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朋友
河水如墨,天地如画。我和杜成在秋夜里站着,面前是永定河的河面,远处是卢沟桥。这边有个高尔夫球场,我和杜成来打过球,对这里还算熟悉。
我听见背后汽车发动的声音,梁薇开着车走了。杜成下车前吩咐梁薇回家好好休息,到家之后打电话让公司司机来这儿接我们,今天的事不要声张,就当成三个老朋友出来兜风。
杜成回头一边目送红色的车远去,一边说:“祥子,我刚才说我干这件事是为了公司,我知道你心里不相信。你应该能猜到我为了什么。”
我想了想,拜杜成所赐,我失去了两个女人,一个别人的孩子,一个不存在的孩子,还有一个挺不错的工作,用排除法,答案显而易见。
“赵蕙?”
杜成听了,脸上露出苦涩的笑,点了点头,说:“刚才在车上没法说。”
杜成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远处的夜色,声音低沉地说:“我和赵蕙认识比你要早,你应该知道我们是一个高中的吧。从高一开学那天开始,我就喜欢上了她。我这辈子只爱过她一个人。”
杜成很坦诚。我隐约能猜到杜成喜欢过赵蕙,一是因为我和赵蕙第一次在宿舍做爱之后,赵蕙遗落在我的宿舍里的内裤不见了,我怀疑是杜成偷走了。二是他在赵蕙失踪的那段时间里,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心,不停地问我情况,让我愈发烦躁。但是,我从没预料到杜成对赵蕙的感情这么持久专一。杜成至今未婚,好像也没有过任何恋情,甚至和梁薇都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杜成接着说:“可她从来没正眼瞧过我,高中时和篮球队的谈恋爱,大学时和你如胶似漆,完全注意不到我在背后默默看着她。我知道自己又矮又丑,赵蕙不会喜欢上我的,只能在幻想里和她天长地久。说实话,我很嫉妒你。”
我默不作声,心里满是波澜。
杜成看了我一眼,声音低沉地说:“本来应该是个普通的单恋故事,直到那次赵蕙失踪,才变得复杂起来。我看到你大包小裹往宿舍搬东西,一开始还以为是谁在搬宿舍,你在帮人家暂存一些物品,后来我没忍住打开一个口袋,发现里面是一叠一叠女士裙子,而且裙子的样子很眼熟。”
我想起了自己那天的丑态,为了省一点开房钱,吧赵蕙的衣物从出租屋搬回宿舍,好让陈盈不至于识破。
“我记得赵蕙穿过的的每一条裙子,立刻就知道这是赵蕙的东西。联想到赵蕙正在大连开会,而你们有一间合租的小公寓,我明白了你为什么要把赵蕙东西搬到宿舍。”
“有另一个女人要去那间公寓。”杜成说。他的语气冷了起来,像迎面吹来的风一样,我裹紧外套,听他继续讲。
“那个女人是谁呢?我趁你出去上厕所时,看了一下你手机里的通话记录,除了赵蕙,还有个没存名字的电话,联系很频繁,我记下了那个号码。”
“之后的故事你自己也知道,赵蕙失踪了,你到处找,疯了一样。”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嗡嗡作响,那是我一生里最晦暗的时刻。
杜成的声音又冷冷地响起来,他说:“但你不知道的是,我当天还接到了一个电话,问我见没见到赵蕙,说她提前从大连回到了北京。”
“打电话的人是马正。”杜成一字一顿地说。
听到马正的名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杜成看看我,说咱们在这附近走走吧,边走边讲,能暖和一些。
我们沿着荒凉的河岸走,东边是灯火辉煌的城,西边是裹着夜色的风。
杜成走得挺快,微微有些气喘地说:“我听说赵蕙提前回京之后失踪了,想也许是她撞破了你和另一个女人在出租屋里的事,一气之下不再理你了。如果是这样,我就有了一丝的机会。但这只是猜测,我需要知道赵蕙失踪的真正原因,又不能直接找你问,于是就拨通了我记下的那个号码。”
听到这里我心下一惊,原来杜成和陈盈那时就联系上了。
“接电话的是个沙哑的女声,她告诉了我和你从高中起的恋情,以及被赵蕙捉奸在床的经历。”
我停住脚步,双手捂住脸,痛苦的回忆再次淹没了我。黑暗里我好想失去了平衡,只觉得天旋地转,这时杜成扶住了我。我站了一会儿,清醒过来,想着杜成说的经历,生出一个疑问:
“陈盈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你对她就是个陌生人吧。”我问。
杜成挠挠头发,说:“因为我先开口,讲了一个故事:你和赵蕙在泳池里相识,在宿舍里做爱的故事。讲着讲着电话那头就有了哭声,先是小声啜泣,然后是沙哑的痛哭声。电话那边的姑娘用哭声告诉我,她是无辜的。讲完了这个故事,女孩儿说感谢我跟她说了这么多,感谢我还能陪她说话,之后,缓缓讲起了她和你的事。”
“从那通电话开始,陈盈和我算是认识了,虽然没见过面,但是经常短信聊天。那时还没有微信,一毛钱一条的短信,我攒着饭钱,换成话费,每天饿着肚子睡觉。陈盈告诉我她有了一个年纪挺大的男朋友,过了一段时间又告诉我她不会再爱任何人,再过了又一年告诉我她爱上了有家室的男人,最后告诉我她要去北京了。”
“我也和陈盈讲我的感情,也讲你的故事,讲赵蕙怀孕,讲导师意外离世。陈盈说她爱听咱们的事儿,觉得我们活在热闹的人世间,而她活在空虚里。”
杜成讲得很动情,但我却疑惑起来,“你怎么知道的赵蕙怀孕的事儿?当时的休学理由是肺结核吧?”我问。
