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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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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闻言一怔,裂焰是天衍帝西征时的兵刃,虽然不如’伐乱’赫赫有名,但在赤炎军现在也还留着“裂焰所指,即为冲锋”的说法,这赏赐的象征意义委实不低。

辛襄忍不住感激王伯。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生来就仰慕就王伯和父亲这样的英雄,能用他们的兵刃下场当然是无上的荣耀。

天衍帝却温和嘱托道,“远声,点到为止,不可见血。”

他苦涩一笑,大声答了一句:“是。”

裂焰枪很快就被子升请了来,赤金色的枪神托在长长的黑缎木盒中,三个内侍跪地托于额头之上。

辛襄深吸了一口气,闪电一样地拿枪转身、蓄力、出枪,长枪在空中划出赤金色的一道,恍惚间仿佛发出一声战场上的低啸声。

辛鸾的席位距离辛襄不远,他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又担忧又紧张。他是知道辛襄的本事的,可是对面的樊邯毕竟是化形之人。理智上,他很想拦住他,但他也知道不能拦,思来想去,只好低声吩咐后面段器:“你去击鼓,替我为公子襄助阵。”

高台上一尺宽敞的台阶上,辛襄将枪杆压在肩上,站起身时又迟疑了看了他父亲一眼,认真地说:“我会赢的。”说着他调头就往下走,刚飞快地下了几个台阶,忽地想起来什么,回头喊了一声,“阿鸾!”

辛鸾立刻紧张地站起来,攥着衣角看他。

像是为了把戏做足全套,又像是真情实意,辛襄得意满满地开口命令:“看着我,不许看别人!”

辛鸾先是一愣,随后又噗嗤笑了,“好好好,看你看你!”

辛襄听到他的话,满意了。转身的瞬间,年轻的脸上的笑容一扫而空,提着’裂焰’三步并两步地下了三楼的高台。辛襄没有走螺旋的木质阶梯,而是直接从三楼奔到二楼七尺余高的看台上,因为刚刚打斗的破坏,那里的看台已经被砸得半碎,栎木板地上散乱着狼藉的木屑,辛襄没有迟疑,抓着断裂的木栏杆就一跃而下。

樊邯听着司仪的安排已经等在场中央,只见那个摇摇欲坠的看台在辛襄的拉扯下,大块大块的板子又支离破碎的纷纷落下,辛襄身手敏捷地落地后立刻打了个滚,避开木屑,从容地单膝跪地而起。

·

而观众们眼见着一紫衣少年从南侧最高台上提枪下来,因为距离过远也没有几人看清了脸孔,他们左等右等不见司仪报幕,便懵然地开始交头接耳,互相询问着此人是谁。直到站得靠前的一人,忽地拍栏击节,喊了一声“是公子襄!”紧接着,声浪一传五、五传十,大家推推搡搡地站起来蜂拥过去,兴奋地低叹起来:高辛氏居然亲自下了场!

神京城里,谁都知道王族最骄傲的小辈不是含章太子,而是公子襄。天衍十二年,年仅十五岁的公子襄随济宾王东巡海防途中,遭遇了十几年来最大的一次海寇袭击。是时,海寇趁大雾与王师接舷混战,辛襄悍然不畏,跳上海寇的主船连杀两大贼人将领。

回朝后,天衍帝为公子襄举办了盛大的封赏仪式,因着作战勇猛,辛襄未成年便赐字“远声”,封公子名号——这个王族中最耀眼的小英雄,他的年纪、他的身世、他的身手,神京最桀骜的孩子也会对他心悦诚服。

·

原本今日柳营比武,樊邯英武气派,齐二狠厉优雅,卓吾傲然逼人,各个少年武士都夺人眼目,但是辛襄一下场,紫罗袍、黄金带,身姿傲然如松,立时所有人上过场的少年都黯然了。

