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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下】(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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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hui329。

2017/9/22。

字数:11385。

[第六十四章 暗流]。

洞房空空,伊人渺渺。

丁寿仰头看着房梁上坠下的半幅红绫,阴沉不语。

杜云娘、钱宁等人则在屋内院外细细排查,寻找蛛丝马迹。

苗逵几个有资格跟到后院的大人物面面相觑,共同作了锯嘴葫芦,不发一言。

「大人……」杜星野凑上前来,一脸愧色地摇了摇头。

丁寿冷哼一声,看向了杜云娘,九尾妖狐纵横黑道多年,江湖经验阅历非他

人可及。

哪知杜云娘也是满面难色,「爷,来人武功高明,挟人而去并未留下一丝踪

迹。」抖了抖手中残断红绫道:「这绫子柔韧有力,断口虽如刀割,却无铁腥味,

应是掌刀所切」。

接过断绫看了看,丁寿作色道:「美莲」。

「婢子在。」一直战战兢兢躲在后面的美莲扑通跪倒。

「让你好好照顾新姨娘,你怎生照看的,人都要上吊了?」。

「婢子不……不知啊。」美莲哆哆嗦嗦哭道,事情变故大出她的意料,她真

是不敢把和李凤说的话原本道出。

「老爷,饶了我娘吧,求您开恩,她是无心的……」一旁的蕊儿跟着跪倒磕

头求情,只几下子白皙脑门上便青紫一片。

寒着脸来回踱了几步,丁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中发堵:李凤一个弱女子,

自不会得罪如此高手,来人必是冲着自己来的,若是要挟勒索还则罢了,万一见

色起意,凤儿才遭了狼吻,如何再能忍受他人糟蹋,嘿,二爷自打来了大明,一

直给人做绿帽,没想到会有朝一日落到自己头上……。

看他脸色阴晴不定,杜云娘隐隐猜到一些这小子担忧之处,上前扶住丁寿肩

膀,轻声开解:「爷请宽心,有如此功夫的人江湖上都是有头有脸,应不会下作

到行采花之事」。

丁寿猛地站起,开口嚷道:「采花一定是江湖人么?你信不信爷们现在出去

把宣府的女人采个遍,你们这帮废物一样发现不了蛛丝马迹」。

说着二爷便拿手指转圈点着钱宁、杜星野等一干在他心中已是废物点心的锦

衣卫,直到戳到了苗逵几位的时候,这位才省起刚才的话有点肆无忌惮,讪讪收

起手指。

苗逵干笑一声,「老弟也别太担心,掠走新娘子这么一个大活人,谅也跑不

了多远,咱家这就调集骑兵追索,二位以为呢?」。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在门旁充当门神的神、刘二人说的,这两个老人精仿佛突

