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77)
作者:hui329。
2018/4/27。
字数:15422。
【第七十七章 巧算计胜券在握失先机雨覆云翻】。
月挂中天,皎洁如珪。
百里奔立在院中,面沉如水。
「给我杀!!」。
声嘶力竭,无人稍动。
丁寿掏了掏耳朵,「众位,百里大人嗓子都喊哑了,哥几个给个面子应一
声啊」。
众人哄笑,一名千户官越众而出,微微施礼道:「卑职杨玉,斗胆请问上
官,诛杀丁帅可有明旨?」。
百里奔阴沉着脸道:「本官有调兵虎符,便是明证」。
「石大人已然被害,死无对证,这兵符如何到得您手,可否明示?」。杨玉
追问道。
「言之有理」。丁寿连连点头,冲着百里奔道:「百里大人,也是巧了,
今夜当值的殿廷卫士官校多是曾随丁某在海东出生入死过的,您这红口白牙让
他们对我刀兵相向,怕是不易」。
百里奔冷笑一声,「丁大人果然是有备而来」。
「我还是小瞧了百里大人的手段,竟然对石大人下了杀手,唉」。丁寿摇
头叹息。
「说本官杀了石文义,有何证据?」。百里奔抱臂而立,扬着下巴道。
一声惨叫,张彪突然倒地,背心处插着一把匕首,直没入柄。
钱宁紧握一只短匕,寒光闪闪,迅挥疾刺,身边的几名百里奔心腹痛呼栽
倒。
「钱宁」。百里奔厉喝一声,震天铁笔一招「朱笔点册」,直插钱宁。
钱宁急急贴地一滚,离开圈外,身后殿廷卫士队列倏忽一分,钱宁一个倒
翻,落入人群中,随后众卫士列队合一,将钱宁隐入其中。
钱宁人虽不见,声音还是清晰传出,「百里奔谋害石大人,我便是人证」。
「钱宁,你个卑鄙小人」。百里奔冲着人群大骂,疾冲上前。
「刷」的一声,前排卫士长刀高举,如林挥出。
百里奔镔铁判官笔在一柄长刀刀尖上一点,借势跃起。
二排卫士半蹲身躯,三排甲兵铁靴踩住前排肩头,忽地齐跃,挥刀劈砍。
百里奔人在半空,无处借力,眼看前方密集刀丛扑面而来,避无可避,转
眼间便要碎尸万段,忽觉身子一轻,随即一痛,整个人被抛摔到了院中。
「哗」「哗」两声,三排卫士落地,成为首排,原本第一排甲兵退后,变
为二排,仍是如墙而立,不动如山。
「单枪匹马直冲军阵,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丁寿皱眉看着被摔得七荤八
素的百里奔。
百里奔挣扎着站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狠狠道:「你为何不让我死?」。
「你的命很值钱」。丁寿坦然,实话实说:「二爷和翁泰北做了笔交易,
他出价很诱人,我拒绝不了」。
「翁师叔出卖了我?」。百里奔不可置信,也不愿相信。
「百里兄,你未免太自信了」。丁寿戏谑道,不由回忆起与翁泰北晤面的
情景……。
北镇抚司,诏狱。
栅栏内,翁泰北席地而坐,泰然自若。
栅栏外,丁寿背靠交椅,悠然自得。
「老夫如今已是没牙的老虎,丁大人何须如此忌讳?」。翁泰北笑问。
「翁大人乃一时人杰,如今虽是盘龙卧虎,但只要风云际会,转瞬间便可
虎跃龙骧,小心点并无大错」。
「更何况……」丁寿惬意地翘起二郎腿,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这样可
提醒在下,为官为人小心谨慎,千万不要落得您老这般下场」。
「说得好」。翁泰北没有动怒,反而连连点头,「老夫一时不慎,败走麦
城,活该龙困浅滩,虎落平阳」。
丁寿今日养气功夫也是不错,对被比作虾犬不以为意,悠悠道:「翁大人
着人唤在下来,该不是就为逞几句口舌之快吧」。
「自然不是,老夫想与丁大人做一笔交易」。
「贵翁婿身陷囹圄,自身难保,令嫒寄居镖局,惶惶不可终日,晚辈想不
出您还有何本钱交易」。
仿佛想起什么,丁寿又继续道:「若事关阁下那位同门晚辈百里奔的小算
盘,就更不须提了」。
翁泰北面露惊色,不是惊讶丁寿洞悉百里奔计划,而是奇怪另一件事,「
你如何知道老夫与百里奔的关系?」。
翁泰北执掌锦衣卫,向以铁面无私著称,虽引百里奔入仕,却从未对任何
人提及二人师出同门,连自家女儿都不晓得的事,这小子从何得知。
「功夫啊」。丁寿得意一笑,「百里奔所学是昆仑派的震天铁笔,您老在
云家庄抢夺翡翠娃娃时的身法,不正是昆仑派绝学」云龙三折「么……」
「云龙三折」乃是昆仑派不传之秘,即便本门练成者也是不多,更遑论江
湖上见过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因其盘旋而上的身形像极了武当梯云纵,当日
情势危急,翁泰北施展而出,便是以青城掌门长春子的阅历,也看走了眼,不
想却全落到了丁寿眼中。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眼界,丁大人究系出自哪位高人门下,老夫真有些好
