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告示
“黄安这一去都走了一个多时辰了,你说不会是出事了吧?”汉兴城的一家客栈里,耿神仙在房间中来回绕圈子,“在青州的时候我就曾听说,汉兴城的中州王是个非常麻烦而且怪诞的人,虽然手段很高,但为人凶虐,前些年东南海盗猖獗,大承有意除之,却不想那些海盗身后站着江湖四天下之一的澎湖天下...澎湖之主当时年轻气盛,有意和朝廷比高,于是请来大修说和,令皇帝同意两方不得以修士相拼,于是东南海盗在澎湖天下的资助下集结了十万人的军队,要在海上给大承王朝一个脸色看看,而朝廷当时派出的就是中州王...那一战,中州王率兵五万,与十万海匪交战于金沙列岛,结果只有三百多名海盗逃回了澎湖天下的总坛,他们人人带伤,而中州王没有带回一个俘虏...事后,大约过了小半个月,澎湖之主亲自来到汉兴城给中州王赔罪,还献上了剩下三百多人的头颅。”
说到这里,耿神仙扭头转向乖乖坐在一旁的艾珠:“黄安虽然了不得,可他和中州王比算个茄子啊!哎,你别动手,这是真的,你家少爷也得承认!那中州王是个人杰,不好对付啊...而黄小爷若为今天的事情去找他讨回脸面,那可是羊入虎口啊!”
“为什么讨回脸面要去找中州王呢?”艾珠问。
耿神仙摇头长叹:“姑娘,你还是不太理解你家少爷,你家少爷看似荒谬绝伦,实际上,比你看见的还要荒谬绝伦,他自视甚高,对于方才那事情,他若只是找那几个小兵的事,那对不起他的身份,也只是个治标不治本,所以,他得找个能根治这些泼皮的方式,于是他直接去找这些兵油子的最高长官去了,那不就是中州王吗?”
艾珠想了想:“我记得少爷走前说了一句,他去找中州王不是为了讨面子,而是因为甘兰山。”
耿神仙一愣:“甘兰山?等等,甘兰山是吕天师的道场啊,吕天师和中州王是挂名师徒的关系...等等,黄安和吕天师也是挂名师徒的关系啊!”
艾珠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她才低低地念了一句:“少爷,你快点回来呀...”
安顿好艾珠和耿神仙后,黄安并没有直接去找中州王府,他只是随意地在大街上晃荡,看着这座完整无缺的废墟。
街头巷尾贴着很多告示,黄安随便瞄了两眼,发现大多是才贴上去的,于是好奇心起,寻着这些告示找过去,最后在一个小巷子里发现了一位看似账房的先生和一个汉子。
汉子提着浆糊,很明显,这些告示都是这个汉子贴的。
黄安站在黑暗处,看着这俩人。
“你就再多给点钱吧,大人!”汉子祈求,“我都贴了一天了,您才给了我八个大枚,我家孩子可都要病死了!”
账房先生不为所动:“一千张一个大枚,就这价钱,你不干?嘿,有人干。”
汉子张张嘴,账房先生又教训道:“我说老泥鳅,你也算个汉子,跟别人在这里乞讨拌嘴丢不丢人啊,不知道勤劳致富啊,你今天贴了八千七百张,按规矩,一千张一大枚我没少给你啊,这不,八个大枚?要我说,还是你懒,偷懒不干活!你就不会学学人家霍千倾,人家家里一千倾地,人家都能管得过来,你一天才贴了八千张纸你丢人不丢人啊?我给你说,活该饿死你,活该。”
汉子被骂的低头,半晌才说:“大爷您好好心,那七百张匀俩铜子...”
账房先生瞪眼:“哎呦,你还会算这账啊,你就不能大方点,多出点力?整天想着拿钱拿钱,就不能想着多干活?人家都说干活不要钱,你倒好,多这一点还要给你补上!像你这样斤斤计较,我给你说,到时候没人瞧得上你,你财路准断!你就不能眼光放得长远点?好了,少在这里聒噪,老子我得赶紧去给老千倾贺寿去...”
黄安目送账房先生离去,又见汉子将手掌里的八个大枚穿在小半吊钱上,然后一跺脚:“捻勒个比咧,就这半吊钱,救活就救,救不活去球!”
黄安同样目送这个汉子离去,等汉子消失在他视野里后走到告示前,抬头一看,只见四字大标题,曰:政通人和。
黄安顿时不想看下去了。
黄安摸摸自己的荷包,那里边除了一张大票外还有些散碎的金银,于是他走上去,打算把这些碎钱都给这汉子。
给他总比给那些看城门的货色好。黄安这样想、
“心存他人愿济天下,这是好事情,可是,你救这一个容易,能救整个汉兴城吗?”
黄安扭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影子中。
这可让黄安多少吃了一惊,以他的目力,方才没有看见这个家伙,不过看起来这位先生似乎没有恶意。
黄安于是说:“兼济天下,这我现在办不到,我只能独善其身,顺便...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那个男子从影子中走出,看模样,应该是个教书的先生。
“天下五浊,谁能独善?”教书先生慢慢走过来,“天下祸殃,谁可幸免?”
黄安开口欲辩,可还没来得及发声,那先生就作揖行礼:“鄙人胡言乱语,还请莫要放在心上,君可出钱出力以助他人,鄙人只不过口头言语一二,与君相差甚远,还望莫要见怪。”
黄安闻言,也就是说不出什么了,他同样拱拱手,便无言地离去。
办完自己想办的事情后,黄安找到了中州王府,原本他想从正门进去,可想了想,还是另找了个偏门,用最后剩下的一角银子敲响了门房的门。
门房拿着银子打着哈欠:“你要见谁啊?”