然活了过来。

「自当如此,私掠官眷,目无王法,老夫这便用印调兵」。

「事不宜迟,老朽即刻遣犬子带领亲兵缉拿人犯,宣府辖地两千里,断无放

纵之理」。

丁寿对着几人作了个揖:「几位大人这份人情丁某承下了,来日自有报答」。

三只老狐狸一番「客气了」,「大人言重了」的说辞后,就各自下令,还好

外院喝喜酒的宾客就是宣府将佐,也不用费力击鼓聚将。

这边手忙脚乱忙成一团,在大门口张罗的王六一头大汗地跑了进来,脸上喜

气未退,「二爷可找着您了,外边过来道喜的人又来了一帮子,铜钱不够用了,

烦您和账房知会一声……」。

瞧见屋中人一个个脸色不善,王六声音渐小,暗道莫不是触了霉头,果然,

就听自家二爷一声怒喝:「一帮刁民,当丁家饭都白吃的,统统撵走!!!」。

王六抱着脑袋溜了出去,险些与迎面一个小太监撞个满怀,那小太监急匆匆

走到苗逵身前,递上一封密信。

苗逵打开一看,脸色一变,将丁寿悄悄拉到一边,「京师出了变故,刘大夏

致仕了……」。

京师,东厂内堂。

谷大用、马永成等一干貂寺满面忧色,焦虑不安地坐在堂下,高居上首的刘

瑾却是老神在在地看着一封信。

「老谷,寿哥儿娶媳妇儿了,也不晓得请我们去喝杯喜酒,真是混账。」刘

瑾抖了抖信,半真半假地笑骂。

「是纳妾,」堂下的白少川小心更正,「许是丁兄觉得这小事不值当劳烦督

公」。

「屁话,他后宅那些女人哪个给名分了,这么大张旗鼓地纳妾,想必是真心

喜欢,呵呵,咱家真是好奇什么样的女人入了这小子的眼。」刘瑾斜靠在椅子上,

说不出地开心惬意。

「督公,那小子双眼带水,命犯桃花,将来娶亲的日子多着呢,您崩为他操

心了,咱们还是论论正事吧。」旁边的谷大用真是耐不住了,出言打断。

「没错,这日子多着呢。」刘瑾抚掌大笑,又微微一怔:「咱们有什么事要

论?」。

谷大用好悬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哎呦我的爷,大晚上哥几个不睡觉聚在一起,

您当是为了丁寿裤腰带下面那点破事,「刘大夏啊,公公,刘老儿去职,必然朝

堂动荡,咱们要赶快拿出一个章程应对」。

「这事啊,」刘瑾这才仿佛回过神来,一挑拇指连连称妙,面上满是欣慰之

色,「万岁爷真是长大了,这手顺水推舟用得漂亮,借着刘时雍上表请辞,援引

马负图之例,体恤旧臣,悉从其愿,堵住了朝堂上那些大头巾的嘴,哈哈……」。

「刘大夏四朝老臣,朝野久负盛名,如今六科与六部陆续有人上本,请皇上

慰留,不如就坡下驴,请万岁爷收回成命……」才养好了伤的魏彬壮着胆子提议

道。

「君无戏言。」刘瑾冷冷扫了魏彬一眼,将他后边的话全堵在了肚子里,「

圣上加封刘大夏太子太保,恩赐车马荣归,一应仆役供应俱按旧制,恩宠无以复

加,难道还要为了那帮酸子的几道奏本,自食其言,朝令夕改么?」。

「刘大夏去位已定,多说无益,只是内阁众人必不会善罢甘休,而今讨论如

何应对才是正经。」丘聚面无表情冷冷说道。

魏彬闻言讪讪,和他同病相怜的马永成阴阳怪气道:「如何应对?平日里虾

兵蟹将互有损伤,双方都未曾动了筋骨,现而今可是卸了人家一条膀子,怕是内

阁活吞了咱们的心都有」。

四下打量了下堂中众人,马永成冷笑道:「咱比不得您几位在东厂位高权重,

也不如张公公在乾清宫伺候万岁爷的情分,更没有罗公公那让皇上离不开的甜食

手艺,啧啧,怕是要不了几日哥几个就成了朝臣的箭靶子了」。

躺枪的罗祥咧嘴一笑,没有说话;丘聚两眼一眯,寒光闪动。

「老马,言重了,言重了……」谷大用连忙出言安抚,笑着打圆场。

「什么言重,咱家命贱骨头轻,可撑不起几次廷杖。」马永成愤愤道。

「若非咱家念着旧情,你这几两骨头早就该凉了。」刘瑾眯着双目,似乎看

都懒得看一眼,「既然晓得命贱,就不要说这些贱话」。

「你……」马永成作势欲起,还是狠狠倒在了椅子上,呼呼喘着粗气。

