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四章汝莫欺我不识字,人间安得有此事
三巡酒过,冬落几人起身离去。
他在这广陵城内还要呆上一些时日,除了见识一地的风土人情之外,更多的还是在做准备。
准备去拜会绣春江水神的事宜,准备北上的事宜,样样都不简单,样样都烧脑阔。
冬落一行人才出了望江楼,没走几步便被前方拥挤的人潮给堵住了。
孤独的人,也许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喜欢看热闹,不管是自己的热闹,还是别人的热闹,都爱看。反正看完之后,只会觉得热闹都是他们的,而我一无所有。
冬落也不例外。
等冬落挤进人群之后,才发现众人围着的雪地里躺着一个醉酒的读书人,衣不蔽体,袒胸露乳,四仰八叉的躺在雪地上,天寒地冻,也不觉得冷。
在他的周围还有一些仆役,手中抱着精美的衣物,候在一旁,只等自家老爷酒劲一过,从雪地里爬起来,便为他更衣。
抱着衣物站在雪地里到不累,可忍受来自街坊邻里的白眼那是真的累。可是他们又不敢对自家老爷发火,便只好将怒气撒到四周围观众人身上。
而围观众人好似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你骂任你骂,我就当看笑话。当然有少数人也会回骂几句。
骂了几句之后,仆役也觉得累了,没什么意思,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便不再骂了,仍旧继续守在读书人的身边。
从围观众人的口中,冬落也听出来了,眼前之人是广陵郡姚家的一个末等供奉,名叫张藏真。
什么叫末等供奉?末等供奉就是姚家给吃的给穿的给住的,然后就没了,相当于姚家养的一个闲人。
姚家遭逢大难时,也不指望这些人能出手相助一二,他们遭逢大难时,也甭想姚家会全力出手。
其实不止是姚家这样,神州大陆各大仙家宗门、世家大族都是这样。他们要借这些人的名养望,而这些人又要在他们手中讨口吃喝。
说不上谁亏欠谁,谁利用谁。两情相悦,互利互惠的好事而已。
冬落牵马停在街边,只见那位浑身酒气的读书人在众人的奚落声中翻了一个身,只见他以手掌使劲拍打着街面,放声狂笑道:“翻面喽!翻面喽!一面晒完晒另一面,这叫面面俱到,哈哈哈……面……面面俱到。”
笑着笑着读书人突然哀嚎起来,“才高八斗无人问,学富五车谁人识?这满腹经纶晒来晒去有什么意义?还不如撕去,还不如撕去,还不如撕去。”
三黑错愕道:“这人不会是假酒喝多了,上头吧!”
寒冬时节,就算是有太阳也不热。可是那冷却是真的冷。
冬落一眼看去,那读书人应该不是什么修者,可在如此寒冷的情况下,仍旧裸露着前胸后背,也称得上是一个皮糙肉
厚了。
冬落一个板栗敲在三黑的头上,“我看你才是假酒喝了,热闹是用眼晴看的,不是用嘴看的。”
三黑吐了吐舌头,也不知道这热闹有啥看头。没听人家说吗?这酒疯子敞着个肚子,露着个后背,天天在这大街上发酒疯。
还说什么在晒书,晒个屁的书,分明就是在晒大肚皮好吧!
简直是伤风败俗,影响街容。
三黑看不下去了,打趣一声道:“嘿,酒疯子,你说你晒书,怎么不见一本书啊!你的书在哪?”
那个读书人斜眼看了一眼三黑,发现是一个孩童,摆了摆手道:“去,去,去,谁家的小精怪,一边玩去,别妨碍我晒书。”
三黑气极,冷哼一声,愤怒的踹了一脚身前的雪。
酒疯子张藏真翻了一个身,断断续续的说道:“虽然你只是一个小精怪,但是先师说了,有教无类。我也不管你是什么种类了,你给我一壶酒……我就告诉你我的书在哪?”
三黑呸了一声,“呸,真当我是小孩子啊!想骗我酒喝,你乐意说我还不乐意听了呢!”
张藏真哈哈大笑道:“你这小精怪有点意思,别的小精怪见到我不是被吓得屁滚尿流,就是屁都不敢放一个。你到好,屁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放,还不带停的。”
三黑深吸了一口气,几次想冲上去给他上一课,一个酒疯子,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啊!左一个屁,右一个屁的,简直是有辱斯文。
张藏真拍了拍肚皮道:“今天我就大发慈悲,我告诉你啊!这书啊!它都在我的肚子中,我晒书就是晒肚皮。”
三黑翻了一个白眼,见过狂的人没见过这么狂的人。这么冷的天你晒个屁啊!
三黑瞥了眼他那干瘪的肚子,心想就算这肚子里真有墨水,也装不下多少,因为很多地方都被酒水占据了。
灵机一动的三黑转身就去身后的望江楼里拎出一壶酒来朝着张藏真扔去。
一个眼尖的仆役将酒接过打开泥封,放到张藏真南的身边。
张藏真鼻子微动,然后踉跄着起身,举起酒壶,将壶中的望江大曲一饮而尽,当然这个一饮而尽是喝了一半洒了一半。
等张藏真喝完,三黑指着张藏真哈哈大笑道:“你说你满肚子都是书,那你喝酒喝进肚里,洒在肚子上,不就将你肚子里的书都打湿了吗?”
张藏真白了三黑一眼,“所以,我才经常晒啊!”
