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怕,我怕死了。”薛青澜道,“所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褚掌门要不给大伙说一说,你们司幽山与我垂星宗讲好了什么条件?”
台下群豪此时也终于觉察到其中似有猫腻,有人朝褚松正喊道:“褚掌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的人证呢?”
薛青澜回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褚掌门要的人证就在这里,诸位有心,不妨听听他怎么说。”他顺手以刀鞘敲了敲铁笼,对李直道:“讲吧。”
李直的嗓子哑得像刚吞了一把粗沙,但还算清晰可辨,众人只听他缓慢沙哑地道:“我乃褚家剑派旁系子弟,十四岁时拜入纯钧派玉泉峰秦陵长老座下,后因……因同门相争,触犯门规,被纯钧派逐出门户,回到了司幽山。”
站在纯钧派旁边的恰好是连州还雁门,有好事者便悄声问道:“怎么他也是你们纯钧派的人?”
玉泉峰今日只来了廖长星一个,他对着台上人影仔细端详了片刻,才肯定地点了点头,答道:“不错,的确是他。当年岳……闻衡长老还在家师门下,李直与他有些口角,故意出手伤人,因此被逐出了纯钧派。”
那人好奇道:“这么说来,他岂不是恨死闻衡了?”
廖长星没法回答他,却赫然听见李直继续说道:“我从褚家最卑贱的执事弟子做起,用了七年才出人头地,让掌门和长老们看得见我。褚家剑派这些年人才凋敝,实力大不如前,近年来朝廷亦三番五次地透露出铲除江湖势力的意思,所以掌门认为这是重振本门声威的大好时机,叫我代他出面行事,与朝中内卫私下接触,愿将本派作为内卫在武林之中的一枚暗棋,为朝廷行事提供便利。”
他这几句话虽简短,里头透露出的意思却有如惊雷,轰然炸响在杜若峰顶,韩南甫悍然拔剑怒喝道:“褚松正,你千方百计地往我纯钧派头上泼脏水,原来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若李直所言属实,褚家剑派得罪的可不仅仅只是纯钧派,而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要与中原武林为敌。
褚松正心跳如擂鼓,额上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却硬撑着气势呵斥道:“一派胡言!此人必定是受人胁迫,才蓄意胡乱攀咬、企图污蔑我褚家清名。众位难道要偏听他的一面之词吗!”
薛青澜在旁拊掌,不咸不淡地道:“说的好,今夜在这里喊打喊杀的,可不都是一面之词么?”
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在褚松正脸上转了一圈,悠然对李直道:“别停,继续说下去。”
李直道:“论剑大会上内卫从司幽山劫走百名弟子,也是早就商量好的里应外合之计。当晚我按照掌门吩咐,提前在宴会的酒水茶水中设下迷药,自己再装作昏睡被内卫掳走——褚家剑派一共被抓走了十名弟子,都是掌门心腹,早就知道底细的。内卫在分囚车时,故意从各派的弟子里挑出一名关在一起,好让所有人都知道褚家剑派也有人被俘。这样一来可以洗清帮凶嫌疑,二来也可顺便替内卫监视这些俘虏有没有异常举动,防止他们中途逃跑,或是有人混入当中劫狱。”
在场有不少经历过刑城之变的弟子,闻言仔细回想当日情形,果然同他所说的分毫不差。相比于褚松正指证闻衡,李直连这样的细节都能说出来,无疑更有说服力。一个博山派弟子大声质问道:“褚掌门,这你又该如何解释?”
旁边也有半信半疑的,站出来道:“照他这么说,闻衡不正是混入刑城大牢救人么,怎么没被他们发现?”
有反应快的立时一拍脑门,醒悟道:“是了!闻衡当初可不是连跟他同一个囚室的人都瞒过去了!他趁大家都睡着时外出联络求援,天明前再回到囚室,谁也没发现他的行踪,纯钧派的温长卿少侠可以作证!”