看这位总算安生了,谷大用才对着刘瑾堆起笑脸:「既然这事也非我们本意,

不如请您老去和内阁诸公解释一番,消弭误会也就罢了」。

「推给圣上?」刘瑾一手指天,摇了摇头,「这不是做奴婢的该干的事,咱

家也没对他们解释的必要」。

刘瑾缓缓站起,看了眼众人,「今儿个叫你们来,是告诉你们今后的日子收

敛点,少做些授人以柄的蠢事,都散了吧」。

众人无奈散去,单单留下了三铛头白少川。

「小川,交待你的事怎么样了?」刘瑾懒洋洋地问道。

「人已找到了,江夏人,姓曹。」白少川神色淡淡,霁月清风。

「这混小子真不让人省心。」叹了口气,刘瑾揉了揉眉头,「让你费心了」。

「为督公分忧,份内之事。」仍是语调平静,不喜不悲。

「去趟宣府,给我办一件事。」刘瑾站起,走向后堂,「顺便把那小子带回

来,别他娘在外边给我惹祸了……」。

东厂内诸大珰鸟兽四散时,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府上却是高朋满座,朝野名

士齐聚,为刚刚到京的吏部侍郎王鏊接风洗尘。

李东阳以文章领袖缙绅,每日朝罢,门生弟子登门谈文论艺,已成惯例,所

谓君子群而不党,自不虑小人诋毁。

「子容迎接老师北上,一路辛苦。」一个三角眼的丑陋文士笑对徐缙道。

「昌国兄言重,后辈本分之事,何敢言苦。」徐缙恭敬回道,眼前人虽貌丑,

才名却远在他之上,正是和唐伯虎等人并列为「吴中四才子」的徐祯卿。

「不是言重,是谬言了,借迎泰山之便,与佳人小聚,这是大大的美差啊」。

另一个身着白色直裰的年轻人爽朗笑道。

闻言徐缙面色涨红,连连道:「何出此言?何出此言?」。

「好了惟贤,子容是老实人,经不得你此般玩笑。」徐祯卿对着年轻人轻喝

道。

年轻人名叫顾应祥,也是弘治十八年进士,家住浙江湖州府,听了徐祯卿之

言,故作怏怏道:「你们两个吴中才子,合起来欺负我一个浙江人,不公啊不公」。

「惟贤这话有失偏颇,府上从令尊才开始客居长兴,祖居却是长洲,与二位

徐兄仙乡毗邻,说起来倒是我这个无锡人更像外人。」另一个唇上蓄着短须的年

轻文士插进话来。

「舆成,你也要凑上一句不成,来来来,顾某今日便舌战南直隶诸才子,不

亦快哉。」顾应祥先喝口茶润了润嗓子,拉起架势,准备开撕。

文士摇了摇头,不理这位无理搅三分的同年,笑对徐缙道:「子容南下北上,

怎没带些方物小吃回来?京师万般皆好,可这饮食却是不惯」。

那边正撸袖子的顾应祥猛地凑了过来,「舆成兄所言极是,哈哈,原来你也

是一老饕,真不愧也姓顾」。

瞬间被顾应祥归为同类的名叫顾可学,二人四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徐缙,大

有对方不拿出南方特产小吃决不罢休的架势。

只要不拿自家娘子打趣,徐缙霎时灵台清明,轻笑道:「礼物自是备下了,

不过几位年兄都是文坛才子,科场风流,若是些口腹之物,岂不落了下乘」。

不理撇嘴失望的二顾,徐缙取出一方书匣,对徐祯卿道:「昌国兄,征明兄

托我将此物带来,小弟借花献佛,分赠诸年兄」。

未等徐祯卿接过,手快的顾应祥一把抢过匣子,「我来看看。」取出一本印

刷精良的书籍,疑惑地念着上面书名:「太湖新录?」。

徐缙得意点头:「不错,正是《太湖新录》,乃征明兄与昌国兄合刻之诗集,

二位年兄,可还满意?」。

吴中四才子其中两人诗文合辑,二顾只是年轻跳脱,却不是蛮横无理之人,

当即点头称善。

顾应祥刚喝的那口茶总算没白费,当即翻开一篇,朗朗诵起:「洞庭两山,

为吴中胜绝处。有具区映带,而无城闉之接,足以遥瞩高寄。而灵栖桀构,又多

古仙逸民奇迹,信人区别境也。余友徐子昌国近登西山,示余《纪游》八诗,余

读而和之……」。

徐祯卿颔首微笑:「这是征明兄弘治十六年《游洞庭东山诗》所作序文,虽