不知道台上是谁先喊起来的,紧接着“公子襄!公子襄!”连绵的叫好连成了一片,响亮的欢呼声震撼了大柳营的木质楼台,甚至连带民众的跺脚,直接响彻了云霄。

辛襄却不理会,往前走了几步,对樊邯说:“比武临时加塞我一人,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我不用车轮战欺负你。”

公子襄来对战,兵部底下的人当然不会顾及太多樊邯的想法。就辛襄看到的,这一会儿功夫樊邯就被人赶鸭子一样,上场下场折腾了好几个来回。

樊邯却摇了摇头,看着半个场都在为辛襄叫好,诚恳道,“他们都很欢迎你。”

辛襄皱起眉头,这不是欢迎,而是爱戴。

高辛氏任何一人都能赢得民众的澎湃的欢呼,因为在偌大的中原土地上,这是个血脉,就代表传奇。但辛襄没有将这些掌声和欢呼看在眼里,继续问:“快说话,你要不要休息?”

樊邯摇了摇头,表示不用。

紧接着问:“我知道你王爷的儿子,你是长子还是次子?”

樊邯说短句还听不出来,长句出口就带着浓重的北方乡下的口音。辛襄何等自负骄傲,听清的同时反感地皱眉,手里’裂焰’拉开阵势,他大声回:“嫡子。”

樊邯挠了挠头,尴尬道:“你们兄弟几个人挺像的。”

辛襄翻了他一眼,口气更不好了,“谁像我?他们没人像我。”

台上人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段器站在二楼看着演武场面,看着公子襄已经准备好了,手握鼓槌,一锤鼓声震天响起!

·

辛襄是在瞬时出招的。’裂焰’就如同火焰,在他手中轻灵准确得有如弹一根高弦,而樊邯举着矛斧堪堪迎上的同时,’裂焰’又在辛襄手中稳重有力地下压,让那一枪的声势像是开山碎石一般!樊邯没想到这一招有这么大的气力,锵地一声,立刻借着巧劲儿把他挑开!

“等等!”

几乎是下意识的,樊邯开口。

“等什么!”

辛襄理都不理他,瞬息中拧身变招——他身上凝聚了天衍最顶级的一批武学高手的精心教导,就算他承认樊邯是习武的天才,但是比起那种在山野斗殴、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打法,他的枪术不知道精妙了多少。

‘裂焰’的枪尾在辛襄右手中稳重有力,枪头却如川泽流水,去势绵绵不尽,樊邯吃惊地接招,只觉得辛襄黑色的眼睛像鹰,之前还以为已经够凶狠,现在才知道之前他根本没有正眼看过他。

辛襄步步紧逼,步步突进攒刺。

樊邯却步步后退,步步左右遮挡。

紧接着,辛襄怒不可遏地又出一枪,大声道:“反击!”

他的臂膀丰沛有力,这一下几乎带出凶猛地杀意,樊邯明显不擅长防守的,可是仍然一招一招挡格挡。在辛襄绵密快速的攻势里,他没有一招走空,但是也能看出来,樊邯并不习惯这样的作战方式,如此坚持了几十招,左支右绌的明显让他狼狈了起来。

辛襄的呼吸声变得沉重断续,忍不住又大喝一声,“反击啊!”

武器的交击声鸣响连连,樊邯额头冒出汗来,他来神京这一整天,再傲岸的家仆侍从,也没有辛襄的神色更冷。辛襄这一声大吼让他心口一荡,但是他还是快速地压制下来,大声道:“公子!我有任务!我是你父亲信任的人,你不该和我打!”

樊邯已避让到这个程度,辛襄却没有因为他的示弱有一丝一毫的手软。

他长枪的尖头铿地一声划开樊邯胸前的甲胄!快得让人看不清的招式下,狠狠地在樊邯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

“反击!”辛襄大吼,“不然别怪我欺负你!”

樊邯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贵人,辛襄何来对他来的这滔天的敌意,他踉踉跄跄地又后退了几步,终于忍不住了,斧法猛地一变,后钝的斧头嘣地弹上辛襄啸厉的枪尖,斜刺中猛地削上辛襄的手,“公子,您打不过我,收手吧!”