奇了」。
丁寿摆了摆手,「这与今日的话题无关,司礼监那帮孙子憋着坏给爷们设
套,翁大人若无别事,在下便告辞了」。
话毕丁寿便起身欲走,待翁泰北说了一句话又乖乖坐下。
想着自己被翁泰北吃得死死的,丁寿心中也是有些不甘,看着被围场中的
百里奔,丁寿朗声道:「百里兄,弃刃服输,丁某保你平安无事」。
百里奔貌似不信,「此言当真?某家今夜可是犯了滔天重罪」。
「翁泰北出了大价钱换你的命,」丁寿长出一口气,有些无奈,「你若死
了,丁某不好交待,只得尽力保全了」。
百里奔一抱拳,带着几分嘲弄道:「如此某家谢过丁大人了」。
「各取所需,不必客气」。丁寿道。
「从小到大,无论闯出什么祸事,师叔总是替我消弭,只以为这次可以回
报他老人家万一,不想最后还是……」百里奔声音渐小,头越垂越低,似是陷
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
丁寿却等不及了,「百里兄,今夜事情还有不少,丁某没多少时间耽搁」。
百里奔霍然抬首,面带惨笑,「下官不劳丁大人开脱,就此别过」。
仰天高呼一声,「曲兄,小弟与你赔罪了」。百里奔镔铁判官笔倏忽倒转,
瞬时间透胸而过。
丁寿身形一晃,赶至近前,百里奔已然魂飞渺渺,回天乏术。
是条汉子,可这不是给二爷出难题么,翁泰北那边该如何交代,丁寿感觉
这糟心事一件赶着一件。
「大人,卑职等人该如何做?」。杨玉凑上前道。
「老杨,今日事多亏你了」。丁寿放下心事,展颜笑道。
「大人言重,您有万岁御赐金牌,代天行令,卑职等不过分内事耳」。杨
玉躬身回道,随即凑上前低声:「何况兄弟们多承大人厚赏,海东之行才算没
白白辛苦,殿廷上下铭感五内」。
「有心了」。丁寿用力拍了拍杨玉肩膀,高声道。
「大人,还需我等做何事?」。杨玉问道。
丁寿从怀中取出数张银票,向杨玉怀里一塞,道:「给弟兄们分分,今夜
放假,都去寻乐子吧」。
揣着银票的杨玉有些迟疑,「今夜不需我等襄助……」。
丁寿摆了摆手,「回家睡觉,皇城里没什么大事」。
打发走了心中忐忑的杨玉等人,丁寿突然收了笑脸,冷声道:「钱宁」。
「卑职在」。钱宁疾步上前施礼。
「石大人怎么死的?」。丁寿逼视钱宁道。
钱宁小心抬头望了丁寿一眼,随即快速低首,道:「石大人遭百里奔胁迫
交出兵符,百里奔丧心病狂,杀人灭口」。
「真的?」。丁寿目如冷电,瞧得钱宁背脊冷汗淋淋。
「千真万确」。钱宁一口咬死,狠了狠心,继续道:「卑职斗胆一言」。
「说」。丁寿冷哼一声。
钱宁突然撩袍跪倒,「大人年方弱冠便执掌北衙,今夜之后更将宏图大展,
石大人虽是才具平平,尸位素餐,毕竟他无大错失,有他执掌卫事,大人您何
时可得出头,今日百里奔所为,实是为您老搬掉了一块绊脚石」。
「怕是也为你钱大人打开了一条通天之路吧」。丁寿笑着,颇有几分嘲意。
「卑职对大人赤胆忠心,天日可鉴」。钱宁以额触地,久伏不起。
丁寿没有出声,缓步走到钱宁身前。
钱宁知晓,以丁寿之能,出手取他性命绝无逃脱之机,今日拿命一搏,生
死对开,面上虽不露声色,身上冷汗已透重衣。
眼神紧紧盯着面前的粉底官靴,钱宁似已听到自己心跳犹如重锤擂鼓,砰
砰乱响。
头顶上突然发出一声轻笑,「做得好,好生做」。
「谢大人」。钱宁如蒙大赦,连磕三个响头,才站起身来,夜风一吹,只
觉两腿发软,恍如重生。
丁寿望着夜空皎月,轻声道:「本以为今夜不用死人,没想到死的第一个
便是我锦衣缇帅,世事难料啊……」。
四海居。
蓝布门帘挑起,一身白衣的白少川施施然而入。
范亨蓦地站起,急声道:「大事可成?」。
「幸不辱命」。白少川云淡风轻道。
「刘瑾殆矣」。范亨兴奋不已,坐下举杯又饮。
「范公公何出此言?」。白少川一副诧色。
「怎么,刘瑾喝了你白老弟的茶还有命在?」。范亨不解问道。
「范公公说笑了,白某奉给督公之茶乃是亲手烹制,用了数根长白老参,
督公饮后只会龙精虎猛,长命百岁」。
范亨倏然站起,「你,你竟然没有下毒?」。
白少川折扇舒展,轻笑一声,道:「对督公下毒?范公公,你是小瞧了督
公呢,还是看轻了白某」。
「不重要」。范亨脸色铁青,颇有几分狰狞,「咱家对一个死人不会再思
量了」。
话音一落,范亨身子如狂风飙起,双掌如雷霆般向白少川劈来。
白少川一动不动,面上依旧风轻云淡。
「哗啦」「扑通」两声,电闪雷鸣般的声势戛然而止,范亨连酒桌也未越
过,便摔了下去,裹着碎瓷酒水滚到地上。
「督公曾言,范公公的神风霹雳掌独步武林,白某不得不防」。白少川缓
缓行至范亨身前,矮下身子,道:「毒自然是下了,不过下在这间房内」。
范亨死死盯着白少川,满腔怒火似要将他烧成灰烬,偏偏浑身酸软,提不
上一丝力气。
「这」醉春风「是夤夜专为公公调配,几乎耗尽了白某花圃内多年积攒的
花粉草汁,所以……」白少川轻轻摇了摇食指,「您老别再白费气力了」。