众人目光又立刻齐刷刷移回纯钧派,廖长星扶剑而立,淡淡道:“温师弟有事不曾前来,但据他先前的说法,确有此事。诸位若不信,待日后见到他时,也可再向他求证。”
一人喃喃道:“闻衡这么做……难道他那时就已经猜到褚家剑派有问题了?若果真如此,此人心思未也太细致了。”
有那等看不过褚家做派的便在人群中嘿然冷笑道:“怪不得褚家要心召开什么试刀大会,让他在天下群豪面前身败名裂,原来是做贼心虚嘛。”
褚松正心内焦灼,宛如被架在火上炙烤,偏薛青澜还不肯饶过他,就着台下的议论继续问李直:“既然一切都是你们自家做出的好事,怎么选中了闻衡来背黑锅?”
李直的性命完全被薛青澜捏在手心里,有问必答,堪称乖顺:“闻衡在刑城破局之后,又前往京城,潜入禁宫偷走了纯钧派失窃多年的纯钧剑。朝廷的脸面几次被他踩在脚下,内卫认定此人将来必成心腹大患,因此交代我们将闻衡的身世传扬出去,再编造一个他身怀《北斗浣骨神功》的假消息,还悬赏千金买他项上人头,好教他被全武林追杀,在江湖上再无容身之处。
“闻衡武功高强又城府深沉,掌门知道不好下手,所以暗中联络垂星宗,以一个秘密为条件,换取垂星宗出手。今夜的试刀大会正是因为薛护法抓到了闻衡,掌门才广召天下英雄,想在众人面前钉死他的罪名,为朝廷彻底除去隐患。”
他这话里透露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石破天惊,台下众人几乎反应不过来。一心奔着神功来的只听到“假消息”三个字就心头滴血;几大门派领头人则为褚家剑派与朝廷结成联盟而生出深深忌惮;剩下的全是些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如此曲折、被阴谋诡计绕得一头雾水的普通人,为了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已顾不得什么门派之别,从旁边随手拉个人就扎堆讨论了起来。
褚松正再也按捺不住,怒喝道:“简直是血口喷人!薛青澜,你指使李直胡乱攀咬,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摘干净吗!”
薛青澜冷冷嘲道:“褚掌门怕是老眼昏花,不认得我是谁了。在下可不在乎什么清名,不像你们这些表面仁义、实则阴毒的正道人士,为了洗脱自己,竟然还往别人脑袋上泼脏水。”
褚松正苦心经营数载,计划得好好的,全因薛青澜反水而付诸东流。今夜过后,褚家剑派在江湖上的名声再也无法挽回,他自己亦将晚节不保,沦为众人眼中的走狗和笑柄。思及此处,他心中便腾地升起一股恶气,原先涨红的怒容反而逐渐冷却下来,变为冷森的铁青,刻毒地盯着薛青澜道:“不错,魔宗行事向来毫无顾忌,我倒要请教薛护法,闻衡其人究竟有什么本事,竟勾得你这样大周折地回护他?”
垂星宗在江湖上的名声历来不大好,常有些欺男霸女、逼良为恶的行径,因此褚松正这话中暗示意味颇浓。薛青澜却“呵”地冷笑一声,嘲道:“褚掌门别急着拉人挡箭了,要说本事大,谁也大不过你去。你脚踏两条船,与朝廷内卫和垂星宗暗通款曲的事还没说清楚呢,怎么,不打算给在场诸位一个交代么?”
褚松正闭口不言,猝然发难,唰地拔剑刺向铁笼中的李直。这一剑是“云字诀”中的“野鹤孤云”,剑势孤峭峻拔,但被他使出,却有如鸷鸟扑雀,透着一股凶狠决绝的气魄。薛青澜早防着他突袭,拔刀荡开这一剑,一边高声道:“谎话编不圆就想杀人灭口?褚掌门,你当这满山遍野的英雄豪杰都是瞎子么?”
两人飞速缠斗到一处,兵刃当当碰撞之声不绝于耳,趁着身形接近,褚松正咬着后槽牙,压低了声音却仍然难掩愤怒失望之情:“薛青澜,我到底何时开罪了垂星宗,你要这么算计我!还是这根本就是方无咎的意思?!”
薛青澜唇角一勾,避开他疾风骤雨般的剑光,亦悄声回答道:“你答应只要事成就会告诉宗主奉月剑的秘密,可惜这秘密我早就知道了。你的筹码根本一文不值,垂星宗又何必为区区褚家剑派浪人手?”