最后一秒,樊邯都还在好言相劝。

只不过辛襄的反应比他想得还快,激烈的冲刺让辛襄的血液早就沸腾,听到一句“您打不过我!”他猛地爆发:“话多!”他飞速地将手脱开,苍啷一声,樊邯的斧头过处,辛襄敏捷地整个弯腰后仰避开了攻击,以一种绝无可能的情况从容地翻身而起——

紧接着,天衍帝的’裂焰’与济宾王的“开山斧”霍然相交!

两柄神兵利刃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樊邯也急了,两只圆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我说了!你跟我打做什么?你不是比武名单里的人,你做什么下场!”

辛襄被他的斧头一挡,也忍不住放声,“你才是做什么下场!世家子弟追求荣誉,平民子弟追求官职!你北伐功勋已建!又不像其他人那样非要博个功名!挖空心思在这儿现什么眼!”

樊邯已经气到发抖了,“不是我要的!我说了我是你父亲的人!”

“少他妈跟我攀亲戚!”

辛襄骤然怒了,“哪里来的乡下小子,也不先看看自己配不配!”

‘裂焰’铛地一声刺在开山斧上!

“愣头青!”

紧接着,又是铛地一声!

“夯货!”

铛——!

“山里的流氓地痞!”

鼓声沉重而缓慢,辛襄却骂一句打一枪,一时间他出招如让人接应不暇的狂风骤雨!

他算定了这个距离高台上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一时没了顾忌,简直是放开了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肖想我济宾王府!神京王庭里的规矩你屁都不懂,还敢众目睽睽冒出来出这个风头!”

辛襄早就受够了,几个庶出的弟弟没事儿在他眼皮底下蹦跶也就算了,这是什么北方没名的阿猫阿狗也敢来碍他的眼!

他认定了樊邯下场是他父亲安排好的,就是为了他夺魁后呼声最高的时候抬举他的身份!不然没道理明知道樊邯是化形之体还要让他比武,还又是跟辛鸾安排!又是赐兵器!他在高台上随口扯的“只为较量”“高辛荣誉”都是放屁!他就是要阻止樊邯!他不想看他赢!如果别人都做不到,那他就自己来!

·

辛襄的愤怒火焰般暴起,’裂焰’在他手中呼啸,他用尽全身力气,冲着要樊邯性命的力度,使出削金断玉的一枪!

直到那一霎,樊邯终于忍不了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辛襄如此欺人!樊邯咬着牙,陡然开始反击,想着自己虽然在这群权贵眼里什么也不是,但也不是可以这样任人践踏!

校场上无形中起了一阵腥风,两方杀红了眼,铮地一声巨响,辛襄的枪锋狠狠打在巨斧上,发出好似天崩地裂的声音!紧接着,他握着枪杆一错一拧,连战数场的开山斧在他手下硬生生从斧柄上削了下来!

激战已酣,谁都已经无暇顾及伤不伤人了!沉重的雕花斧头被辛襄奋力一带,立时飞向樊邯的面门!樊邯慌乱中伏倒闪开,不过刹那,那开山的斧头就倏地砍进他身后的墙壁!而樊邯落地化形,空旷紧张的演武场上一头巨大的青牛赫然而出!

·

观众目不转睛,兔起鹘落间完全忘记了惊叫,只见这一次,场下青牛的眼睛已经不再是黑色,而是变得血红一片!

面对如此庞然大物,辛襄面无惧色,’裂焰’的枪头狠狠刮过黄土地,刮得沙沙作响。他大声挑衅道:“来啊!怕你不成!”下一刻,樊邯撒开蹄子隆隆高速奔跑起来,牛角尖利,直接朝他冲了过来!

谁也没看清两个人是怎么交锋的!

