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章、收权之策
“小人许穆,参见国君。”
此刻的书房内,昨日在招贤馆前见过的中年文士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和惊喜,恭敬万分地给施礼跪拜。
许穆怎么也想不到,昨日才仅仅报名初试,连考较和终选的步骤都不需要,竟然就能得到国君召见,自己虽然小有声名,但显然还达不到古之大贤的地步,显然这是因为国君求贤若渴,打算千金市骨,树立起一个榜样来吸引天下良才。
“昨日一别,许先生可还记得寡人?”
温和的声音传进许穆耳中,许穆疑惑地抬头看了奚齐一眼,顿时一惊,眼前高踞上座的少年个国君,自己昨日在招贤馆门前竟然见过!当时招贤馆门前虽然围了许多人,彼此也只是照了几面没有说话,不过奚齐和毕万一行人衣饰华贵,气度非凡,自然让人印象深刻。
因为遗传自晋献公的优良基因,奚齐虽然年仅十五,但已然显得非常英武俊朗,身材高大,加上奚齐心理成熟,双眼有神,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看上去反而像是十七八岁的样子。
“原来国君昨日竟是微服访查民情,小人该死,当时竟然不知是国君当面……”许穆有些局促,还好自己昨日言辞间没怎么抨击晋国,反而颇为看好,不然今天可就悬了。
“不知者不罪,听说先生乃是许国人?”奚齐好奇地看向许穆。
“三年前楚国伐许,迫使许侯肉袒谢罪,小人难忍楚人骄狂,听闻晋国强盛,有富强之资,因此前来投效,奈何无人赏识,蹉跎至今,及至国君下令招贤,许穆不才,愿为国君效犬马之劳。”
许国,乃是姜姓诸侯国,以许为氏,只是其彊域位于河南中部的许昌一带,虽然富庶,但一直饱受郑、楚两国的欺凌,由于国力弱小,只能委曲求全。许穆本来在许国也只是一个受排挤的下大夫,因为遭受楚军恣意呼喝仿如仆从,许穆不堪受辱,愤而出走。
“寡人昨日听闻先生之言,认为晋国大兴可期,只是寡人初登大位,有心作为却不知如何施展,不知先生可有良策?”奚齐沉声道。
许穆很紧张,因为今天这场面试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是从此青云直上还是继续泯然众人,全看自己的应对了。
“许穆以为,方今天下,唯晋国可具霸主之基,齐国虽强,然而局促东方,虽有盐利,可惜却是因人成事,不足以久恃,观其国土,南近东夷,北接夷狄,西有宋、鲁、郑等强国,东临大海,伸张不易,难有开彊辟土之利,亦无雄关险地足以镇守。”许穆可谓一针见血,将齐国的关键点了出来,虽然有海盐之利,但以齐国的地理状况,却是不利于四处扩张,而且无险可守,之所以如今兴盛,不过是靠了管仲主政而已。
“郑国内乱数十年,虽仍居强国之列,但其势已颓,无复当年郑庄公之盛,宋国新君继位,一味求仁,且与齐鲁相邻,不利发展,有称雄之心而无霸主之资。秦国霸于西戎,励精图治,奈何关中沃土久受戎族盘踞,昔日之繁华西岐,如今已是民生凋敝,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纵然君明臣贤,目前亦只是一养马地矣。”
许穆侃侃而谈。这个时代的中原诸侯虽然众多,但称得上强国的,也只有齐、晋、楚、郑、宋、鲁、秦几国,鲁国已经开始衰弱,而秦国位于西陲,原本非常弱小,只是因为这一代的秦穆公嬴任好继位以来大力发展,屡败戎狄,这才能跻入强国之列,然而终究底蕴太薄,没有几十年的经营,是不可能成为霸主的。
“楚国偏远,又为蛮夷,虽然兵盛,但素为中原诸侯所厌,举国虽然彊域广大,但膏腴肥沃之地,多为几大氏族把持,因此楚君行事,多有掣肘,然而楚国地广物丰,拥有带甲十万之众,能与之逞雄者,唯晋而已。”
“晋国自武公、献公征伐兴军以来,彊域辽阔,已可与齐国比肩,带甲之士数万,兵车千乘,民庶殷实,北与赤狄为界,南据崤函天险,西及河西,东逼虎牢,内有沃土,外有关险,进退皆可自如,此乃霸主之资。”
“只是国君虽已诛尽犯上权臣,威权初立,但却仍有隐忧。”许穆小心翼翼地看了奚齐一眼,不过奚齐脸上却是看不出喜怒。