杜成叹了口气,说:“我从高中时,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有空闲时就骑车去赵蕙家楼下,站在远处望她闺房的窗,想着赵蕙在屋里写作业,睡觉,吃零食,甚至是自慰的样子。这个习惯坚持了六年,直到那天,我看见你扶着她从单元门里出来,她肚子高挺,笑容温暖。”
杜成停下脚步,挠了挠头发,笑了几声,然后接着说道:“我知道是时候离开了,你们没发现我,我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
听到这里,我鼻子有点酸,使劲揉了揉,摆摆手让杜成继续讲。
“后来我工作不算顺利,于是投奔了你。理智告诉我要努力赚钱,可我心里知道,我是为了赵蕙才去找你的。我在公司里干了几个月,就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我见到了陈盈。那种感觉很奇妙,我们无比熟悉对方,我们曾经无数次在电话里向对方倾诉,是最亲密无间的朋友,百无禁忌。她会和我讲她和老男人们在床上的趣事,我也给她说我怎么偷窥赵蕙,但我们从来不知道对方的样子,只有飘忽不定的想象。她在我的想象力时高时矮,既丰腴又瘦弱。”
“我还记得我们在798一个咖啡馆里见了面,我发现她很美,多少有点理解你为何在她和赵蕙见犹豫不决。她见到了我,真诚热烈地拥抱我,言辞间也不嫌弃我的身高相貌。她给我感觉很奇妙,甚至可以说,我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点……”
“母性”,我替杜成说了出来。这也是陈盈给我的感觉。杜成听了,笑着点头。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陈盈邀请我去她家,给我讲了很多不方便在咖啡馆讲的事情。她讲自己被h市的高官送给了京官,被京官安排进pl集团,在pl认识了叶公子,叶公子又把她给了凌峰。她边说边哭。我知道她之前只能把这些话闷在心里,无从倾诉。因为男人们身份特殊,她甚至都不敢在短信里讲这些事情。现在我终于坐在了她身边,她在沙漠里找到了清泉,连绵不绝地诉说。我听了既震惊也悲哀。”
我心中酸涩,长吁一口气。问道:“所以从那时起你们……在一起了?”
杜成摇摇头,说:“没有,当然没有,我们没有男女之爱。我当陈盈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想她也一样。那晚我们确实睡在了一张床上,却什么都没做。她讲乏了,也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了,和衣而眠。我抱着她,一夜没合眼,想着她的遭遇,感叹世道不公,命途多舛。”
风愈发的紧,河岸上的秋草好像要被风揉碎一样,发出暗淡的呜咽。杜成搓了搓脸,眼睛眨了几下,接着讲了下去:
“第二件事更恐怖一些,我去参加了李兰心的生日宴会,知道了她的生日和年龄。”杜成转过头盯着我说。我赶到周遭黑夜压了下来,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查过产科的书,推算出来李兰心的受孕日期正是赵蕙失踪你到处寻找的那几周。而就在赵蕙怀孕期间,马正死了,溺水,当时你在场。事故的全部过程都基于你的供述。另外,我也听说过,马正之前把女学生弄怀孕了,娶了学生。把这些事联系起来,你不觉得别有韵味么?”杜成眼睛依旧在盯着我,黑暗里的瞳孔,像是两个无底的洞。
没等我辩解,杜成接着说:“这些事,警察想查一定能查到,但是为什么就按溺水处理了呢?我始终想不通。”
杜成皱着眉头,又迈开步子,向前走去。我急忙跟上。
杜成步伐快了起来,没回头看我,而是背对着我说:“祥子,你也别多心。我只是说有这么一种可能,但没说这就是真相。法律上的真相很简单,马正溺水死了,都不够在公安局立案。”
杜成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像下了决心,接着说道:“我只是……为赵蕙而悲哀。她嫁给了你,养着不属于你的孩子,而你也心知肚明。我无法想象她在生活里要忍受怎样压抑,你又会怎么对她。”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我打断杜成。
杜成转过头看我,凝视我许久,然后脸上有浮现出笑容,看我的眼神像是看顽劣的孩童。他笑着摇摇头,说好吧那就不讲,我不讲你也知道。
我有些恼怒,说道:“讲你是怎么救陈盈的吧。”
“你记得西山会吧?”杜成问我。
“记得。”我答道。
西山会是晋籍权势人物的团体,其中的核心就是凌江华。西山好煊赫一时,然后轰然坍塌,被大势碾得粉碎。凌江华、丁文蕊等政商名流身陷囹圄。几年前的政坛风云诡谲,西南的白希龙倒台、中央的朱长健被清算,西山会覆灭,三件大事。那是旧时代悲壮谢幕,也是新时代轰然升起。
煤炭、铁路、电力,是山西的家底,也是我们公司利润的全部来源。我们无可避免地给西山会送过些钱,梁薇也和西山会的几名外围人士睡过。西山会倒台时,杜成被纪委叫去问过话,然后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只是,这和陈盈有什么关系?