范亨欲破口大骂,却口不能张,只有狠狠怒视白少川,却渐渐眼皮也没了
力气,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白三爷……」四海居老板有些害怕地立在屋门外。
「无须担心,这里不会出人命官司的」。白少川扭身,丹唇轻启,「烦请
老板为我寻副棋来,夜还很长……」。
乾清宫内。
朱厚照秉烛而坐,心绪不宁,虽说王岳回禀内阁已然同意只是贬黜刘瑾等
人去南京,可他总觉得将有大事发生。
正在忐忑不定之际,小皇帝突闻一阵杂乱脚步声,马永成等人以刘瑾为首
快步趋近,待一见朱厚照,便悲呼一声「陛下」,一拥而上,环跪座前,连连
叩头,嚎啕不已。
「老刘,你们快起来」。朱厚照见身边服侍的奴婢们大放悲声,心中也是
不忍。
魏彬牵着朱厚照袍子一角,哀嚎道:「奴婢服侍陛下多年,今后再也见不
到陛下啦」。
朱厚照连道不会,「朕已经和内阁几位先生商量过了,你们只是贬黜留都
,待过了风头,朕一定召你们回来」。
「陛下,今夜奴婢等人便要碎磔喂狗了」。刘瑾眼中噙泪,悲声道:「奴
婢等死不足惜,望陛下保重龙体,勿为奴辈伤心」。
「哪有此事」。朱厚照霍然动容,「朕并未下旨,遽出此言是何道理?」。
「王岳等人勾结外臣,今夜矫旨调兵便要除掉奴婢」。马永成抢声道。
「奴辈怎会如此,今日为了你等之事老王还三进内阁值房,颇为辛苦,想
必是流言所致,勿要多心」。朱厚照很是不信王岳敢如此大胆。
几人相互对视,齐齐看向刘瑾,刘瑾语带呜咽,道:「陛下,王岳与奴婢
等同侍陛下左右,其所进玩乐之物亦不在奴婢等之下,为何外臣仅欲害奴辈,
而独恕王岳?」。
「为何?」。朱厚照也有些纳闷,为什么刘瑾几个这么招人恨,喊打喊杀的。
「外臣交劾奴婢,皆是王岳主使,思之狗马鹰犬,何损万机,王岳等欲外
结阁臣,内制皇上,恐奴辈从中作梗,所以先发制人」。刘瑾沉声道:「王岳
辈造事生风,倾排异己,其情可见,望陛下明察」。
「王岳也是东宫旧人,怎会如此?」。朱厚照还是不愿相信。
「陛下」。殿外一声嚎叫,吓得朱厚照一哆嗦,这是谁呀?
一道人影如风掠过,窜进殿内,见到朱厚照便一扑而上,离着还有一丈多
远便跌步跪倒,呲溜一下用双膝滑到了小皇帝身前,抱着朱厚照大腿痛哭流涕。
刘瑾眼角肌肉不经意地抖了一下。
主要负责哭戏的魏彬目瞪口呆地看着来人把皇帝袍角抢了过去,用来擤了
一把鼻涕。
跪在后排的谷大用俯下身子,对身侧的丘聚低声道:「戏过了」。
丘聚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一言不发。
「丁寿?!你出什么事了?」。朱厚照看清来人,惊讶问道。
「臣蒙陛下垂意,骤得高位,日日夜夜只思奉君报国,若陛下有加罪之意,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不敢置喙,请陛下明示臣罪,但求死个明白」。
「谁要杀你了,怎么回事?」。朱厚照惊道,怎么今夜都是说自己要被杀的。
「锦衣卫指挥同知百里奔,言司礼监王岳传圣谕,诛杀微臣,赖臣幸有武
技傍身,侥脱性命,指挥使石文义已受其害,这些陛下竟不知情?」。丁寿瞪大
眼睛,不可思议道。
「贼奴竟敢?」。死了一个锦衣卫指挥使,由不得朱厚照不信,咬牙切齿道:
「内阁众臣俱是先帝遗臣,竟也与王岳沆瀣一气,着实可恨」。
「朝中重臣,亦多有骄横不法之事,祖宗法度,内外相制,便是此理,若
司礼监得人,遇事裁制,左班官怎敢如此?」。刘瑾道。
朱厚照紧握双拳,不发一言。
刘瑾等再次跪下叩首,「奴婢等死不足惜,只怕从此以后众大臣勾连内廷
,太阿倒持,挟制皇上,君不君,臣不臣,陛下欲一快意事亦不可得」。
朱厚照胸口剧烈起伏,还是不说话。
丁寿眼珠一转,「陛下,可记得与微臣初次相遇之时……」。
突然转变的话题,终于引起了小皇帝注意,迟疑道:「可是书场听《西游
记平话》那次么?」。
「正是」。丁寿点首,道:「当年的孙猴子技不如人,只有乖乖归顺服帖
,而今陛下却有两条路可选,是奋力一搏做一个无忧无虑自在逍遥的齐天大圣
,还是唯唯诺诺做一个被高高供起泥雕木塑的斗战胜佛呢?」。
丁寿所言很是不敬,朱厚照也没有恼怒,只是站起身来,一个人默默走出
了乾清宫。
「刘公公,怎么办?」。几人围了上来急切问道。
刘瑾整了整衣袍,沉声道:「火候差不多了,你们隔绝内外,万不能让司
礼监的人得到这边消息,寿哥儿,随我服侍皇上」。
年纪轻轻的朱厚照伛偻着身子,孤孤单单地走进了乾清宫东侧的奉先殿—
—大明皇帝家庙,历代祖宗祭祀之处。
刘瑾与丁寿步入时,朱厚照正跪在弘治皇帝牌位之前,口中默默祷祝。
「陛下」、「陛下」,二人同时出声。
「小的时候,父皇经常带着我扮作百姓,出宫夜游,老刘还记得吧?」。朱
厚照背对着二人,却能感受到话中带着笑意。
刘瑾面上也浮起笑容,「如何不记得,有几次还是老奴陪着的」。
