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半身
对冥冥天命，宋明宸深恶痛绝。
所谓天命者，乃上天所注定的人子气数，而上天者，也非湛蓝青空，而是端坐其上的神祗，是故生老病死贫富贵贱，皆在神的指掌之间，以定数为名，运行不息。
可，何为神？
据说在最古老的时代，蛮荒的先民崇拜超脱于天地玄黄外的大能者。以温血的大蛇为首，那些伟大者在人子绝不可能到达宇外载歌载舞，肆意地狂欢，他们吞噬道理，玩弄因果。人子在占卜和通灵中得知了他们，然后在对其力量的渴求中，在血腥的祭祀里，这些大能者长久以来占据着众生的信仰，直到部落变成大城，大城连成国家，国家分裂成诸侯，每一位诸侯都在争夺天下。
那时是个百家争鸣的时代，有枭雄起，亦有圣人出。在各方雄主征战的狼烟下，清静无为的老圣人骑牛西出雄关，在关口他留下残卷白画，其上所书是那至高无上的万物之母，森罗万象的本源，天地易变的根本。而这位神主没有形象，没有体态，没有性别，没有所求，没有名字，自然也没有人去崇拜。
而后又是三百年，老圣人弟子的后人，那位少子文士青衣黑马入京都，拜见当时的神州之主，第一次向人间的帝王展示了一幅画像，那画像上的神明不在拥有遒劲的兽身，也不似精神元气那般虚无缥缈，而是有着一个与红尘人子无别的躯体。当时的帝王并不相信神明和凡人是完全一致的，以亵渎之名，要少子抵命，少子微笑稳坐殿前，千人不能移其位，刀锯不能加其身，火不能焚其须发，水不能湿其衣襟，终于，在神迹面前，帝王与世人始信，天宫神祗，虽长生不灭，威能广大，其身形却与常人无别。
这便是后来三教的前身，三教即为崇拜蛇神兽主的原教，探究天理运行的然教，以及信奉人子本身的法教。
三教并立，时至今日，已有五千余载。悠悠岁月也诞生出其他不少教派，可算算，皆为此三者的分支，虽皮相有别，其根本不变。
天命者，于原教看，乃是温血蛇神的梦境，在那梦中，森罗万象依凭神祗的幻想前进。
而然教说，命乃是万物之母的本身，万物之母自在永有，自生变化万千，变化即命运。
法教天命相对复杂一点，法教云，大神有造化宫，由三老仙人主持商议，定人间气数。
谁对谁错？或者全对都错？这都不得而知。但无论对错，宋明宸都异常讨厌天命本身。
古语有言：爱恨情，常有缘故。曾经的宋明宸也曾敬畏天数，那会的他信奉祖上所言的红衣尸鬼，按教义，名为朱色帝的大尸鬼乃蛇神御前歌姬，是故，当时宋明宸可算是原教的门徒。
时至今日，宋明宸依然可以清晰地记起幼时家中老太爷牵着自己的手，一老一少，仅二人，一步步走上生满青苔的石阶，来到已经破败的三仙庙山门前，老爷子让自己拜见家祖，同时询问家祖，这位少年可有修行器根？
当年的宋思公就和今日的一般模样，他掀起低垂的眼皮瞧了自己一眼，然后讲了一个故事，在那个故事里，红衣的尸鬼蛊惑了来此取水烹茶的茶圣，砸碎了他的茶碗，骗他给自己煮茶喝，最后伸出手，撕下一片小小的天空，将其当茶点吃掉了。
说完故事，宋思公告诉自己，尸鬼吞噬天宇六合，无意之间造就了一条通往山下的通道，如果自己能将通道找出，就可以留在他身边修道。然而自己找遍大殿每一块地砖，每一面墙壁，从日落找到月升，再找到东方泛白，霞光万道，依然没有发现什么通道。
那时，自己无比失望，可太爷爷没有面露失落的神色，只是恭恭敬敬地问了家祖宋思公一句，此子虽不能修道，可有其他堪称大才之处？
宋思公只说了一句，入迷者，可入仕。破迷者，难言论。不相见，破迷者难破谜题。如相遇，入迷者失其半身。
就因为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宋明宸走上了官场。一番摸爬滚打之后，也算略有收获，后因功高升，调往京师，在去京师的途中，他遇见了那个在莲塘采荷的少女。
当荷叶田田之间，露出少女粉嫩的脸庞时，有一种奇妙的感情涌上这位路过者的心头，就好像旅行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归宿一般。
然后的事情老生常谈，无外乎是男人爱上了少女，少女也喜欢上了男人，然后男人的家庭却不同意这门亲事，他们为男人选择的伴侣是中原豪门千金，其女舅舅便是大承唯一的异姓王，北疆的无冕皇帝，这场婚姻自然绝不是男娶女女嫁男那般简单。
是故，宋明宸和那位采莲少女的感情之间，所隔千山万水，所隔无底深渊。
但当时宋明宸不怕，他放弃了北上进京，带着少女，骑着马匹一路西去，此举引得宋家上下震怒，中原那边脸色亦不好看，于是，江南的刺客，北地的杀手蜂拥而来，但都在少女和宋明宸的智慧下逢凶化吉。
于是一男一女一匹马，在西去的路上摸爬滚打，终于到了可以看见雪山的地方，宋明宸告诉少女，翻过那座雪山就是传说中的昆墟，是三大教派共同的神国所在地，进山后，便自由了。
可惜，就在这时，最后一波追兵到了，在石盘镜湖边，宋明宸将少女藏在堆起的石头房子里，自己去面对敌人，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来者并非刺客杀手，而是自己的一位兄弟，这位兄弟带来宋家老太爷的一句话，那句话是宋家老祖说，将来会出现一位解开三仙庙通道谜题的男人，这位男人终将和宋明宸相遇。
宋明宸想起了那段晦涩的谶语，他突然明白那个所谓的破题者会在未来杀死自己的半身，也就是那位采莲的姑娘，除非，那位采莲的姑娘并非自己的半身。