过两年有余,旧景宛在眼前」。

徐缙点头称是:「二位兄长以洞庭两山诗文相合,为吴中一段佳话,小弟未

逢其会,人生憾事矣」。

二人伤春悲秋,顾应祥诵读之声未绝:「昔皮袭美游洞庭,作古诗二十篇,

而陆鲁望和之。其风流文雅至于今,千载犹使人读而兴艳。然考之鹿门所题,多

西山之迹;而东山之胜,固未闻天随有倡也。得微陆公犹有负乎?予于陆公不能

为役,而庶几东山之行,无负于徐子」。

顾可学击掌赞叹:「衡山居士与昌国兄欲效皮、陆二贤之遗风,令人欣羡」。

「何事欣羡?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诸君可说与我听,莫要自珍。」满面笑意

的严嵩陪着李梦阳来到众人身前。

「见过献吉兄,分宜兄。」几人敛衽施礼,严嵩与他们年岁相近,又是同榜

同年,私下可以随便些,李梦阳却是弘治六年的进士,科场前辈,不容失礼。

李梦阳还了半礼,笑道:「不知诸君方才议论何事,可否说与某听?」。

又非见不得人的事,几人也不隐瞒,将方才之事当作雅趣说了出来。

李梦阳听后变色,「皮陆二贤?可是皮日休与陆龟蒙?」。

徐缙犹自不觉,笑道:「正是,唐时皮陆二公隐居吴中,彼此酬赠唱和,诗

文传世,真乃文坛之幸,我吴中之幸」。

李梦阳冷哼一声,「元白、皮陆之徒为诗,始连联斗押,累累数千百言不相

下,此何异于入市攫金、登场角戏,此等人也可称贤?」。

徐缙等人闻言不豫,皮、陆二人对江南文坛影响很大,吴中诗作风流靡丽很

多承自二人,却被一个陕西人贬得一文不值,由不得这几位心中不满。

徐祯卿进京后与李梦阳结为诗友,关系匪浅,劝解道:「献吉兄过激了,皮、

陆等人生同其时,各相为偶,固其人才之敌,亦惟心之合耳。其文章风流文雅,

亦多有可取之处,何必一言概之」。

李梦阳不领其情,反倒痛心疾首道:「昌国前番与我说深悔前时之作,今后

崇文复古,改趋汉唐,倡中原之风,未想还是守而未化,可叹」。

这孙子怎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通,几位同科进士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场面

一时僵住了。

「历代文章皆有可取之处,又何必拘泥汉魏盛唐。」一个爽朗的笑声打破僵

局,王鏊手持竹杖缓缓走来。

「见过守溪先生。」李梦阳等人躬身行礼,此次相聚名为文会,他们也不以

官职称呼,徐缙、徐祯卿二人则持弟子晚辈礼。

王鏊笑着与众人点头,单对李梦阳道:「老夫以为古今诗作,唐以格高,宋

以学胜,至元乃出入二者之间,其实似宋,其韵似唐,而世变之,不可强分高下,

李子以为然否?」。

李梦阳不为王鏊客气称呼所动,梗着脖子道:「晚生以为,所谓诗作,自中

唐以下,皆不足取」。

王鏊老头被这小子一句话顶得一愣,随即展颜:「也好,做学问确需一丝执

念,老夫也未有将己心强加之意,但有一言相赠:所谓师古者,师其意,不师其

词,方为文之妙诀」。

几位新科进士连同李梦阳躬身道:「晚生受教,谢过先生」。

「王守溪,来得何其迟也。」此间主人李东阳上前挽住王鏊道:「高朋满座,

只差你一人了,快随老夫来」。

王鏊与李东阳绕过喧闹前院,穿过花园,直趋后堂,一路李东阳话不多说,

引得王老头心中暗奇。

「守溪,候你多时了。」后堂中酒席已备,在座的人物可不是前面那帮毛头

小子,除了内阁三老,部堂都堂等朝中大员亦是俱在。

王鏊与众人相见施礼,环顾一圈道:「东山可在?老夫途中听闻他致仕消息,

星夜兼程,难道还是失之交臂?」。

首辅刘健宽慰道:「守溪多心了,东山只是致仕,又非强迫离京,不过是去

接一位朋友,随后便来」。

什么人还需要刘大夏去接,带着疑问的王鏊与众人分别入席,主人李东阳道:

「今日借着为守溪接风,顺便议议朝堂之事」。

「还有何可议,如今陛下身边小人环绕,近身俱是佞幸,看看东山之事,怎

不叫人心寒。」由不得谢阁老不恼火,无缘无故折了个门生进去,为免沾上脏水,

连拉一把都不敢。

李东阳一脸不自在,捻须强笑道:「吾等俱是先帝托孤重臣,有匡扶朝政之

责,焉能坐视。」同时心中暗把刘瑾埋怨个遍,宣府都给你让出来了,还搞这么

一出,要是嫌当初要价低了,可以开价啊,什么不好谈,非要把哥们弄得里外不

是人,这官场没法混了,连点规矩都不讲。

「西涯所言极是,圣上年幼,若不善加引导,上负先帝隆恩,下愧辅政之责」。

刘健老大人侃侃而谈:「幸的守溪入京,我辈又得强援,过得几日熟悉部务后,

吾等便荐你执掌吏部,有昔日东宫旧情,想必万岁也会应允。西涯,你那位同年

那里还需关照一声」。

李东阳自然晓得刘健说的是谁,点头道:「晦庵放心,焦泌阳定会尽心辅佐

守溪」。

刘健又转身对户部尚书韩文道:「贯道,户部掌天下户口财富,至关重要,

凡事要量入为出,不可轻忽啊」。

这位北宋名相韩琦的后人立即会意,点头道:「这是户部应有之责」。

「如今本兵出缺,我等要尽快推出一个人物来,兵部万不能落在奸佞之手」。

刘健轻敲桌面,皱眉道。

「东山久掌兵部,不妨听听他的意思。」谢迁提议道。

「也好。」刘健应和,「怎地人还没到?」。

人便是不经念叨,刘健话音刚落,就闻听刘大夏豪爽笑声,「刘某来迟,害

诸公久等了」。

众人起身,王鏊的目光却越过刘大夏,看向他身后那个裹着黑色兜帽披风的

人物。

「劳诸位大人久候,咱家先行赔罪。」伴着公鸭嗓音,来人缓缓揭开了头上

兜帽……。

本司胡同,宜春院。

院内一如往常,灯火掩映,钗光鬓影交错,莺莺燕燕穿梭。

「哟,二位爷走好,改日再来玩啊。」湘裙裹体的一秤金花枝乱颤地送走一

拨客人,轻扭蛇腰回到了自己房里。

一秤金的房间远离堂子内的众姑娘,屋内布置也是绮丽,房门两侧高几上茗

碗瓶花具备,一旁雕花香案上还设着三足熏香炉,黄花梨的圆桌配着四把搭着银

红撒花椅搭的高背椅,内间玛瑙红的纱幔下立着苏绣扇屏,隐约可见桃红幔帐的

雕花绣床。

房门刚刚合上,一秤金双目便闪过一丝厉色,屋内混杂着一股香味,确不是

自己房中原有的。

倏然转身,一秤金手中已经扣住了一只金步摇,「什么人?出来」。

「你倒是警醒得很。」声音从内间绣屏后传出,不带一丝慌乱,随后一物飞

出,稳稳插入房内圆桌上。

若是丁寿在此,定会惊讶,圆桌上之物是一块令牌,制式图案与他的天魔令

如出一辙,只是质地不同,此物是用赤金打造,比起他那块玄铁令牌,卖相要好

上许多。

一见令牌,一秤金撩裙跪倒,双手胸前结印,面容肃穆,恭敬道:「属下参

见魔尊,魔焰滔天,千秋不灭」。

「起来吧。」屏风后转出一名女子,比着一秤金还要年轻几岁,桃花粉面,

艳光照人。

「原来是摇魂使者驾临,属下失礼。」起身后的一秤金还是恭恭敬敬,不敢

逾矩。

「摇魂使者」缓步走到窗前,看着后院建了一半的两座小楼,轻声道:「你

这里大了许多」。

「有个南京来的小子迷上了院子里的姑娘,非要为她起楼盖花园,恰巧旁边

院子的人搬走了,就将那块地卖了下来。」一秤金回道。

「好大的手笔。」「摇魂使者」嗤笑道,忽然道:「南京来的?叫什么名字?」。

「南京户部侍郎的三公子,叫作王朝儒的。」嘴上说着公子,一秤金语气中

却不带半分敬意。

「果然是他,在秦淮河上便花言巧语的勾搭一仙,要不是我看的紧,怕那妮

子都被骗了身子。」「摇魂使者」不屑地摇了摇头。

一秤金恍然道:「难怪了,苏三平日眼高于顶,会对那王三另眼相看,记得

她们几个丫头曾结过盟誓,嫁则同夫……」。

「她与雪里梅资质都不适合练武,只要能为魔门带来银子,就由她去吧」。

「摇魂使者」对玉堂春等人漠不关心,直接出言打断。

「属下遵命。」随后一秤金又疑惑道:「尊使此番带天魔令而来,可是有何

要事吩咐?」。

玉手一伸,桌上那只金色天魔令倒飞而回,「魔尊圣谕……」「摇魂使者」

持令在手,一双漂亮杏眼直视一秤金。

一秤金再度跪倒:「属下听命」。

「两京十三省魔门弟子全力查探一人消息,一举一动皆需上报」。

「请问何人?」动用天下魔门弟子打探消息,一秤金入门以来从未经历,不

由心中好奇。

「摇魂使者」一字一顿道:「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丁——寿」。

密室,烛火摇曳,映得墙上两个身影不断晃动。

「刘大夏去位,朝堂恐要生变。」一个声音打破沉寂。

「不错。」一个苍老的声音回道。

「该做些什么?」年轻的声音发问。

「隔岸观火」。

「什么也不做?」年轻声音带着好奇。

「朱佑樘的皇帝做的颟顸昏庸,却对朝臣言听计从,那些文臣们也乐得将他

捧为一代圣君,有这个情分在,什么也做不成,不如等着他们内部生乱,乱则生

变,明公大业可期。」苍老声音一口气说了许多,再不出声。

沉思半刻,年轻声音带着笑意:「那便静观其变」。

巍巍太行,绵延近千里,雄奇险峻,灵秀壮美。

已是深夜,山中枭鸣猿啼,一片黑暗,却无人晓得此时山腹内的一个地下宫

殿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近千丈阔的地宫内聚集了高矮胖瘦各色人等,俱是身着白袍,排成数列,神