「身在天家,民间百姓的寻常天伦之乐,亦是奢望」。朱厚照声音渐渐转
冷,「一次回宫的时候,经过六科廊,父皇小心翼翼,还叮嘱我不要大声……」。
「我问父皇为什么,父皇说六科廊内有人当值,若被看见就不妙了……」。
「我不懂,既然他们是臣子,为何还不敢见他们,父皇说……」朱厚照的
声音里已经没有一丝暖意,「今夜见了我们,明日就会有纠劾的奏疏送到面前
……」。
「这就是大明天子,竟然过得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朱厚照开始
冷笑,「朕即位之初,也想如父皇所期望的一般,做一个仁德之君,圣君楷模
,对着臣子一步步退让,退到而今,他们已然开始矫旨了……」。
朱厚照忽地转过身来,面容阴沉,「朕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若是圣明
天子要用任人摆布为代价,朕宁可不做这个皇帝……」。
刘瑾与丁寿对视一眼,齐齐跪倒:「请吾皇宸衷速断,免致掣肘!」。
四海居,雅间内。
孤灯,残棋。
白少川洁白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枚黑子,秀眉微颦,颇有些举棋不定。
丁寿挑帘而入。
「丁兄来得正好,这一子该落何处?」。白少川展颜,延请丁寿入座。
丁寿拿起一枚黑子,随手而落。
「你这是无理棋呀」。白少川端详棋盘,连连摇首。
「今夜本就是一盘乱棋,管他有理无理,能胜即可」。丁寿本就是臭棋篓
子,一派胡搅蛮缠。
「言之有理」。白少川却是气度雍容,如玉如竹,反随声附和,让本来捣
乱的丁寿无计可施。
扫了一眼地上的范亨,丁寿道:「他还没死?」。
白少川微笑点头。
一碗酒水泼在了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范亨头上,范亨慢悠悠睁开了眼睛,
一张欠扁的脸浮现在眼前。
「范公公好,范公公辛苦了」。丁寿笑容真挚,握着范亨的手还表示慰问
的拍了几下。
急怒攻心,白眼一翻,范亨立马气厥了过去。
丁寿无奈起身,埋怨着白少川,「不是说他没事么?」。
白少川轻轻提子,无奈道:「你若再来这么几次,他怕是真的有事」。
「那我怎么问话?」。
「无须问」。白少川指着桌上一只竹筒,「已经搜出来了」。
司礼监。
王岳等几人也有些焦灼不安。
「什么时辰了,还没消息么?」。李荣道。
「应该不会出岔子,再等等吧」。戴义安慰道。
「来了来了,范公公那边发了焰火讯号,刘瑾死了」。徐智兴冲冲地跑了
进来。
「好」。王岳兴奋地站起身来,对着三人道:「你们按照计划,马上通知
各方人马,务必做得干净隐秘」。
三人自是明白王岳话中的意思,点头明了,各自带着手下亲随,匆匆而去。
「可惜了,刘瑾,你原本个人才」。人去屋空,王岳负手而立,喟然轻叹。
月冷星残。
李荣带着几名心腹匆匆绕过文华殿,再过了前方小桥,便是东华门所在。
本来行色匆匆的李荣忽地站住,面上露出疑惑之色。
小桥之上,一椅一人。
李荣注视着安坐椅上不住咳嗽的老人,缓步上前,「高公公?」。
高凤整个身子都倚在座下的黄花梨圈椅上,猛烈的咳嗽让人感觉他随时都
可能断气。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息,高凤沙哑道:「李公公,何苦做事太绝?」。
「按说这里没您老什么事,可您平日实在和刘瑾他们走得太近,说不得只
好委屈您了」。李荣哂然。
自己生死不过被人随意决定,高凤也没发怒,只是不住掩唇咳嗽,断断续
续说道:「何苦如此……何苦如此……」。
「今夜大局底定,您老也不必为难,既然在这遇见了,也是有缘,咱家保
您老平安如何」。李荣道。
「倒要谢过李公公活命之恩咯」。高凤干笑道。
「不必客气」。李荣已觉出不对,为免夜长梦多,不再废话,对身边人下
令道:「服侍高公公」。
这几个亲随干儿子俯首听命,齐齐向桥上冲去。
李荣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何苦如此呀」。
瞬时间,殿角屋檐,廊庑阴影处突然破空声响,犹如厉鬼哭嚎,无数弩箭
由暗处射向这几人。
李荣面色一变,「摄魂箭」。
这些箭枝都是内府兵仗局专门为东厂制作,箭发之际厉啸之声犹如鬼哭,
扰人心神,既然东厂有埋伏在此,己方八成遭了算计。
李荣想到此,不再耽搁,务必要擒下高凤以做人质,或有脱身之机,身形
一晃,疾向桥上冲去。
双袖一分,将两侧射来羽箭以内力劈飞,脚下片刻不停,李荣纵身而起,
如苍鹰搏兔,向桥上高凤抓去。
高凤混浊的眼珠中突然精芒四射,一按圈椅扶手,身子拔地而起,空中迎
上李荣攻势。
「蓬蓬」声音不绝,拳掌相交之势惊人,只闻一声厉喝,空中纠缠的两道
人影倏忽而分,落向两边。
高凤回落之处仍在圈椅之侧,单手一拍椅背,整个圈椅迅疾飞往桥下。