“不可能!”褚松宵这回是真的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失声道:“这等密辛,你如何得知?!”
薛青澜运刀如飞,攻势凌厉,对上褚松正这样成名已久的高手,一时竟不落下风,他悍然挥刀劈向对方右臂,声音和刀锋一样冷锐:“因为天底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长了脑袋,蠢材!”
“嗤”地一声轻响,褚松正右臂中刀,持剑的手不由一抖,面上掠过一丝痛苦之色。薛青澜许是也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得手,心底蓦然生疑,下一刀出得便慢了一瞬。褚松正等的就是他迟疑的时机,左掌立时运劲拍出。台下范扬大喝“小心”,然而只听“砰”地一声响,掌力正中胸口,薛青澜身体向后飘出数尺,撞在支撑火盆的几根粗木上,登时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褚松正再不迟疑,右手仗剑直进,飞身向他喉头刺去。范扬早在喊出声时就已朝台上扑去,然而竟还有人比他更快一步。电光般的一剑自天外飒然飞来,迅捷无伦地截住了褚松正的长剑,紧接着反手一绞一推,剑尖极其刁钻地望他腰侧空门处刺去,立刻将他的来势阻在半空。褚松正不得不以一个狼狈至极的姿势扭身躲避,在台上骨碌碌滚了一遭,才勉强闪开那至为古怪又妙难言的一剑。
范扬看清来人,胸中悬着一口气当下便松驰下来,惊喜道:“公子!”
闻衡满身风尘,脸色冷峻得吓人,拎着剑淡淡嗯了一声,立刻躬身去查看薛青澜的伤势。薛青澜正面硬捱了褚松正一掌,虽未当场闭过气去,但内伤甚重,脏腑如同被巨力碾碎,连呼吸都觉困难,兼之他身上还有暗疾,自身真气衰竭,体内寒气便寻隙而入,加倍反噬,中掌不过片时,身体已凉得仿佛被冷水洗过一遭。闻衡上手一扶,便知不妙,忙抵住他后心几处大穴,运功助他梳理内息,压制体内寒气。
他骤然现身于这数百名豪杰眼前,一招之内逼退褚家剑派家主,此等剑法已是当世罕见,再加上范扬一语道破,在场诸人均已隐约猜到来人身份,不由得齐齐屏息,等着看接下来的事态发展。
可闻衡却对这大半个山头的人视若无睹,专心地单膝跪在台边,连眼角余光也没有分出一瞬,天大的事都得等他给薛青澜治完伤再说。
薛青澜骤然受了一掌,倒没完全昏过去,神智尚有三分清明,但四肢动弹不得,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像是三魂七魄给人抽出来封在了冰里;后来被人扶起时也不知是谁,直到在烟尘血气里嗅到了一缕清淡有熟悉的青竹香气,紧接着一股热流从背心涌入,走遍全身,他这才从剧痛带来的混沌中完全抽身,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衡哥……你怎么来了?”
薛青澜尚且不知道自己此刻形容如何凄惨,乍见闻衡,还如梦中,又是思念,又忍不住忧心道:“哪个混账把你放出来的……”
当日他将闻衡迷倒带回风蘋山庄,以此为诱饵将李直骗入地牢,又命得力手下扮成李直的模样回到褚家为他传递消息。闻衡则被他喂了一粒“游仙散”,醉倒七日,按说今天应该才刚刚醒来。
他临行吩咐过留守山庄的手下,若他自己未能如期归来,等到蘅芜山试刀大会洗清了闻衡的污名,便可以将闻衡从地牢中提出来,送回湛川城鹿鸣镖局。
薛青澜替闻衡安排好了周全的退路,带着易容成闻衡的李直单刀赴会,直到那一掌之前,一切发展都还在他的计划之中。然而他唯独漏算了一点:当日在刑城时,连大内秘药“万象蛰罗散”也困不住的闻衡,又怎么会被“游仙散”醉倒七天七夜?而他一旦清醒过来,仅凭一座地牢、几个手下,谁又能拦得住他?