色肃穆地仰望祭坛上的空置石椅。

一名干练精悍的男子立在椅旁,高声喝道:「教主到——」。

数千教徒跪地行礼,齐声呼喝:「弥勒降生,明王出世;白莲肇始,应劫救

世。」声音在空旷地宫内来回飘荡,久久不散。

空置石椅上凭空安坐一个戴着弥勒面具的白袍人,右手虚抬,「请起。」话

音不大,却仿佛有人贴耳叮咛,数千教徒却无一不听得清清楚楚。

「谢教主。」教众叩首起身。

面具人向身边男子点了点头,轻声道:「开始吧」。

男子躬身领命,随后朗声道:「一入白莲圣教,俱为手足兄弟,相亲相爱,

守望相助,唯每年比武大校,即分胜负,也决生死」。

大殿中教众鸦雀无声,显然早已习惯此事。

男子扫视全场,「第一轮大校开始」。

立时便有百人出列,聚在殿中演武场上,这些人早已选好对手,上场后向面

具人行了一礼,便捉对厮杀,一时间地宫内金铁交鸣,呼喝声四起。

高坐上方的面具人对场中凄厉杀斗漠不关心,轻托下颌,低声道:「罗堂主,

你对伪明朝中最近变故怎么看?」。

罗堂主躬身道:「据京中传来的消息,这变故似乎是个意外,起因是一个名

叫丁寿的锦衣卫一时意气」。

「丁寿?这名字有些耳熟……」面具人似乎在思索回忆,「去岁大行分堂的

事是他搅乱的?」。

「是,原本想把郑旺的事铺陈天下,没想被他快刀乱麻,迅速平息了,张堂

主还为此请罪」。

面具人轻笑一声,「虽没达到预想结果,可种子已经撒下,那些伪明宗室的

心里能长多少野草,本就是听天由命,张堂主何罪之有」。

「教主宽宏,下属之福。」罗堂主恭维道。

「不对。」面具人突然想起什么,又道:「记得年前线报,洛阳那件事似乎

也有那个小子搅和,为何不说?」。

「属下一时疏忽,请教主降罪。」罗堂主面色惶恐,跪倒请罪。

「起来吧,让下面人看见不成体统。」面具人一手虚托,罗堂主便被一股无

形之力托起,再跪不下去。

「教主神功无敌,属下佩服。」罗堂主由衷赞道。

「晓得你是因为那线报涉及到罗左使行踪,不想本座提及。」面具人扭头扫

视了罗堂主一眼,「为人晚辈,这点心思无可厚非」。

罗堂主神色尴尬,「敝叔祖身为圣教左使,却行为怪悖,不遵教谕,隐匿多

年无踪,属实大罪,属下不敢开脱」。

面具人打了个哈哈,「谁家中没有个脾气古怪的长辈,本座那位右使叔父又

好到哪里,哼,真是家丑啊」。

罗堂主知晓右使之事是教主逆鳞,他可以自嘲,别人可不敢附和,连忙扯开

话题,「教主,那名叫丁寿的朝廷鹰犬屡屡坏我大事,是否……」举掌做了个下

切的手势。

面具人摇了摇头,「圣教举事在即,不要因小失大,引来祸水,且让他再快

活几天」。

二人说话的功夫,演武场中胜负已分,数十具教徒尸体倒在地上,余者躬身

向上施礼。

在罗堂主陪同下,面具人缓缓走下高台,来到场中,既不勉励胜者,也不宽

慰伤患,只是细细打量着一具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叹息道:「小兄弟,这三脚猫

的功夫,在江湖中差得远啊……」。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