椅子甫一落地,李荣的身子便斜斜坠下,「哐」的一声,宛如李荣自己坐
下一般,正正端端坐入椅中。
椅中李荣两眼紧闭,面如淡金,一声不响。
暗影中闪出数名东厂番子,领头的正是子科掌班常九,向着高凤躬身问道:
「高公公……」。
高凤摆了摆手,「带他去见刘瑾吧。唉,何苦如此啊」。
唉声叹气之中,高凤弓着身子缓缓步下了小桥,独自远去。
西江米巷。
长街静寂,数人凌乱的脚步声更加清晰。
随着轿子小跑的几名太监,连声催促轿夫:「快点,快点,咱们得速速赶
到锦衣卫,百里奔这头是第一拨,可别出了岔子」。
几名轿夫连连应声,加快了脚步。
一阵急促的琴音突兀响起,有如金鼓齐鸣,人喊马嘶。
「停轿」。轿中人突然道。
轿子落地,轿窗旁伺候的太监将戴义小心扶了出来。
另一个太监讨好道:「干爹,不知哪的冒失鬼敢在您老面前聒噪,儿子去
料理了他」。
戴义摇了摇头,侧耳倾听。
琴音忽地由高转低,渐趋平静,零零落落。
扶着戴义的太监谄笑道:「想那人也不敢在干爹面前卖弄,咱们还是快快
赶路要紧」。
戴义露出一丝苦笑,「垓下伏兵俱至,杀机重重,还往哪里去?」。
「有……有埋伏?」。小太监悚然大惊,张目四顾,「在哪儿?有多少人?」。
「只此一人,便已尽够」。戴义此时倒还笑得出来。
「干爹知道来人是谁?」。
「能用瑶琴将一首琵琶大曲《十面埋伏》弹奏得如此动人肺腑,惹人遐思,
天下间舍却雷长音不做第二人想」。戴义面上全是赞赏之色。
「东厂二铛头」。他的干儿子们却没有戴义般的养气功夫,个个面如土色。
「东厂有埋伏,我们怎么办?」。
「咱们的算计漏了,干爹您得拿个主意呀」。
戴义闭目凝思,张目道:「你们走吧」。
「往哪儿走啊?」。几个干儿子哭丧着脸道。
「哪里都行,就是别回宫里,王公公此局输定了」。戴义沉声道。
「干爹,您老同我们一起走啊」。戴义的干儿子倒还有几分性情。
戴义摇头,「我若要走,咱们一个都走不了」。
「干爹……」几个义子跪下乞求。
「走吧,干爹这艘船沉了,没必要再搭上你们」。戴义话语中透着苍凉,
循声向琴音处而去。
几个干儿子狠狠磕了几个头,起身四散。
一间小巷内,一身青衫的雷长音轻轻拨弄着膝上瑶琴。
「雷兄好雅兴」。戴义笑容满面,一如在延禧寺抚琴品茗般景象。
「长音谢过竹楼先生」。雷长音带着几分愧疚。
「雷兄琴音示警,给那几个孩子一线生机,该是在下向雷兄道谢才是」。
戴义笑道。
「谢先生没有让长音为难」。雷长音低首抚弄古琴,似不敢与戴义直视。
「琴音如魂,曲透人心」。戴义依然在笑,「适才琴音在金戈铁马之中透
着二分无奈,三分不忍,在下如斯同感,岂能教雷兄难做」。
雷长音不语。
「雷兄也勿要自责,戴某与那几个孩子绝不是你的对手,垂死挣扎,非我
所为」。
雷长音不觉改了称呼:「戴兄是在下的知音」。
戴义哈哈大笑,「能得雷长音引为知己,此生足矣」。
笑声渐收,戴义道:「戴某还有不情之请,望雷兄应允」。
雷长音道:「戴兄请讲」。
「今夜之后,戴某不知还有无机缘聆听仙音,请雷兄为戴某试操一曲,未
知可行?」。戴义眼神中尽是期盼。
雷长音不答,十指挑勾抹按,一曲《猗兰操》应手而出。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戴义抱膝而坐,合拍高
歌,无思无虑,其乐陶陶……。
御马监。
张忠的面色被幽幽烛火映得忽明忽暗,更显诡异。
「张公公,这旨意咱家可是为你讨来了」。徐智手捧一卷黄绫圣旨,昂然
而进,洋洋得意。
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堆满笑意,张忠起身作揖,道:「徐公公勿怪,
苗公公不在此厢,在下虽说代管御马监,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不得不谨慎些」。
「明白,明白」。徐智大度地拍了拍张忠肩膀,「你的功劳,王公公那里
都记得,今夜之后,那个」代「字便该去掉咯」。
「那就要靠王公公还有徐公公您栽培了」。张忠阿谀着塞过去一张银票。
「哟,这是作甚,不是见外么」。徐智老脸上菊花绽放,由着张忠将银票
塞入怀里,才慢悠悠道:「好说好说,过几年,便是进司礼监也是一句话的事」。
「一切拜托您老了」。张忠深施一礼,有些为难道:「徐公公也别嫌小的
多事,这圣旨能否借过一观……」。
「你呀……」徐智没好气道:「就是个老鼠胆子,咱家还能拿份假圣旨诓
你不成」。
看着张忠面上讪讪,刚刚拿人手短的徐智也抹不过面子,将圣旨往他手里
一塞,「看便看了,快些还与咱家,这可不能有闪失」。
「那是自然」。张忠双手接过圣旨,打开细看。
徐智百无聊赖,踱步到了院内,看着盔明甲亮的御马监勇士,连连点头,
「果然不愧天子扈从,军威雄壮」。
点着前排一个身穿锁子甲的高大将领,徐智问道:「猴崽子,你是领头的?」。
