。

“我俩的话你都听见了?”陆重霜抬起双臂,以便她为自己系好罗裙。

葶花的头垂得很低,小声道:“听见了。”

“夏鸢这是在试我,”陆重霜说,“我猜她隐约知道我有兵。”

葶花的手颤了颤。

私蓄武装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殿下……”葶花抬眼看向陆重霜,面色发白。

“别怕,她现在与我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她夏家也在九族之内。”陆重霜安抚。“想清楚这事也好,反倒安心不少。”

“赎婢子愚钝,敢问殿下是什么事?”

“我原以为夏鸢扶持我,是与九霄、于雁璃不对盘,今日才知晓并非如此。”陆重霜声音低沉。“她不怕反,也有心帮我反……夏鸢这个人,野心也不小啊。”

“殿下,昨夜夏公子询问婢子,殿下您是什么样的人。婢子说,殿下为人,远不能用一言两语说清,夏公子却说,他只爱您、敬您……”葶花拧眉,闪烁其词。“婢子心想,夏公子对您是真心的。”

“或许吧,”陆重霜发笑。

她甩了甩熨得笔直的衣袖,同对面人说:“葶花,你是显赫人家出身,尽管祖上无德,害你自卖为奴,你却依旧对世家贵族心向往之。我明白你瞧不起长庚与沉怀南,也明白你心向着文宣,但风水轮流转,你莫要太迷恋那些关陇门阀。”

“婢子明白。”葶花行礼。

陆重霜满意地点头,道:“行了,叫长庚过来吧,我要与他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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