黄安微微一笑:“请您通报给中州王一声,就说甘兰山黄画马求见。”
门房顿时清醒了:“啥,你这小子多半是脑门撞上猪了吧?就你,见中州王?”
就知道是这个结果,黄安叹气,想了想,说:“那麻烦小哥通告一声,呃,就你们家任何一个管事的人都行,就说赵城之主前来拜见。”
门房又打了个哈欠:“啥赵城...”
“你还有脸称赵城之主吗?”
门房和黄安都是一愣,黄安回头,只见一辆极其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随后,停在门前不远处,驾车的两位兵勇和两位侍女一起拉开大车的锦帘,一位青年女子缓步走了出来。
“哎呦,大管家!”门房直接跪倒在地,头不敢抬,嘴里慌忙辩解,“这,这个人来这里胡搅蛮缠小人正要将其驱逐,没想到...”
黄安瞧瞧门房,又瞧瞧走下车的女子,突然噗呲地笑出声来:“我是真没想到啊,竟然是你。”
女子冷冷地说:“好久不见,黄安。”
黄安咧嘴一笑:“见到老主子,怎么,你好像不开心啊,艾叶生...我的,大侍女小姐...”
女子的表情从冰冷转为淡漠:“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我的主子只有中州王一位。”
黄安笑着哼了一声,脸低下,摇摇头:“你为我黄家持酒十一年,怎么这么薄情,真是翻脸不认人啊。”
女子周围的侍从听不懂这俩人的对话,但也看出黄安对自己的主子似乎十分不敬,于是出声喝骂,其中有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最是暴躁,直接直指黄安的鼻子,骂道:“你这腌臜货从哪来爬出来的,老子这就剁了你!”
女子抬手,让众人安静下来:“稍安,别冲动,你们不是他的对手,这个小鬼就算再怎么令人厌恶,也是...从我手底下教出来的高手。”
黄安摆摆手:“你只教了一半,剩下一半是我母亲教我的。”
“明仙子...”女子低声念叨着,又抬脸问,“对了,沈明仙还好吗?”
黄安表情不太好看:“你该知道,我母亲去世数年了。”
女子终于笑了:“但从你的嘴里听见这个消息还真是让我格外地伤感啊。”
黄安的表情极其差劲。
女子走上前:“你要找四爷殿下,去满江楼吧。他今天在那里喝酒。”
黄安牙缝里蹦出俩字:“多谢。”
女子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又扭头:“对了,四爷面前容不得谎言,所以我劝你照实说,别忘了,你不是赵城之主,五年前,自从你放弃了玄玉金书后,我赵城天下,就没有一位真正的赵城主了!”
黄安深吸一口气。
“所以,你现在只是草民黄安。”女子说完,就带着自己的部下离去了,黄安最后瞅了那跪地不敢起的门房一眼,挥袖离去。
黄安心里知道,自己曾经的老师,当年黄家仆役的领袖,那位名叫艾叶生的大侍女说得对,自己的确不是赵城天下的主人,这一点,他在吴中山上也曾对那些山匪们说过,可真等到有人当面戳穿他的谎言,还是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
更何况,黄安虽无赵城之主的名号,但江南大寇,赵城部众,哪个不以他马首是瞻?除了他,赵城天下又有谁敢说自己是赵城之主?
得了...黄安拍拍自己的脸颊,想这些没用,先去找中州王吧。
满江楼应该是汉兴城的名楼,黄安随便从街上拽了一个人一问就知道了,当然,对方的表情并不十分乐意,但找满江楼的一般都不是寻常人,所以那个人也没有多说什么。
然而黄安的心情却因此越来越差,他摸摸自己腰间的天衣,想了想青州和细江城,终究还是一声长叹。
满江楼位于汉兴城的东边,离王府很近,但黄安并没有直接跑过去,他在汉兴城里左右闲逛,终于在一处僻静之地找到了一片荒草地。
这是很漂亮的一片荒草地,草叶子厚厚的,纵然是在夜色中也看得见那一片静谧的绿。
月光散落下来,每一片草叶都分到了一片月的波光,一片片波光连起来就是一片大海,可现在偏偏没有风,所以出现在黄安眼前的只不过是绿海的一个片段,一个凝固下来的波光粼粼的片段。
四周安静极了,黄安左右四顾,感觉没人会在这个时间点找过来,于是整理衣衫,端坐于草地上,轻轻默念。
“我曾闻,九州外,东海南去,不知几亿万里,有琉璃净土世界,其世界自证清净,无生老病死等一切烦恼,无痴愚贪婪暴怒此三毒之事,福报广大,无垢无秽...”
“我曾闻,九州外,昆墟北去,不知几亿万里,有大秽土黑狱世界,其世界诸般苦楚,苦不堪言,众生痴愚昏聩,不知爱恨情仇,唯有苦报随身,哀嚎不止...”
“我曾闻,此世虽善美,不若琉璃净土之分毫,此世虽丑恶,难比秽土黑狱之点滴...”
“身处泥中花,岁若指间沙,烟尘渺渺红尘世,本无一物何牵挂。”
黄安再次起身,他的眼眸已经变得明亮而自信,他的嘴角依然带着那种无所谓的笑容——那是他在青州细江城里的笑容。
他整理了下衣服,大踏步地向着满江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