杜成没等我问,继续讲:“在凌峰公子那场车祸之后,纪委的人就找到了我。因为梁薇和陈盈一起被抓了进去,他们怀疑咱们公司和凌家牵涉很深。”
“我当时被叫到了一辆面包车上,就像今天这样绕着五环开,在车上审问。我完整交代了,交代完之后,我又问了个问题,陈盈什么时候能回来。审问我的人听到我问陈盈,盯着我看,并不答复我。”
“我没什么办法,只能兵行险着。说起来,这还是我听到的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我问。
“你知道那几年纪检的人很忙,基层办案的人压力很大,为了新线索,很多时候他们会用涉案较浅的人去换线索。我试着提供一个线索,用来换回陈盈。”
杜成说完,看了看我,似笑非笑,之后叹了口气,说:“我供出了魏平原。”
听到魏平原的名字,我脑子里嗡的一声。魏平原是深度参与山西煤电联营的官员,处级干部,受贿两亿,上面调查时烧坏了四台点钞机,所谓小官巨贪。魏是我们在能源局的重要支点,给他送过的钱加起来有几百万。魏平原出事那天,全公司风声鹤唳,之后我和杜成、梁薇四处打点,才没被波及。没了魏平原,公司元气大伤,直到接了兰州的项目才稍有起色。
我当时疑惑过为什么魏平原突然就被查了,毫无预兆,没想到是被杜成拿来交换陈盈了。
崽卖爷田不心疼,我心里道,却没说出来。如果换做我,我也许会用整个公司换陈盈回来。
杜成预料到了这个名字对我的震撼,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讲到:“纪委的人也很直接,他们说陈盈现在很安全,目前来看并不涉案,只要问题查清楚了,就能回去。然后告知我明天还要问我事情,最好带上给魏平原送财务的账本。他们认可了这次交换。第二天,我把账本复印好,交给了他们,又过了一天,陈盈回来了,没有去梁薇那儿,直接来找的我。”
杜成有些气喘,深呼吸了几次,接着讲到。
“我没问陈盈经历了什么,她却站在我面前一件一件地把衣服脱了下来,整个过程一言不发,表情呆滞,直到一丝不挂,满身伤痕。”
“从那时起,我们从朋友变成了主仆,陈盈对我越来越依恋,好像只有我才能保护她。我见她再这样下去精神会出问题,就帮她办了移民,在加州湾区给她买了座小房子,让她学学英语,在美国重新开始。她说过,我把她救了出来,又送去了美国,她也想帮我做点什么,只可惜自己不是赵蕙。去年,我让她回国,让她帮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心中酸涩,没想到陈盈早就成了杜成的人,不是恋人,但的确是最好的朋友。
而我,已经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夜晚迎来了尾声,我今晚听到了太多的故事,恍然如梦。我问不出更多的问题,嗓子像是被巨大的悲哀钳住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对杜成说。说完才发觉我意识里最深的那一部分已经原谅了他。杜成苦恋赵蕙这么多年、又不顾一切救了陈盈,做了两件本来我应该做的事。
“不用谢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才是应该陪着赵蕙和兰心过完下半生的人。”
我无力反驳杜成,只能不咸不淡地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照顾赵蕙和兰心一段时间。然后一起移民。”
我有些吃惊,问那公司怎么办。
杜成苦笑:“现在的经济形势你也知道,咱们这种厂子,干一年赚的钱远不如这一年地产涨价的收益。另外,上一次上面刮风,咱们被浇了个透,侥幸没淹死,下一次改朝换代还会这么幸运么?咱们的生意都是怎么谈成的,你我心里都有数。”
杜成说得有道理,历史车轮碾过去,不在意死了几只蚂蚁,我们苟延残喘到今天已经不易,岳父的旧交不是退休就是入狱,兰州项目完结之后,公司只能坐吃山空。
杜成叹了口气,说道:“宴席该散了,我知道你和赵蕙心里也明白,但下不去手。所以我来帮你们做。”
前面夜色苍茫,子夜是最黑的时刻,我听见远处有车的声音,也许是接我们的。
我走到永定河边,闻着腥冷的河水味道,从怀里掏出小巧的手枪,用力扔进河里。
扔完枪,我转过身,看见杜成蹲在地上,抱着头,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