三黑有些怔怔无语,本想借此机会好好嘲讽一下他的,没想到被他反将了一军。三黑好半响后才说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天。”
张藏真摸了摸脸,这脸还在啊!
他打了一个酒嗝醉醺醺的说道:“净街。”
许多围观之人听到净街两个字后,
纷纷往四周散去,给张藏真南留出了一片很大的位置。
张藏真虽然只是姚家的一个末等供奉,但姚家在广陵郡的地位就相当于大周天宫在洛阳城的地位一样,都是无上的。有姚家这棵大树在,张藏真多少还是蹭得到一点阴凉的,围观之人面子还是要给的。
大街之上的雪很快便被清理干净,一个修者使用道法将街面的水汽蒸干,又有一个书童模样的人拎着一桶墨水来到张藏真面前。
然后在众人习以为常的目光中,张藏真以头做笔,在街上写起字来。
冬落与雪念慈对视一眼,纵使是见多识广的雪念慈也不由的觉得大开眼界。
光着上半身,浑身酒渍墨渍的酒疯子、读书人张藏真写毕之后,整个人爬在地上,带着哭腔道:“我观绣春江江水滔滔,得书法真意。再观芒山巍峨壮阔,得书法神意。后视己身锋芒毕露,又得书法书法道意。敢问千古圣贤何在,有无胆气,为我指点一二?”
张藏真躺在地上不停哀嚎着,“敢问千古圣贤何在,有无胆气,来与我畅饮开怀?”
张藏真浑浑噩噩的醉倒了过去,口中依旧在念叨着什么前贤不在,圣人不出……
三黑凑近冬落小声问道:“大哥,这酒疯子鬼画符,画的都是啥玩意啊!”
冬落指着地面,轻笑道:“是以狂草书写豪放诗,诗的内容写的是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嗯,意思是说那些山中的君子隐士们闻到了草木的清香因而满怀喜悦,可那草木散发清香,那是他的本性,与那些欣赏他的人屁关系没有。”
“他这诗的意思就是说啊!你看不上他的满腹才学,他还更不上你呢!他的才学又不是要让你看得起他才学的,他有才学那是他的本性,与别人无关。虽说他是以发写字,可是他的字是写的是真的好,好到不能再好了。楷书行书,我是见过不少大家的作品的,可如此好的草书,我还是头回见。”
三黑先是看了看那正在仆从的手中慢慢消失于街道上的字,又偏头看了一眼冬落,眼中满是不相信,仿佛在说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三黑又将目光转向雪念慈,雪念慈说道:“你别以为他是一个酒疯子说的就是浑话,大话。他的字写的是真好,真的有神意,有真意,有道意,也就是他放得开,又收的住,将字里行间的浩然气完完全全的压回了字中,藏于字里。不然就光这一幅字必将引得一郡文运动荡不止,广陵郡一郡文庙里那群吃冷猪头肉的神明见了可能还要俯首跪拜呢!”
三黑啊了一声,再去看街道上那字,已经在张藏真仆从的清理下所剩无几了。四周围观之人也在一片哄笑中陆陆续续的散去
。
雪念慈继续说道:“要是那些千古先贤,至圣前贤在,说不得在写字这方面还真没有多少胆气能指点他一二。”
三黑冷哼一声道:“写的再好又如何,还是没有大哥写的好。不是我吹牛,与大哥相比,在大哥的字面前,我写的字就是鬼画符,十个我都比不上一个大哥。至于他,我就呵呵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二黑冷不丁的说道:“这个还真不是你吹牛。”
她是真的觉得眼前还乱七八糟的写的都是些啥玩意啊!跟冬落比起来,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好吧!
雪念慈也嗯了一声,不过他心中也有些疑惑,他是见过冬落写字的,文以载道,字就是大道的载体,按理说以冬落的字应当是与天地交泰,大道相合,浩然气冲霄的啊!可事实却是写完了就跟鬼画符一样,甚至连鬼画符都不如,别说浩然气了,差点没把他给先气断气了。
雪念慈摇了摇头,不想了。在冬落身上,他觉得无论发生再不合常理的事,他都会觉得是正常的,不就是字里没有浩然气吗?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冬落突然笑了,牵着马大步向前,走向那个被仆从扶着摇摇晃晃的往街道外走去的那个酒疯子,大手一挥道:“走,买字去。不,换字去,好字我没有多少,可好酒我很多啊!能换多少换多少,换到就是赚到啊!这可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这次广陵城来得太值了。”
雪念慈连忙跟上,好酒,好诗,好字,他也喜欢得紧啊!
雪念慈回头对三黑言之凿凿的说道:“你还别不信,等过几年你再来这个地方的时候,这条街肯定已经名动四方了,就算那个时候,这个读书人已经死了,这条街也会跟着沾光,被后世之人牢记。”
三黑呆呆的看了眼光洁溜溜的街面,又看了看仿佛得了失心疯的雪念慈二人。
三黑摇了摇头心中暗道:“难道我书真的读少了?为什么我总感觉好像又被骗了呢!”
三黑连忙快速跟上远去的冬落几人。
冬落一行人跟随着那个酒疯子渐渐远去,这会儿,这条街上的人还把那个酒疯子当一个笑话看待呢!熟不知千百年后,后世的书法大家,文人墨客,会有多羡慕他们能与此人生在同一个时代,能够有幸亲见此人的风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