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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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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青鸟从远方飞来,落在屋檐上,声调悲戚地告诉小遗爱。

“不要再等了,他们不会回来了,诸神战死了……”

那时遗爱还小,根本不懂战死是何意,不是说神明是永生不灭的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回来见她?

让小狐狸吃惊的是,那日小遗爱没有哭,目光呆滞地坐了一夜。

第二日旭日东升时,奶娃娃寻了个竹筐,将小狐狸放在里面,背起她最宝贝的东西,迈着小短腿离开了众神殿。

“我们去找他们,去找师尊,好不好?”

说白了,她还是个孩子,受了委屈,难过极了,便想去找自己最亲近的人,至少不要再一个人孤单待在众神殿里。

小狐狸感受到她身上的悲伤,赞同般地呜咽了一声。

遗爱长大后,去探寻过那场战争的每一个细节,执着地寻找他们战死的原因,后来发现,诸神只是失望了,对苍生失望,故而不愿意再停留,不愿意再回归。

甘愿战死,自此之后再不护着这芸芸众生。

……

就这样,一人一狐,两个半大点的孩子跌跌撞撞地离开了仙界,踏入那片充斥着饱经战火的大地,入目狼藉遍野。

小狐狸属于妖族,生下来从未见过魔兽是什么模样,如今见了,才明白世间生灵为何畏惧他们,小的魔兽体型与他无异,但大的足顶一座人间山河,周身黑烟,仿佛笼罩在无尽的杀戮血腥里,望一眼便不禁胆怯恶寒。

小遗爱倒一脸无知无畏的模样,背着竹筐走在荒芜的焦土之上,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好几次和大型魔兽面对面撞上。

小狐狸瞧着那山丘般庞然大物,险些以为他要轻轻动下脚趾碾死他们,却见其掉头跑了。

小狐狸:“……”

白长那么大个头!

那是小遗爱第一次见到战火碾踏后的大地,苍凉中弥漫着血腥的恶臭,一路走来她救了不少人和魔兽,却极少有谢她的。

“阿狸,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打仗?”

小狐狸扒着竹筐的边沿,呜咽了两声,奶娃娃也听不懂。

“阿树说,在他眼中,苍生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人族生来聪慧,喜欢以天之骄子自居,而魔兽生来无心,不善感情,所以人族喜欢唤他们畜生。”

小狐狸歪着小脑袋,一副半懂不懂的样子。

小遗爱低下头,似乎自己也不明白,“皆是天生地灵之物,为何要自相残杀呢?”

小狐狸无言。

不过,最令他担心的是,小遗爱越来越沉默寡言,目光渐渐黯淡无神,她问了很多凡间的人和魔兽,没有人知道诸神去哪儿了,更没有知道死生之海在何处。

“阿狸,你说师尊在哪儿?”

奶娃娃很失落,每晚捧着那本奇怪的秘籍修炼,不知是不是小狐狸的错觉,小遗爱身上的温度愈发得高了,像一团随时会将自己焚尽的火一样。

“遗爱,遗爱,南遗爱……”

某天夜晚,奶娃娃从梦中惊醒,魔怔地告诉小狐狸,她知道死生之海在哪里了,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小狐狸不信,但看着她魔似地奔着黑气冲天的西方而去,心中不住担忧。

他们赶了好几日的路,经过一片树林时,明明青天白日,但一股死亡的阴寒却不断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小狐狸眉头一跳,动物的本能燃起,杀意!

一把由寒冰凝聚而成的长剑从天而降,直朝小遗爱刺来。

千钧一发之时,小狐狸瞥了眼奶娃娃苍白的小脸,从竹筐中跳出,拼上全部的修为,硬接了那一剑,顿时五脏六腑像碾碎般疼,从半空摔落地面,不住咳血。

“阿狸!”

小遗爱眼睛都红了,慌张无措地跑上前。

一袭黑袍的男子从迷雾中现了身,衣帽下依稀能看到半张俊朗华美的脸,抬手间又一把冰剑凭空凝结而成,低沉的声音响起。

“有人告诉我,杀了你就能得到天道的秘密。”

冰剑再次袭来时,小遗爱不顾一切地将阿狸护在身下,用小身板去挡剑。

小狐狸的琥珀眸里映着小人儿,想着这也算是他养大的娃,竟再度发狠似地跳起,这次被冰剑直接钉在树上,鲜血立即就顺着树干流了下来。

“阿狸……”

黑袍男子冷冷道:“看着不起眼,倒是蛮忠心。”

他再欲动手时,只见方才还目光清灵、楚楚可怜的奶娃娃周身气势似乎变了。

稚嫩的声音透着凉意,“你怎么敢伤他?”