闻衡昼夜兼程追上杜若峰,一路上听着各种传闻,早将薛青澜的意图摸清了七七八八,然而终究晚了一步。他气得恨不得把薛青澜绑起来抽一顿,可又心疼的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只好举起衣袖慢慢抹去他唇边血迹,轻声道:“你等一等我,待我了结此间事,就带你回去疗伤。”
薛青澜勉力去抓他的手,气若游丝地道:“衡哥别去……好不容易才给你摘干净……”
闻衡借着身形掩饰将他搂进怀里,温声道:“别操心我了,很快就好。”说罢低头在他发顶亲了一下权当安慰,小心地扶着薛青澜在台边靠稳,这才起身对范扬道:“旁的都不必理会,给我看好他。”
范扬少见他如此盛怒,直觉后颈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忙趁擦肩而过时急劝道:“公子,救命要紧。”
闻衡没有接他的话,径自抬步走到高台当中,面对褚松正,冷冷道:“闻某来迟,还望褚掌门勿怪。”
褚松正奉朝廷的命令,尽心思攒出这么一台大戏,就是要让闻衡再也没有翻身重来的机会,却万万没想到先有李直反水,后有薛青澜搅局,待得真相反转,闻衡反而姗姗来迟。这三个人就像是轮番跳起来拿大耳刮子抽他的老脸,把褚松正的一腔意气打得粉碎,更别说方才闻衡那一剑逼得他狼狈万分,竟是面子里子都漏了个底儿掉,堂堂褚家剑派家主,竟如同一个粉墨涂饰的跳梁小丑。
他勉力维持住风度仪态,挤出一个半酸不苦的假笑,道:“闻少侠,闻公子,你真是好得很啊!不光各派弟子蒙受你的大恩大德,竟连魔宗护法都被你迷了眼睛,肯为你倒戈一击。”
闻衡淡淡答道:“阁下自愿做伥鬼,被群起而攻之,又何必来怨我?”
“闻公子年纪轻轻,心计却如此老辣深沉,还很会装模作样,”褚松正阴鸷地盯着他,高声喝问道,“你靠着一点恩情邀买人心、博取侠名,当上了纯钧派的长老,难道不是为了日后向朝廷复仇?你从前是个半点武功也不会的废人,为什么突然间武功大增,又是从哪里学来这一手神妙剑法?除了北斗浣骨神功,世上还有什么功法能叫一个废人一夕之间脱胎换骨?”
闻衡尚未回话,忽听半空中传来风声尖啸。褚松正蓦地向右疾退,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先前站立的地方留下一道浅浅鞭痕。他果断擎剑在手,断喝道:“什么人!”
聂影大步走到闻衡身旁,将金鞭回掌中,高声道:“老子忍了半天,早就想上来打你了!老匹夫一口一个废人骂谁呢?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废物吗!”
闻衡低声道:“多谢聂兄。”
“自家兄弟,何须说这等外道话,”聂影拍拍他肩膀,道,“方才这老匹夫造谣时,我没来得及动手就让龙境摁住了,眼下再站不出来说道说道,恐怕以后连我也要变成他们口中狼心狗肺的玩意儿了。”
他转向众人,昂然高声道:“当日我与闻兄弟结伴上司幽山,论剑大会出事后,也是我们二人一同追踪朝廷内卫、援救被困在刑城大狱中的人质,这些俱有许多人亲眼所见,赖不了帐。褚家老匹夫硬说闻兄弟居心叵测,那我聂影岂不成了他的帮凶?谁要讨伐他,便连我的份一起算上,先来老子手底下走过二十招再说话!”