那人施了个军礼,回道:「是」。
「一会儿多卖力气,少不得你的好处」。徐公公还不忘拉拢一番,「叫什
么名字,先在咱家这挂个号」。
那个高大将军面上浮起一丝与忠厚面容不符的狡黠,「卑职桂勇,现领腾
骧左卫指挥使一职」。
「桂勇,好名字,怎么有些耳熟……」徐智回味着这个名字,却想不起来
哪里听过。
「标下以前在宣府当差」。桂勇提醒道。
徐智恍然想起,「对了,你是那个坑了车霆的小子……」。
徐智蓦然惊觉,这小子该是苗逵的人,和东厂刘瑾和丁寿也有些不清不楚
的关系,扭身看向张忠,「怎么回事?」。
面对徐智质疑,张忠一反方才唯唯诺诺的模样,「还能怎么回事,徐公公
,你们司礼监都是猪脑子,明知道苗公公与朝中那帮大头巾不对付,还能把主
意打到御马监……」。
晃了晃手中圣旨,张忠继续道:「连假传圣旨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你们都
吃了狗胆啦?」。
徐智气得直哆嗦,翘着兰花指对着张忠道:「你敢诈我?」。
张忠嗤笑一声,不屑回答,命令道:「小的们,动手,记得把那张银票给
爷们取回来」。
众人轰然称是,刀锋出鞘,冷若冰霜。
徐智忽地一声大喝,足尖一点地,整个身子如流星般向张忠扑去。
张忠脚下一滑,向后飘开数尺,避开徐智攻势。
徐智脚下不停,两只宽大衣袖鼓风而前,声势不凡。
张忠连退数步,逼至墙角,退无可退,高声叫道:「快来人」。
「谁也救不了你」。徐智狞笑道:「把圣旨交回来」。一只手臂忽地暴涨,
直抓张忠顶门。
一道人影如鬼魅般斜掠而出,寒光一闪,徐智一声惊叫,倏忽而退。
左臂宽大衣袖齐肘而断,露出一截枯瘦手臂,徐智心有余悸看着眼前人,
恨声道:「罗祥」。
罗祥也不答话,猱身而上,手中巴掌大的新月弯刀明光闪闪,切、劈、斩
、批、剞、剜、剔,只一瞬间便幻化出无数刀影。
徐智身后院外大军虎视眈眈,他无处可退,暴喝一声,也是拳脚相迎,电
光火石间攻出数十招。
张忠缩在墙角,看着两道人影纠缠一处,呼喝声不停,也看不出谁胜谁负,
不由暗暗心焦。
桂勇等人守在屋外,虽人数众多,却无处插手,只得严阵以待,以备万一。
张忠忽觉脸上一疼,伸手一摸,却是一滴鲜血,「我受伤了」。张忠心惊,
又摸了一把,却什么也没摸到。
再看桂勇等人也往外退了几步,屋内缠斗的二人处不住有血花碎肉四散飞
出,整个房间已是血迹斑斓,望之可怖。
一声痛呼,徐智疾退,面色苍白,被割去衣袖的左臂血流如注,赫然少了
半截前臂。
地上残存的徐智左手只剩下一截白骨,即便从业多年的屠户庖厨也无法剔
得如此干净。
罗祥伸出血红舌头,将弯刀上碎肉血沫舔舐干净,阴测测地望着徐智,「
徐公公,可还要再打一场?」。
徐智身子发抖,连退数步,颤声道:「你……你不是人,快,快带我走,
带我走」。
后面的几句话是对桂勇等人嘶喊,桂勇挥了挥手,自有军士上前给徐智上
了镣铐,包扎伤口。
徐智没有丝毫反抗之意,待被押出御马监,再也看不见罗祥那张肉脸,反
而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有劫后余生之感。
都督府。
华灯高举,酒宴阑珊。
张懋举着酒杯,声若洪钟地对着许宁道:「本兵大人,本爵再敬你一杯」。
「老国公何必客气,下官愧领」。许进客套着满饮杯中酒。
张懋陪饮一杯,将酒杯放下,道:「此番赖得诸位谋划,为郭老弟出了这
口怨气,这份人情老夫记下了」。
「老国公言重,那丁寿小儿嚣张跋扈,文臣武将俱受其害,老夫与晦庵等
不过是顺应民意,以清君侧而已」。许进道。
张懋咧嘴大笑,「一样的事到了你们嘴里,偏能说出别样道理来,这就是
学问啊」。
言罢张懋转身对着身侧一个高瘦老者,道:「老弟,勋儿的婚事何时办啊?」。
武定侯郭良面色蜡黄,一副病容,闻言笑答:「此番事了,便与骆家商定
日子,犬子大婚之日,少不得请老哥哥与许本兵添份热闹」。
「那是自然」。两人答道。
三人觥筹交错,又是一番痛饮。
「天色不早,怎地宫里还没有消息传来」。郭良望着一旁时香,忧心说道:
「莫要出了变故」。
「你老弟就是心思太重,这般天罗地网,他刘瑾怎么翻身,许本兵以为如
何?」。张懋问另一侧的许进。
许进点头称是。
此时一名小校来至廊下,「禀国公,宫内有人来」。
张懋两掌一击,「说什么来着,说曹操曹操到,来的是司礼监哪位公公?」。
小校犹豫一下,「来的是御用监的张公公」。
三人同时起身,「张永,怎么来的是他?」。许进错愕。
「难道事机泄露,他来此做说客」。郭良思量道。
张懋沉声问道:「来了多少人?」。
「除他之外,还有两名中使陪同」。小校禀道。
「三个人便敢闯老夫这都督府,他们以为自己是铜头铁脑么」。张懋轻蔑
说道,「来人」。
「标下在」。廊下带刀官躬身领命。
「安排三百精兵埋伏廊下,待老夫摔杯为号,便把来人与我砍成肉泥」。
张懋冷声道。