再抬眸时,小遗爱的眸子微微透着血红,额间溢出十万烈火,烧尽十里林海,诡异万分。

小狐狸昏迷前最后一眼,是那个小小的红衣身影,坚定地护在他身前。

长大后施仇问过她,明明已经知道那本秘籍是禁书为何还要修炼。

那人笑了笑,说道:“如果我不变强,世上很多人都可以伤害我,伤害我在意的人。”

除了小狐狸,没有人知道小遗爱在凡间经历什么。

遇袭的那天,小遗爱抱着重伤的阿狸逃出了树林,树林尽头竟是一片如墨色般深不见底的大海,笼罩在铺天盖地的黑雾中。

紧接着,那阵奇怪声音再次传来,“遗爱,遗爱,南遗爱……”

奶娃娃像丢了魂一样往海里走,一如走进无际的黑暗中,有一去不返的架势。

阿狸见状不好,不顾身上的伤,从她怀里跳出,在后面拼死咬着她的衣角。

就在一人一狐差点淹死在那片深海时,奶娃娃的眸子浮现了片刻的清明,喃喃道:“师尊……”

消失良久的浅色云裳出现在眼前,衣襟上染着片片血迹,温柔地将小人儿抱入怀中,拍打着她的背,柔声道:“我在。”

奶娃娃的眼角溢出泪水,“师尊,我好想你。”

随后,便晕睡了过去。

这半年来,沈遗风一直待在死生之海加固封印,消耗了半生的修为,眼见就要大功告成,而那孩子的出现扰乱了他的心神,虽完成封印,却也被阵法反噬。

就在他带着遗爱离开的同时,封印上出现了一个极为细小且未被他察觉的裂痕。

世间万物自有定数,就像那场无法更改的结局。

……

凡间,苏州城,一座竹屋中。

小遗爱醒来后,黏了沈遗风好久,小脸上又有了笑容。

“师尊,我们不回众神殿了吗?”

沈遗风端了碗汤药,摇起一勺吹温才送到她嘴边,“对,天帝不喜。”

实际上,天帝已昭告三界,以此战役中诸神偏袒魔兽为由,罢黜沈遗风的神尊之位,由涂山尧姬暂掌。

想那涂山一族原本只是侍奉众神殿的下等仙侍,如今竟开始觊觎神尊之位,尧姬此人的野心怕不比天帝小。

小遗爱噘着嘴,泪汪汪地望着那碗黑乎乎的药,“师尊,我又没有生病,为何要喝药?”

沈遗风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脑门,似有些温怒,“可你修习了禁术?”

奶娃娃天真地眨着清眸,“禁术是什么?”

沈遗风一叹,“没什么,就算你把天捅出个窟窿来,为师也会护着你的。”

“我最喜欢师尊了”,奶娃娃上前亲了一口俊师尊的脸,笑得偷吃了蜜糖,撒娇似地扯了扯他的衣角,讨价还价道:“那我能不能不喝药?”

半年未见,这娃娃学坏了。

他抬手又敲在她额间,“不行!”

明明以前撒娇卖萌这招屡试不爽的。

在师尊大人严厉目光的注视下,奶娃娃幽怨地喝完了一碗苦药,紧接着就被贴心的师尊塞入了一块蜜糖,顿时又乐得找不着北了。

可当奶娃娃目光落到身侧躺的小狐狸身上,清灵的眸子有些黯淡,“师尊,阿狸什么时候能醒?”

小狐狸被巫族的渊寒秘术伤了心脉,本就是必死之劫数,即便是沈遗风能做的也很有限。

他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快了。”

有一刹那,沈遗风揪心地感觉到奶娃娃长大了,那双世间最清澈的眼睛透着一股驱之不散的悲伤,就像苍生树身上的气息——枯荣生死在心,却无能为力。

他抱起小遗爱的,朝屋外走去,哄道:“城中今日有集市,咱们也去看看,若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为师买给你。”

小人儿盈盈一笑,“好。”

对像沈遗风这种活了上万年的神明来说,生死大事都已看淡,当不当神尊更是无关痛痒的事情,除了眼前这个奶娃娃。

他喜欢看她笑,就像喜欢天上的星辰一样。

集市上。

俊逸清雅的云裳公子就像一块上古美玉,引得往来的女子侧目,暗暗羞红了脸,但瞧着其怀中的粉雕玉砌的奶娃娃,不禁伤了心。

“可惜了这么温润的公子,竟有了孩子!”

小遗爱似乎不喜欢四周女子魅眼含羞地盯着自家师尊看,气得小脸都红了,拿袖子挡住俊师尊的脸,奶凶奶凶道:“不给看,是我的!”

沈遗风竟当场笑了出来,点了点奶娃娃的额头,“放心,师尊永远是你一个人的。”

小遗爱闻言,骄傲地冲一群妙龄女子扬起下巴,落在沈遗风眼中可爱得很。

两人在集市上逛了很久,突然间小遗爱拽了拽沈遗风的衣角,指着那处贩卖奴隶的摊位,铁笼中躺着一个遍体鳞伤少年,大概十三四岁的模样,即便满脸污垢,依旧能辨认出清隽的五官,就像月下萤火。

沈遗风也看见了那少年,眉头一皱,眸中闪过复杂,“怎么了?”