聂影贵为还雁门少主,江湖人称“金鞭拂雪”,声名远比闻衡响亮。他既如此表态,当日在场的众人亦纷纷附和,发誓绝不会听信谗言、恩将仇报。
这些话闻衡听了也就听了,知道泰半是看在聂影的面子上,因此并不十分动容,反而朝四方肃容正色道:“近来江湖上流言四起,多是关于在下的身世,以及一篇子虚乌有的神功秘笈。原意清者自清,毋需多言,谁知竟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欲陷我于不义,乃至于为千夫所指,世所不容。”
“我父母家人,皆命丧于内卫之手,其中冤情至今尚未昭雪。我确实与内卫有不共戴天的血仇,但这是闻某家事,与旁人无涉,诸位今日既然能明辨是非,没有偏听褚松正一面之词,自然也不必担心来日被我煽动,枉做了别人手中的刀剑。”
他语气不甚激昂,言辞亦不花哨,然而句句真挚有力,远胜长篇大论,台下群侠一时间鸦雀无声,均在侧耳细听他说话。
闻衡内力深厚,虽不高声,但声音送得极远,在山谷间隐隐回荡:“至于神功秘籍,根本是无稽之谈。在下从未听说、更未曾修习过什么北斗神功。这一身武艺,一是七年前拜入纯钧门下,先得尊师秦陵长老指点,后又得顾垂芳顾老前辈传功;二是四年前我离开师门、在外游历之时,机缘巧合之下认得一位前辈,蒙他老人家传授内功心法,终得打通经脉,一窥武学门径。”
“在下所习内功,名为《凌霄真经》,传承自昆仑山步虚宫;至于剑法,则是在下在这四年间潜心参悟,自创的十八路剑招,诸位未曾见过,实属正常。”
有人按捺不住激动之情,径自开口大声问道:“闻少侠,我在论剑大会上曾见识过你的剑法,着实妙绝伦,敢问闻少侠,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在下有心讨教几招,不知阁下是否愿意赐教?”
他问出这样的话,足以说明在场众人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碍于情势,都选择相信闻衡的清白,不再纠缠于褚家的污蔑构陷。闻衡低声对聂影说了一句“大哥退后”,又回头看了薛青澜一眼,复向那人答道:“雕虫小技,不敢当阁下谬赞,今日情势,亦非切磋之良机,不过我倒是可以比划几招,给诸位瞧个新鲜。”
他拉开长剑,徐徐道:“当日我被困在与世隔绝的幽谷里,穷极无聊之际,常以舞剑自娱,由此琢磨出一套剑法。而这数年当中唯有一人,令我每每思及,便觉牵挂难舍,因此取了他的名字,将这套剑法定名为‘青澜’。”
闻衡在满山倒抽冷气声中举剑对准了褚松正,凛然道:“褚掌门,你伤了我心爱之人,这笔账,我现在要向你讨回来。”
第94章 报恩
褚松正打从闻衡出现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一场恶战在所难,但打死他也想不到闻衡动手的理由不是自证清白,也不是匡扶正义,竟然是因为薛青澜。
不光是他,除了范扬,在场所有人都懵了。
台边的薛青澜被惊得咳吐了血,聂影差点被自己的鞭子绊个跟头,连一向镇定从容的廖长星都微微睁大了双眼,一时愕然无话。
有浮玉山庄先例在前,江湖人对女子结契一向宽容,但是男子断袖,尤其是身份相差如此悬殊的两个男子断袖,却是十分少见。群豪上一刻还在为阴谋诡计是非黑白而悬心不已,此刻却陡然被闻衡一句话扯进了儿女私情的无边遐想之中,连褚松正和闻衡动起手来都不能专心观战,还要时不时分出余光去上下打量薛青澜。
褚松正在论剑大会上见识过闻衡的剑术,固然知其妙,但也料想到他多少占了“新奇”的便宜。他是一派之长,又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高手,自然深得褚家绝学“风云剑诀”的髓要义,又比闻衡多了几十年经验,因此并不十分忌惮闻衡,出手便抢攻上前,以快打快,要叫他尝尝挨打的滋味。
闻衡正要速战速决,见他如此配合,更不肯相让,两人你来我挡,眨眼间便拆了十余招。褚松正施展开云字诀,但见剑影婆娑,缥缈如云,既变化不定,高低莫测,又连绵不断,处处暗藏杀机。此剑原是褚家剑派祖师在高山之巅观云海而有所得,取的是流云聚散往复,舒卷随心之意,剑招挥洒自如,变招繁复,往往是指东打西,看似欲刺喉头,实则直取双眼,叫人防不胜防。
闻衡命里跟褚家剑派犯冲,对他家剑法颇熟,早就不会被这些花哨唬住,只是拆挡简单,破招却难,他先前既承诺过要为众人演示两招,此刻再不留手,剑势陡转刚猛,刷刷几剑平刺出去,一剑快过一剑,脚下步法亦随之不断向前,整个人便似踏风而来,强势至极地破开了褚松正的剑路。褚松正暗道不好,忙举剑至前胸守住门户,钢剑尖铮地一声刺中剑身,按说此时应当再难寸进,闻衡掌中长剑却蓦地圆转,划过一道满月似的弧光,自上而下,当空朝褚松正直劈下去!