「老哥何必操之过切?」。郭良劝道。
「既然自己跑上门来,老夫便替王岳省些麻烦」。张懋冲着许进道:「权
作老夫的人头状了,本兵以为如何?」。
这老儿八成是杂书话本看得太多,又是摔杯为号又是人头状的,许进腹诽,
面上还是笑道:「所言甚是,只是何必劳神相见,直接将来人斩了便是」。
「寡饮无味,听听张永说辞,聊以佐酒,岂不正好」。张懋得意大笑。
不多时,张永几人被带到堂前。
「来者何人?」。张懋摆足了派头,斜睨堂下,等着张永伏低做小的乞怜之
态。
「咱家张永,与国公乃是旧识,看来英国公真是老迈年高,认不清人,做
不得事了」。张永淡然道。
「张永,睁开眼瞧瞧,这里是都督府,不是你管事的乾清宫,由不得你放
肆」。张懋拍案而起。
「这么说,国公自以为这都督府要比万岁爷的乾清宫规矩还要大了」。张
永反唇相讥。
「你……」张懋语塞。
「张公公来此不会只为逞这一时口舌之快吧」。许进眯着眼睛,轻捋须髯
道。
「自是不会,咱家没那闲工夫」。张永扫了一眼郭良,「郭侯爷也在,那
是最好,省得咱家多费一番功夫」。
「圣上手谕」。张永从袖中取出一道黄绫高声道。
几人惊坐而起,张永也没给他们多余的反应之机,朗声诵道:「敕命御用
监太监张永提督京营兼掌五军营,魏彬进司礼监,掌三千营,钦此」。
突然有老年下岗危机的三人面面相觑,对此变化有些应接不暇,张懋怒喝
一声,「大胆张永,竟敢假传圣旨,来人啊……」举手便将手中酒杯摔了下去。
一道人影彷如一缕轻烟般从张懋等人案前一晃而过,三人还未看清如何,
那人已回到在张永身侧,仿佛从未动过,除了手中突然多出的一柄长剑。
一柄三尺薄刃的细窄长剑,恍如一根细柳颤颤巍巍,剑尖前托着一杯酒盏,
其中酒水尚有大半。
许进细细打量着宦官打扮的持剑之人,「柳无三?」。
刘瑾巡视京营,与许进打过照面,许进对这个永远默不出声立在刘瑾身后
的男子有些印象。
「本兵好眼力」。张永冷笑,「刘公公知道这都督府是龙潭虎穴,特将柳
大铛头借咱家一用,他的本事诸位当见过了」。
「你以为凭这么一个人就能保得了平安?」。张懋讥笑。
张永摇头,「柳大铛头不是来保我的,是来保您几位的」。
「我们?」。三人俱是不解。
「只要诸位今夜按兵不动,刘公公也无意与几位为敌」。张永轻笑一声,
「倘若几位执意抗旨,少不得要柳大铛头辛苦一下了」。
「老夫这都督府精兵云集,一声令下,你们顷刻间便成肉泥」。张懋冷哼
一声道。
柳无三举剑姿势一动未动,此时乜斜着三人,「柳无三化为肉泥之前,三
位贵人必先血溅五步」。
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谁都认可的事实。
郭良与许进对视一眼,从适才柳无三接杯的身法来看,知他所言不虚。
张懋却是姜桂之性,老而弥坚,闻言大怒,「你敢威胁老夫?」。
「试试看」。柳无三垂眉低目,仿佛对着二位超品公侯与一位二品大员看
都懒得看上一眼。
如此轻蔑之态将张懋气得七窍生烟,暴怒大喝:「少来这套,老夫行伍出
身,何惧一死,来人……」。
话未说完,张懋便被人死死按住,令英国公气急的是,按住他的人正是身
边的二人。
「老国公,休要鲁莽造次」。许进虽说文官出身,这手劲一点不差。
「是啊,老哥哥,一切从长计议,以大局为重」。郭侯爷此时没有半点病
容,一双枯瘦手掌有如铁钳般死死扣住张懋双肩。
两人按手的按手,捂嘴的捂嘴,将个英国公整治得动弹不得。
「你,你们……」张懋气急败坏,老子为了谁啊,对刘瑾他们九个喊打喊
杀的是谁,跑我府上嚎丧说自己儿子被欺负了的是谁,怎么成了我不识大体,
鲁莽造次了。
越想越气,一口气没接上来,张懋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待许、郭二人探探鼻息,发现张懋只是晕厥过去,便松了口气,不再搭理
于他,转身看向了在堂下看戏的张永。
「识时务者为俊杰,咱家借花献佛,敬二位贵人一杯」。张永由柳无三那
柄软剑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二人无奈陪饮,许进还怀着一丝侥幸,问道:「敢问张公公,既然改由你
提督京营,那刘瑾何处?」。
张永笑道:「国朝惯例,掌司礼监者不得提督兵务,刘公公既卸了这边差
事,自然是蒙圣恩,入主司礼监咯」。
司礼监,靠榻假寐的王岳突然睁开眼睛。
三批人马派出,怎的皇城内还如此安静,王岳隐隐觉出不对。
「来人……」王岳觉得有必要再派人去东厂那里探探消息。
无人应声。
王岳大恼,「一帮猴崽子,都去哪里偷懒了?」。
「行了,王公公,别再耍威风了」。
马永成、魏彬、丘聚、谷大用四人鱼贯而入。
「你们还没死?」。王岳瞪着几人,虽说心里预感不妙,待几人真的出现,
还是有些震惊。
「不但没死,活得还好」。谷大用笑眯眯道。
「托王公公的福,爷们还高升进了司礼监」。魏彬有些小人得志的模样。