如果是刺客，宋明宸从来不怕和姑娘同赴黄泉，可来的是命运，宋明宸只能选择无声的离开，最后映照在他眼里的是将天空装进躯体内的石盘镜湖，还有吹动经幡和枯草的寒风。
宋家送来南国名骏，又打点好上下关系，宋明宸依然是顺顺利利走马上任，十七个月后，他顺理成章地和那位赵姓小姐结为连理，在婚宴上，有北方的使者送来了一个漆皮方匣，宋明宸收下，却没有将其打开，而是把匣子丢进细江水中，随后，带着自己的夫人去三仙庙进香，在大殿里，对着那一袭尸衣，宋明宸将小时候的故事告诉了新婚的妇人，于是，似乎是为回忆过去，两人在殿内再次搜寻，还是没有找到所谓的通道。
就是从那一天起，宋明宸放弃了自己的信仰。
就是从那一天起，宋明宸对冥冥天命，深恶痛绝。
绿台山上，黄昏沉沦，虽有残余天光一两点，但却无丝毫火色，只余下大块的云白，深蓝，和混合着些许星光的黑。
那里，没有阴云，却有雷声阵阵。
听着雷声，看宋明宸微微叹气，看向宋碧余：“违逆天命？好，我就让你看看。”
“真是抱歉，我现在可没这个心情。”宋碧余对宋明宸挥手，“我要去远行，去看看大海，去看看沙漠，去看看这个世界，真没心思看你逆天。”
宋明宸盯住宋碧余，三息之后，他退一步，挥手，令众人让出一条路来。
宋碧余没走被让出的道路，他飞身越过围墙，向西方离去了。
宋明宸不自主地出了口气，他不知道宋碧余是否也是个修道之人，但他知道，这个辈分奇高的采药少年一向高深莫测，自己之所以花大代价将寒梅道人请来就是为了应对此人，可惜的是，枯松居士一人拿不下宋家老祖，寒梅道人也不得不去帮忙了。
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虽然过程有些意外，但结果依然在最好的预测之中：宋思公在天穹激战两位大修，宋碧余无心争斗，自行离去，再没有第三个阻止宋明宸进三仙庙大殿的人，宋明宸和三仙庙大殿之间仅存一条平坦的上坡路。
于是，宋明宸冷笑一声，一挥手：“我们走！”说罢，带头冲锋，杀入大殿之中。
三仙庙大殿不小，可宋明宸带来足有千人，于是宋明宸命大军将大殿团团围住，等候命令，又点了十个心智机灵手段高超的士兵随自己进殿。一位千夫长劝他不要以身犯险，却被他骂了回去。
三仙庙的大殿和宋思公一样，和宋明宸的记忆中的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是那作为神体的白色尸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天顶藻井上的一个大洞，那洞中有草木郁郁葱葱。
“这算啥通道，这就是一个破洞吧？”一位还惦记着赏金的士兵脱口而出。
“破洞？”宋明宸冷笑，“动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想，这破洞后边为什么是树丛而不是青天？”
士兵摇头，表示不解。
宋明宸也不多解释，直接说：“你们去找几个桌椅板凳，你——”他一指刚才嘟囔的士兵，“你爬上去看看情况。”
那个多嘴的士兵顿时后悔自己长了根舌头。
收到命令的几个士兵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方桌和供桌，很快就搭好通往藻井的阶梯，多嘴的士兵颤巍巍地爬上去，然后，在众人的屏息中，他将自己多半个身子探入他口中的破洞里，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这个倒霉的士兵身子猛地一歪，竟然以一种奇怪的姿态栽进洞中。
大家被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有两个忠心的还将宋明宸护在身后，可惜宋明宸不识好心，反而将他们粗暴地推开：“滚，别碍手碍脚...喂，上边的那个，你那边是什么情况？”
破洞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惊叫：“我，我在什么地方，这，大人，大人，我现在怎么会在一片树林里，那...天啊...”
随着叫声，刚才掉进洞中的士兵再次出现在洞口，让人感到惊奇的是他多半个身子都出现在洞口，就好像失去了重量，漂浮在空中一样。
“我看见了这座山的山顶，我在山脚下！”士兵大叫。
宋明宸皱眉：“原来如此，这条通道有个看不见的垂直角度...这种东西，究竟要何等修为才能做出来？”
在场的当然没一个能回答他的话，宋明宸手再次审视头顶破洞：“这洞不能过大军啊...留下一人，就你吧，你现在带着部队往山下走，听我的哨声，声响响起，你就叫大部队朝着我们发出声音的地方赶过去。”
一位年轻的士兵点点头，宋明宸对剩余人一招手：“走，我们上。”
从漏洞进从树洞出，进去头朝上，出来脸向下，虽然很震撼那一瞬间的错位和位移，但，宋明宸关注的焦点全然不在这上边，他对和他一起过来的军士说：“黄安人在哪里？往哪个方向去了？你们速速寻找踪迹，找到后直接鸣笛，召集军队过来！”
军士接令，赶忙四下寻找脚印痕迹，就在这时，突然一道声音从他们头上传来：“别光往地上看啊，往天上看看，人要脚踏实地，也要仰望星空。”
士兵们一脸震惊地抬起头，只见黄安就坐在对面的一棵大树上，看笑话一般，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