“先生尽可直言,但说无妨。”奚齐眼神幽深,让人看不出心中想法。
“国君请恕小人直言,许穆以为,国君当务之急,首在实君!”许穆语出惊人。
“哦,先生此言,似乎在隐喻寡人名不副实?”奚齐似笑非笑。
“请恕许穆大胆,自古君主,皆有生杀予夺之权,号令之下,生民景从,许穆窃以为国君如今乃是虚君,空有晋侯之名,并无晋侯之实,因此当务之急,不在霸业,而在实君。”许穆字字诛心,似乎有些危言耸听,不过他这一番话传了出去,绝对会被卿大夫们喷死。
虽然奚齐被架空,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有些事就是这样,能做不能说,许穆这样揭露出来,便等若是和大多数卿大夫们站到了对立面上,不过为了得到奚齐重视,完全值得许穆冒险,而且这里乃是奚齐的书房,若是居然也会人尽皆知,连这点秘密也保不住,那奚齐这个国君也太过失败了。
“有名无实,此乃取祸之道。”
若是普通人,恐怕都会沉醉在诛灭里克的假象中,以为从此无忧,多半会对许穆嗤之以鼻,觉得他危言耸听,许穆也是在赌,赌这个少年国君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能够发现朝堂上下的暗流。
“那么先生认为,寡人如今应该怎样做呢?”奚齐也是惊讶于许穆的大胆,这些话,就算是荀息也未必敢说出口,更何况许穆这个外人了,不过许穆此人果然有些见地,现在骊姬一党都以为里克伏诛之后从此高枕无忧,形势一片大好,什么重耳、夷吾都是流亡国外,再也掀不起风浪。
但实际上,咬人的狗不叫,不表现出来的威胁才是最大的威胁。奚齐也是熟知历史,这才不敢掉以轻心。
“国君威权,一在钱粮调度,二在职权任免,但卿大夫把持朝政,国君想要名副其实,唯有另辟蹊径。”许穆看向奚齐,观察着他的神色。
“还请先生教我。”奚齐正色道,他确实是想要听听这个许穆有什么方法能够解开他目前的困局。虽然骊姬一党是拥立奚齐的支持者,但却未必会无条件地服从奚齐的所有命令,即便是荀息,也有属于他的一套政治主张,连自己的支持者都不能和自己保持一致,就更不要说其他的卿大夫们了。
归根到底,始终还是因为奚齐年少,而且坐上国君之位也有争议,又没有建立起独属于己的班底,自然而然就会被大臣们架空。
当年献公诛尽桓庄二族,以自己的班底取而代之,建立威权,但奚齐却不可能效仿,因为重耳、夷吾都在国外虎视眈眈,奚齐杀的越多,士大夫们就越会怀念起重耳以前的好,到时重耳一旦归国,必然一呼百应。
虽然奚齐也可以通过一场战争的胜利来巩固威望,但上下二军态度不明,奚齐不敢轻信,而要等到中军成军,最快也要半年以上,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发生许多事了。
“许穆以为,国君应当修渠。汾水、涑水乃是大河,若能修建渠道引水灌溉,既可防旱,亦可便于农时。”
奚齐本来满怀期待,但许穆的话,却是让他面色一黑。
“不知国君可曾听过大禹治水?”许穆悠悠开口。
先是莫名其妙地提议修渠,现在又扯上了大禹治水,奚齐很想吼一句,这和抓权有个毛线的关系啊?不过尽管有些不耐烦,但奚齐也按捺住性子没有发作。
“昔之虞舜在位时,天下大水泛滥几成泽国。他流放忠于唐尧而不服自己的四大重臣,共工流放到幽州,欢兜流放到崇山,三苗驱逐到三危,鲧流放到羽山,后来又找个藉口杀了他,四罪而天下服。但这大水却成了他坐稳江山的一个考验,要让天下臣民心服,他必须治水。而治水,只有出身水利世家的大禹才擅长,舜帝迫不得已只得起用了他。”
“大禹的父亲鲧死在舜帝手中,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舜帝杀人父用人子,也怕大禹会起了反心,大禹如履薄冰,小心谨慎,治水时甚至三过家门而不入。舜帝虽防着大禹,可是水患太大,人民几成鱼鳖,治水成为第一要务,于是一连多年,所有的财力、物力、人力都投到治水之上。大禹便利用这天授的莫大机会,掌控了人力财物各项大权,待他党羽渐众,又诛杀防风氏以立威,使得各部族俯身听命,最终禅得天子位。”
奚齐眼睛越听越亮,许穆虽然说得婉转,但他却是听明白了,原来修渠竟然可以揽权!