「咱家一定好好报答司礼监几位爷的一番苦心」。马永成全是怨毒之色。
「束手就擒」。丘聚绷着脸蹦出四个字。
「就凭你们?」。王岳一副鄙夷之色。
马永成尖声叫道:「王岳,别不识好歹,此时还敢小瞧咱家,大家并肩料
理了他」。
喊得虽响,马永成却一步不前。
丘聚不声不响,一记阴风掌无声无息,随手拍出。
「得罪了」。谷大用仍是面带笑意,两手如山般推出,暗劲汹涌。
魏彬身子一矮,十指犹如利爪,扣向王岳脚踝。
马永成也不再耽搁,轻呼一声,身如大鸟,一记凌厉掌风罩向王岳顶门。
王岳面对四路夹攻,不慌不忙,电闪腾挪间只见残影晃动,只听拳掌交击
之声不绝,劲气四散。
「啪啪」几声脆响,房内瓷器经受不住五人交手时溢散的激荡内力,化为
齑粉,碎瓷粉屑漫天飞扬。
突然王岳一个暴喝,随即数声闷哼,人影骤分,王岳已在房门处立定。
丘聚等四人站立不稳,额头细汗密布,微微气喘。
「罗刹大手印」。谷大用捂着不住起伏的胸口惊呼道,再无一丝笑容。
「还算识货」。王岳不再多话,昂首阔步出了房门。
丘聚调息气稳,冷声道:「追」。
马永成面带惧色,「怕是奈何他不得」。
丘聚眼光一凝,盯得马永成心虚低头。
「不用追了,我们四个不是他的对手」。谷大用慢悠悠道:「自有人对付
他」。
王岳施展身法,足不沾地般在宫内巷道内疾奔。
事情泄露,王岳根本就不去想其他几路会是如何,败定了,此时他只想保
住自己性命。
天亮以前,与那人会面,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王岳打定主意,只要穿过
这条夹道,便可绕过北中门,直抵北安门,届时海空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凭
自己一身本领,天下间何处去不得。
「杀场兮血腥,
战马兮悲鸣,
问吾辈仇敌何时能杀得清?
宝刀嗜血淋火星,
人面桃花对朝红……」。
甬巷尽头,一人身披一领猩红斗篷,手舞足蹈,引吭高歌。
王岳步伐渐渐慢下,「刘瑾……」。
「破浪乘长风,
醉饮无量海,
笑谈公侯梦,
万里长程助我此行,
狂啸一声,贯长虹——」。
刘瑾摆足了架势,一声长音,歌收曲住。
「刘公公好兴致呀」。王岳暗暗运气调息,弥补适才损失的内力。
「王公公觉得可还入耳?」。刘瑾笑道。
「早闻刘公公喜好吟诗唱曲,附庸风雅,今日一见——」王岳语含讥诮:
「名不虚传,在东厂实是屈才」。
刘瑾也不恼,「咱家本是钟鼓司出来的,教坊供奉饮宴,不通音律岂不愧
对万岁爷的托付」。
话锋一转,刘瑾又道:「倒是王公公你,吃着皇粮却干些对不起皇上的事」。
「咱家的事不劳刘公公费心」。王岳道。
刘瑾忽地轻叹一声,「王公公,咱家自问平日对你也算礼敬有加,何以有
这么大的杀意?」。
王岳冷笑一声,「自从先帝爷将东厂从咱家手里交到你手,咱们的梁子便
已经结下了」。
刘瑾哦了一声,道:「所以,你便勾结刘文泰谋害先帝」。
「刘瑾,咱也是先帝爷的奴才,这弑君害主的勾当休想栽到咱家头上」。
王岳喝道。
「如此最好,或许还可留下一条性命」。刘瑾噙笑。
「咱家只恨当年廷杖没取了你的性命」。王岳狠狠道。
「而今也有机会」。刘瑾一甩斗篷,轻声问道:「王公公可调息已毕?咱
家可以再等等」。
王岳面色一变,自己心思已被刘瑾猜透。
「适才与谷大用等恶斗一场,王公公想必损耗不少内力,咱家不欲占你这
个便宜」。刘瑾摊手道。
王岳面皮一阵青白,突然低啸一声,兔起鹘落,双掌夹杂十三道暗劲,向
刘瑾扑来。
暗劲有阴有阳,纵横交错,甬道之内仿佛刮起一阵旋风,而旋风的中心正
是刘瑾所在。
「好功夫」。刘瑾轻赞了一声。
迈步抬腿,空中串起七道残影,不闪不避直直迎上王岳攻势。
「轰」的一声巨响,空中两道人影乍合骤分,虚影尽敛,刘瑾空中平行八
步,倒飞而回,落到原地,还好整以暇掸了掸蟒袍。
王岳落地不稳,踉踉跄跄又退了三四步,仰天栽倒,随即便按地一跃而起,
踏前两步,「再来」。
刘瑾不动。
王岳全身突然一阵爆响,张口喷出一片血雾,三十六处大穴各有一道血箭
窜出,瞬间化为了一个血人,瘫倒于地。
刘瑾轻叹一声,好像并无得胜的喜悦。
脚步声响,白少川由后赶至。
「督公……」。
「小川啊,这阵子辛苦你了」。刘瑾扭身,漾起几分笑意。
「属下不敢当」。白少川恭谨垂首道。
「咱爷俩还见什么外。哦,对了,」刘瑾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
三寸锦盒,舒口气道:「还好没被王岳毁了,不然这老儿可是百死莫赎」。
白少川难得露出惊喜之色,「督公还记得……」。
「傻孩子,你的生辰咱家何时忘过」。
刘瑾抬首,望着夹道上空的一抹鱼肚白,饱含深意道:「这一夜很长,好
在天总算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