一条羊肠小道沿着峻拔山峰蜿蜒曲折,攀援而上,隐入山中缭绕云雾,恍若

直通仙境天宫。

两名女子沿着小道从苍茫云雾中走出,亦真亦幻,细语轻声,仿佛瑶池仙子

降临凡尘。

高挽道髻的白袍女子轻声道:「为师收到消息,自黑木崖一战后,沉寂多年

的魔教余孽不知何故又蠢蠢欲动,你此次下山探望父母之余,也要打探一番,若

那几个老魔头当真静极思动,为师也不吝重出江湖」。

「师父放心,魔教几个小丑跳梁,弟子随手便将他们打发了。」黛青衣裙的

少女笑意盈盈,一挥手中翠玉长笛,「您与师公便安老终南,继续做神仙眷侣吧」。

白袍女子大袖一翻,一只玉箫握在白玉般的掌中,轻敲徒弟额头,「乱嚼舌

根,编排长辈,该打」。

「哎呦。」青衣少女呼痛,气鼓鼓道:「你若打伤了弟子,可没人下山打探

消息了」。

「你呀……」白袍女子摇头苦笑,三分无奈,七分宠溺,「下山也该想想自

己的事了,修行已至瓶颈,若不寻一称心道侣……」。

青衣少女早已不耐,不待女子说完,一挥衣袖,「老生常谈,不听不听」。

展开身形,曼妙身姿化成一道青烟,沿着山道渐行渐远,转眼便已不见。

山峰秀丽如锦屏入画,阳光普照下,林木光影陆离,翠鸟轻啼,山风拂面,

少女回身见师父与山路早已踪影全无,闭目轻吸林间花香,胸怀大畅,「江湖,

本姑娘来了……」。

日本,相模,小田原城。

自十年前伊势新九郎盛时将居城迁移此处,便开始尽力营建,欲将此城作为

家族制霸关东的根基起点,高耸的城墙与墙头密布的箭楼无不向世人证明这一家

族的雄心壮志。

城主府院内,一座曲折小桥穿过清澈池塘,几处水莲与四周屋舍倒影相映成

趣,平添几分禅意。

在洋溢浓郁和风的庭院中,跪伏着数十名黑衣人,为首人将头深深埋在地上,

恳切道:「风魔众护主无功,恳请以死谢罪」。

正屋房门突然拉开,一个身穿大纹武士服的少年冷冷看着院中众人,「你们

一死能换回长兄与菊寿丸性命么?」。

众黑衣人再度深深拜伏不语。

少年武士胸口起伏,强按怒火与悲痛,冷冷道:「父亲大人有令:尔等选出

下一任风魔小太郎,继续为吾家大业效力」。

风魔众人闻言又惊又喜,齐声道:「风魔一族必竭力报效,以酬主公」。

少年转身进屋,穿过深深回廊,直到府内天守阁顶层。

拉开障子门,少年跪坐门前,向着屋内盘膝而坐低首诵经的一个老僧道:「

父亲,为何不杀了他们?」。

老僧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沧桑面孔,这便是小田原城的主人——伊

势新九郎盛时,入释后法号早云庵宗瑞,如果不是某个幺蛾子的翅膀,他会在日

本战国史上留下一个更加显赫的名字——北条早云。

新九郎疲惫地摇了摇头,「氏亲主公发来信函,要求我们出兵,随他一同援

助上杉朝良,攻打关东管领上杉显定,正是用人之际,不能自断臂膀」。

少年是新九郎次子伊势氏时,闻听自家父亲的话后,暗自皱眉,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新九郎问道。