众人眼前剑光尚未消失,忽听见褚松正“啊”的一声痛呼,身子向后跃开,落到闻衡丈外,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紧接着咚地一声闷响,一只断手随即从半空坠下,正正砸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
杜若峰上,群豪无不骇然,褚松正左边袍袖被鲜血浸透,强忍剧痛封住肩周几处要穴给自己止血,褚家剑派其他弟子见状,忙冲上前来为他包扎裹伤。然而褚松正今夜连遭打击,一腔筹谋落空,败于闻衡手下,又被人斩去了左手,此时纵然有神丹妙药,也难以医治他声名扫地、晚节不保的惨痛。
闻衡见了血,心头怒意方稍微平息,于是剑归鞘,朝褚松正道:“回去转告冯抱一,不必搞这些鬼蜮伎俩,我和他早晚有一场生死决战,到时他就是不来找我,我也会去见他。”
说罢他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走到台边,躬身横抱起薛青澜,语调转为低柔,与先前的冷峻截然不同,低声道:“我带你回去。”
薛青澜面无血色,身上冷得像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呼吸间全是血气,只能模模糊糊地听个话音,却仍勉力应道:“好。”
范扬极有眼色,抽刀护持在二人身前,道:“公子带小薛公子先走,我留下断后。”
闻衡点了点头,正欲转身下高台,几十名褚家门人忽然从四面呼啦啦地涌上前来,将他团团围住,打头的乃是三名褚家剑派长老,其中一个白面长须的老者喝道:“站住!你们二人重伤家主,毁谤本派声誉,还想就这么一走了之?”
闻衡脚步一顿,不待他回头答话,耳边倏然响起飒飒风声,又有两人飞身上台,落在包围圈内,各自抽出长剑,与范扬一道挡在他身前。
龙境彬彬有礼地道:“在下被困刑城大牢时,曾蒙闻公子搭救,一直没有机会报答;贵派倘若执意要如此咄咄逼人,是非不分,在下也只好当场报恩,替闻公子周旋一二了。”
廖长星亦肃然道:“还望贵派自重,不要欺我纯钧派无人。”
聂影甩了甩手中长鞭,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道:“褚家是彻底不要脸了,你俩还跟他们什么话!闻兄弟的帐算完了,我的帐可没完,你们把大伙儿当傻子耍,爷爷今天就教教你怎么老实本分地当孙子!”
眼见三大门派的弟子都站出来替他出头,其他人亦不甘落后,纷纷冲到台前,喊道:“今日正宜报恩,算我一个!”“也算我一个!”
廖长星抽空回头对闻衡道:“你只管走,不必担心,这里有我们拦着,薛护法的伤要紧。”
闻衡双手抱着薛青澜,不便行全礼,只能朝众人欠了欠身,颔首郑重道:“诸位朋友援手之义,在下铭感于心,来日定当报答。闻某先走一步,告辞。”
他纵身跃下高台,众人自发为他让开一条路。蘅芜峰上泱泱百人,就这么沉默地目送着他的身影飘然远去,消失在深夜寂静的山林之中。
第95章 重伤
却说闻衡运起轻功,凭着来时记忆,在一片漆黑的山道上发足疾奔,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肩上一重,薛青澜环着他脖颈的手臂软软地垂落下来,竟是内伤甚重、再难支撑,彻底晕厥过去。
闻衡因提着真气疾行,周身发热,一时不察,直到现在才发觉怀中人的身体越来越凉,他忙抱着薛青澜拐入道路旁的树林中,靠着一棵粗壮古树下将他轻轻放下。薛青澜昏迷之中亦觉痛楚,不由得呻吟一声,闻衡尚不知他伤势如何,稍有踌躇,但人命关天,还是横下心来解开了他的衣带,伸手拨开内衫,借着照入树林的一点微弱月光,只见薛青澜胸口印着一个乌紫掌印,在冷白肤色映衬下显得尤为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