是了,修渠挖河,可不是派几个人,用三五天就能完工的事情,这可是需要征发数以万计的民夫的大事,需要投入大量的财力物力,奚齐完全可以借着这个修渠的机会,牢牢握住钱粮大权,而且这个时代兵农合一,民即是兵,掌握了这些服役之民,也就等于掌握了晋国的军队。
最重要的是,卿大夫们很难发现其中的真实目的,等到有所察觉,估计奚齐早就已经大权在握,无可撼动了。
这个许穆,虽然相貌一般,名不见经传,不过还真是一个大才,竟然可以想出如此另辟蹊径的收权之法,假如给他一个合适的舞台,假以时日,未必不是一代名人。
蓦然间,奚齐想起了后世的郑国渠,难怪吕不韦一介商贾可以权倾朝野十余年,也难怪秦王嬴政亲政之后,因为吕不韦垮台而停工的郑国渠反而被嬴政下令复工,原来奥妙竟然是在这里。可笑韩国还以为诱使秦国修建郑国渠可以耗其国力,但其实却是正中对方下怀,为他人徒作嫁衣。
“修渠一事事关重大,需要有才能卓绝者主持此事,不知先生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奚齐试探着问道。
“此事自有国君决断,许穆不敢妄议。”
虽然打算重用许穆,不过此人的心性还有待观望,若是许穆自荐,那么此人则是野心极大,奚齐可不会留着他了,以免养出一个不受控制的权臣,反正自己已经知道了修渠揽权之策。
不过许穆的应对让奚齐很满意。
“先生的计策妙极,真乃治国经世之大才,寡人德薄,愿委以仓廪令之职,不知先生可肯屈就?”奚齐很有诚意,而且仓廪令可是中大夫,也算是位高权高了。
“国君厚爱,许穆惶恐,可是许穆仅仅只是流落晋国的一介落魄贵族而已,毫无资历,假如骤登高位,恐怕会引来非议,招致众人不满,许穆不才,愿为国君身边一名下大夫足矣。”许穆推辞道。仓廪令之位,他固然心热,但官场最是讲究资历,许穆一下子就登上中大夫的高位,恐怕会招来许多贵族的嫉恨,到时人人暗地里使些小绊子或者总想找你的岔子,许穆即便当上仓廪令,恐怕也很难坐得稳。
因此许穆只好退而求其次。
不过他的话却是耐人寻味,什么叫“愿为国君身边一名下大夫足矣”?下大夫的职位很多,最常见便是县邑大夫,因此能经常出现在一国之君跟前的下大夫,一个巴掌数的过来。
奚齐笑了,说道:“既然如此,寡人身边侍中之职正好空悬,只好委屈先生了。”侍中,本来是仆大夫,掌管宫中用度开支和传达政令,位卑而权重,奚齐将宫中用度开支的事务分了出来,不再由侍中兼管,但毫无疑问,只要侍中仍然拥有政令传达的职事,能够参与国家大事,哪怕没有决策权,也是足够显要了。
距离奚齐改制已经有好几天了,虽然消息还未在底层传开,不过对于许穆这种关注朝局谋求机会的有心人来说,还是比较清楚的,因此许穆欣然揖拜:“国君有命,许穆不敢不从,愿为国君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