「父亲,如今吾家已经掌握伊豆、相模二国,正是厉兵秣马,开疆拓土之时,

何必还要听命表兄,帮扶必将成为敌人的扇谷上杉呢」。

伊势盛时心中一叹,自己半生戎马,不近女色,直到五十岁后方娶妻生子,

长男胸有沟壑,颇具乃父之风,三男自幼送入箱根权现别当坊金刚王院出家修行,

次男骁勇善战,可以辅佐兄长建立功业,可如今二子皆死,他只有从头调教这个

莽撞冲动的二儿子。

「氏亲不仅是为父的外甥,也是伊势家的主公,为父如今还是今川家臣,尊

卑不可废。」微微叹息一声,伊势盛时又道:「吾等根基不如关东豪强,为了收

取领民之心,为父将原本课税的」五公五民「改为」四公六民「,已犯了关东诸

侯众怒,若无强援,独木难支」。

也亏新九郎说的出口,五公五民的税率也就是摊上日本老百姓抗操,换大海

对岸不知得逼出多少李自成,明朝这低到发指的税率不谈,上下五千年也只有大

秦才有「泰半」这税率能有一比,可秦国靠着高速运转的国家机器一统六国,却

因为本国那套做法又逼反了没挨过这日子的六国百姓,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

何」。

可惜伊势氏时还是不解,继续问道:「父亲曾言上杉二氏是吾家大业道路上

的绊脚石,如何还要帮助他们?」。

「两上杉氏根深蒂固,只要他们联合一起,吾家永无出头之日,莫不如借此

机分化瓦解,坐收渔利」。

「父亲高见,孩儿受教。」伊势氏时俯首。

新九郎满意地点了点头,「收拾一番,准备出征吧」。

「孩儿请辞。」伊势氏时坚决道,「兄长与菊寿丸大仇未报,孩儿无心领兵,

请父亲允许孩儿往大唐复仇」。

「混账!」新九郎怒斥道:「风魔小太郎为日本有数上忍,尚且命丧异国,

你还敢不自量力,难道你要让吾家大业后继无人、老夫孤老而终吗?」。

伊势氏时惶恐跪伏在地:「孩儿不敢」。

「退下」。

在伊势新九郎盛时呵斥声中,伊势氏时仓皇退出。

见儿子没了踪影,新九郎暴怒面容也转趋平静。

「老大人爱子心切,用心良苦啊。」缥缈魅惑的声音响起,侧室的障子门后

突然显现出一个窈窕身姿。

新九郎捻动手中佛珠,恨声道:「唐人让老夫白发人送黑发人,此仇不报,

死不瞑目」。

佛珠置地,新九郎离开蒲团,向门后人影恭敬地行了一个座下礼,「拜托了」。

颔首不语,倩影一阵扭曲,消失不见。

独自登上天守阁了望台,伊势新九郎盛时远眺石恒山和伊豆半岛,一片山海

风光,慨叹道:「好想知道呀,大海那边是什么样子……」。

海浪拍击礁石,礁石岿然不动,散化成的点点碎玉,却唤醒了愁肠百结的少

女。

「这是哪里?」李凤昏昏沉沉的睁开俏目。

「东海。」一个背影玉立海滨,衣袂猎猎,长发飞扬。

水汽濡湿了袄裙,贴附在玲珑有致的玉体上,李凤感到丝丝寒意,紧了紧衣

襟,「你救了我?」。

「顺手而为。本意是来见一位新朋友,结果——不想见了。」礁石上的背影

摇了摇头,「不过也算此行不虚」。

左手微张,一个褐色的酒壶从礁石下破水而出,纤指挑开木塞,畅饮一口,

惬意道:「酒烈水寒,痛快」。

酒壶晃动,清冽的酒水涟漪阵阵,酒香丝丝散散,涌向佳人粉面。

「刘伶醉!」熟悉的酒香唤起心中痛事,一滴珠泪滑落晶莹面颊,「你何必

救我?」。

「你又何必求死?」。

「女人命苦,不死又能如何?」李凤心中凄苦,想在死前痛快宣泄,原原本

本道了出来。

「为一个男人,值么?」没有同情,亦非冷漠,只是好奇。

螓首低垂,李凤幽幽道:「女人心里装不下太多东西,男人眼中可以有天下,

女人眼中却只有男人」。

「那就把眼中的男人拿开,姑娘,男人有的一切,财富,权力,美女,你一

样唾手可得。」把玩着酒壶上的丝带,远眺浩渺烟波,「只要想拿,甚至天下」。

惊讶地睁大双眼,第一次听到如此离经叛道的言语,李凤心中惊恐中又带着

一丝希冀:「女人……真的可以……?」。

「跟着我,可以。」 回答坚定,孤傲自衿。

眼前人的话语似有无尽诱惑,原本一心求死的李凤心火复燃,「你究竟是谁?」。

烈酒再度入喉,背影扭过身来,面莹如玉,不可逼视,「数十年前,江湖人

称我邪隐——秦九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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