辛襄手中的’裂焰’枪杆猛地爆裂开,厚重坚实的柘木木屑在牛角中飞溅着炸开!济宾王在高台上霍然起身,辛襄武器已失,樊邯直接要冲着他顶过来!

“阿鸾——!”

辛襄咬着一口意气,奋力地嘶声大喊了这么一声!同时他脚下一蹬,一脚踩着牛脸跃开!而他人在半空中流畅的转身,身体仿佛某种骨长中空的鸟类!下一刻,他打着滚落地,头也不回地猛地大吼,“披风给我!”

谁也没听清辛襄喊了什么,就是辛鸾身边的内侍也没有听清!

可是辛鸾直觉般霍地站了起来,弹珠一样冲下了高台!

内侍在他身后不知所措地叫喊,辛鸾用力地推开搀扶的手,边跑边飞快地解下了大氅的绳结!

二楼的看台已经被砸碎了,薄木板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断裂声,在他脚下惊险的乱颤,好像随时准备着崩裂成千千碎片,让他整个人直坠下七尺高的空台下去,可辛鸾一点迟疑也没有,脚下的步子也不曾缓过一下,他紧抱着他的大氅,直奔着最远的一处木栏跑去!

“辛襄!”

心口的玉髓石发出柔和的光,辛鸾艰难地喘息着,用他最快的速度直奔到了尽头的栅栏!一片狼藉里,他一把攥住了残破粗糙的木栏维持平衡,另一只手扯着那宽达两尺的红色毛绒披风,奋力地甩了出去!“接着!”

他的声音骤然穿透了演武场,他的惊险的动作也牵动了南侧高台上所有人的心神,观众的目光霎时都从胶着的战局中转了过去!

“是桃花香……”

不知道是谁低低叹了一句,只见那一点杂色也无的红狐狸大氅在空中热烈地划过一道弧线,辛襄默契地弹起,扯住,在已然失控的战局里昂然站起来,抖开红色的披风,将满地黄沙扑向青牛的眼睛——

·

很多年后,有时人司空客,生于棘原神京,工诗善文,少承其祖父之爵位,封康乐公。

天衍炀帝元兴七年,司空客成书《天衍棘原·风物志》,记东方棘原之山川景物、人事杂记、遗闻遗事,其中第一卷《神京城志》就记载了柳营比武的这一幕:

“含章太子于南首楼上,蓝抹额,粉底靴,白衣红衬,见其兄与板角青牛缠斗,危难时,无视左右劝阻,于危台上解红狐大氅凭栏而掷。”

“而其落落之态,犹如云间红叶,日边芙蓉,令人见之难忘。后神京诸人窃慕其姿态,多令市井画人描摹其景致之一二,私下重金以贩。”

·

而腾蛇之乱后,天衍帝驾崩,含章太子被掳。

炀帝登基整整三年里,皇城营卫盘查愈严、民夫征调愈重,里巷不闻笑闹、夏夜不见灯火。元兴三年,执笔天衍十五年史册的主笔官被殴死在街头,死前还在痴痴而唱:“云上醉倒司马门,临风几度忆王孙”,追怀天衍十五年这一天最后的好时光。

越四年,含章太子挥师重回神京城,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故土,“柳营抛氅”却已成他不愿再提的旧伤,野史稗记所载秋月私宴,只有武烈王邹吾才敢笑谑:说此生有两憾,一是不得柳营初见即倾心,二是不得阿鸾高台抛红氅。

再十数年,“柳营抛氅”渐渐演化传为“昭帝抛氅”,茶楼酒肆皆有说书笑谈文昭帝这段往事。辛鸾一度不解,问武烈王:演武那天英雄好汉轮番登场,为何人们偏记得他那一幕,还津津乐道反复传唱?武烈王邹吾却答:神京记得的其实并不是抛氅这件事,记的而是一人危难时,另一人敢凭一介文弱之身,于背后拔剑而起的胆略和意气。凭此,千金不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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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可叹,野史总是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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