“他……”

不知为何,小遗爱瞧着少年总觉得莫名亲近,还有丝心疼,“师尊,我们救救他好不好?”

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少年的五官与小遗爱有七/八分像。

世上之事终是难测,想当年魏夫人为了保住大儿子一条命,不惜送小女儿去死,偷天换柱,忤逆天道。

沈遗风早就知道,即便众神殿不出手,天道也不放过南氏一族,昔日殊荣渐归洪荒,天罚会逐一取走南氏族人的性命,这便是天道。

“你想救他?”

“嗯嗯”,小遗爱用力点头。

明明三岁之前的记忆早已模糊得不剩丝毫,却还是凭着本能去救那人。

沈遗风皱眉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奶娃娃一脸无邪,“怎会?我觉得他很面善。”

“假的,他日后……”

日后会害了你。

身为神尊,他善占卜星象,有些事情是可以隐隐预见的。

“也罢,为师说过你想要什么,都会买给你。”

很多年后,南柏舟都记得自己被救命恩人买下的模样,明明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可看他的目光却透着浸骨的寒意。

这个人不喜自己,厌恶自己,甚至是憎恨。

他居高临下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徒儿的奴隶,为牛为马以偿此债,这是你欠她的。”

直到上邪死后,南柏舟才明白那句话的深意,上邪的一生苦楚本该是他的。

当日他们一回竹屋,十万仙山的掌门便亲自来请沈遗风重回众神殿。

这也在意料之中,尧姬要想入主众神殿,即便沈遗风答应,苍生树也不会答应,众神殿外的结界并非沈遗风设下的,乃是天道设下的,除非得到上神的首肯,旁人靠近不了神殿半步。

可惜,当小遗爱随师尊再踏入众神殿时,空剩金玉高楼阁,故人已去无踪迹,昔日热闹的宫殿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人。

沈遗风似乎瞧着奶娃娃眸中那抹悲戚,将人抱入怀中,点了点她的小额头,温柔道:“师尊会一直陪着你。”

奶娃娃用自己的额头顶了顶他的,稚气又认真道:“遗爱也会一直陪着师尊,最喜欢师尊了。”

沈遗风掐了掐她的小鼻子,“这种话不能再随便乱说。”

“为什么?”

“因为遗爱是女儿家。”

她不懂,较真道:“可是师傅也说了。”

沈遗风一笑,不再反驳,转瞬又目露担忧,“遗爱,为师替你取个新名字可好?”

“为何?”

“有了新名字,便是大人,大人说的话便要作数。在你长大之前说的话,为师都不会当真。”

小遗爱噘起嘴,她还是不懂,大人的思路真奇怪。

说到底,沈遗风是真疼她,怕她自己待在众神殿孤单,除了将少年南柏舟带入了众神殿,还把小遗爱在苏州城的玩伴一并带来,是苏州城内一名孤儿,憨厚纯朴,名唤阿一。

在凡间时,小遗爱总喜欢缠着人家玩,两人年龄相仿,对话总让人啼笑皆非。

“阿一,你为什么不长头发啊?”

“天生的。”

“阿一,你煮的饭好好吃!”

“天生的。”

“阿一,你怎么和我一样不长个?”

“……”

“你怎么不说天生的了?”

白净的小男孩委屈地看着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十岁的小遗爱深谙套路之髓,那时天真纯洁的阿一还不知,这是他悲催一生的开端。

……

沈遗风因为之前在死生之海受了伤,不得已要闭关休养,而他为遗爱取新名字的事情自然就搁置下来了。

南柏舟和阿一只知道小遗爱是神尊的弟子,平日里只唤她小神君,负责细心照料,其余一概不知。

光阴似乎慢了下来,不再咄咄逼人,不再残酷无情,可……

小遗爱依旧会固执着抱着昏迷的小狐狸,坐在众神殿门槛上等人。

“你在等什么?”

阿一和南柏舟路过大殿时,都好奇地问过奶娃娃。

她弯了弯恍如星辰的明眸,笑得干净如阳,“一个说好要回来的人。”

两人皆没听懂,摇了摇头走开了。

奶娃娃抱紧了怀中的小狐狸,孤独地遥望着天际的日暮,稚嫩的声音掺着一丝恳求,“阿狸,你陪我说说话好吗?”

回答她的,是久久的沉默。

小遗爱望着漫天的晚霞,就像儿时望着母亲厌离的背影一样,被遗弃的哀伤并没有随着记忆的模糊而减退,反而在心中发芽,根深蒂固,就像宿命扼住咽喉。

日复一日,春去秋来……

小狐狸始终没有醒过来,由于被渊寒之术伤及心脉,不管小遗爱怎么抱着他,周身永远是冰凉的,捂不暖。

也许光阴并没有慢下来,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心头划开伤痕,细水绵长地流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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