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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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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烛燃起,青烟升天。

父亲和几个叔伯在前面跪成一排,林月和几个堂兄弟依次跪在后面。

这种场合不能有女人,她们只能在奶奶家等着。

族叔叫了远房的亲戚帮忙,早早就把墓口撬开,只留了一片大理石虚掩着做样子,待会儿好直接起骨。

他本以为会有些奇怪的味道,却除了香火、灰尘和植物的气味,什么都没闻到。

也是,已经十几年了。

他上初一那年,爷爷检查出胃癌晚期,坚决不做化疗,撑了半年多,走了。

葬礼在清明前后,他没有去,不知道父亲用什么借口糊弄过去。

叁天前他在学校打架,得了脸上身上几片青黑,当晚就开始发烧。母亲气疯了,拽着刚退烧昏昏沉沉的他冲进年级长办公室,把他惨不忍睹的脸按在年级长面前。

年级长是位年过五十的悍将,一头长发在脑后绑成紧紧的发髻,不留一丝乱发。她把对方骨折的诊断书摔在桌子上,瞬间压灭了母亲的怒火。

毫无悬念地,他的处分比对方更重。

至于打架的缘由,他闭口不谈,那位骨折的仁兄也默契地没有说全。

……要怎么说呢?

不过是摸了把脸,说了句“挺嫩嘛,是女的吧”?

是羞辱吗?

更像是玩笑吧?

就像是小狮子学着成年狮子那样……玩耍。

不过是模仿在某处看到的动作、语气和言谈,加上一点点故意的夸张。

事情发生在男厕所,没有监控,时间是放学后。等到附近的学生听到声音进去查看,两个人已经在地上滚成一团。再等他们叫来老师,已经是一个鼻青脸肿,一个嗷嗷大叫。

大人们把事因归结为言语冲突。青春期的孩子,躁动如同幼兽,尚在学习处理自我和周围的不和谐,偶尔诉诸过激的手段,可以理解。受伤的身体可以康复,医疗可以调解赔偿,最重要的是,不能影响大局。同市另一所初中这几年从下面县里抢走了不少尖子生,两个月之后就是中考,重点率冠军花落谁家或有一争。而且孩子嘛,总是要上学的,闹大了对孩子影响也不好。

他们尽可能低调地处理了这件事,把波纹控制在几个人的范围里,以惊扰其他幼崽。

母亲替他请了近一个月的假,一直到脸上的伤看不太出痕迹才去上课。有同学打来电话,就说是生病了。

不用上学,只需要偶尔补课,他突然有了大把空闲。

在只有一个人的家里,他把魂斗罗打了一遍又一遍;

戴着眼罩在太阳下睡午觉,试图把自己晒黑;

看完《灌篮高手》,练习运球、投篮和弹跳,打破了两个花瓶、一个果盘和一个灯罩;

然后,在一次血腥的春梦之后,他学会了手淫。

烧了纸钱,唱过祷告,磕了头。

族叔指挥着几个青年撬开大理石板。黑洞洞的墓穴飘出泥土潮湿的腥气。族叔弯腰从里面抱出个半米高的瓮,以红布包住,放进竹筐里,盖上盖子。

又是一轮香烟、纸钱、祷辞、跪拜。

族叔走在前头,父亲和叔伯紧跟着,青壮抬着竹筐跟在后面,要一路抬去附近的公墓。在那里又有一轮仪式。

堂兄弟互相招呼着,结伴跟在队伍后面。

林月紧跟着堂兄,“不是说搞简单点的吗?”几个同辈里,他只和堂兄熟悉。

“已经够简单了。”堂兄压低了声音,“太叔还要大办呢。要不是他孙子想拿我的货,给他劝住了,今天肯定要闹到奶奶那里去。”

“哪个太叔?”

“爷爷他叔叔。你没见过,牙全没了。”堂兄突然皱眉,“你别说,和奶奶现在长得挺像。我老了是不是也会长这样?”

林月:“……”

尸骨不能沾阳气,迁坟的队伍不下山,要从山腰上横穿而过。

为修路做准备,山坡上的大树都已经砍倒拉走,露出一片青白交错的椅子坟。

简陋的只修了一层,只有左右两个墓洞。豪气的就修上叁四层,墓洞层层增加,是为子孙提前备好的阴宅。

更有钱的话,就给坟面镶上雕花大理石,在两边修上小神龛,坟前铺几级台阶,再筑几片石雕栏杆,放些守墓的石像,显示祖上有德,子孙有福。

可惜植物和真菌可不管什么阴德阳德,只要后代不及时清扫,就持之以恒地攻城略地,抓住任何一点缝隙钻进水泥里,暗自生长,直到把那层坚固的工业产物撑爆。

藤蔓爬上“椅背”,缠住墓碑,野草藏起向两边展开的“扶手”,在每一处能看到阳光的角落开花,青苔爬上台阶,包裹住圆乎乎的坟顶。

原本白色的交椅,有些就变成了花枝招展的青绿色交椅。

“天上一拍照,这里都是白花花一片。为了藏这些可没少种树。”堂兄边走边说,“镇里拨下来的行道树树苗,还有村里防风林的树苗,总有些是种在这边的。”

“你怎么知道?”林月问。

“我的厂就在下面村里,能不知道?干部天天找老子给解决就业问题。”堂兄一手叉腰,指点江山,“这条旁道要是通了,附近的地还要涨。再干几年我就把厂了,把厂房一租,躺着租金。滚他妈的就业铺路安路灯——舒服!”

林月脑中冒出陈希的声音:啊——小农社会里的资本家!

从山上看下去,山脚像蛋糕一样被切开。黄色的泥土平摊开来,铺成简陋的路、坡道和停车场。

除了稀疏的人声、风声,周围寂静一片。

机器还没有开进来,山已经快空了。

再拐过一道弯,公墓近在眼前。水泥的围墙圈出弧形的边界,边界之内,坟墓也是一层一层地排布——是把巨型的交椅。

堂兄不复当年的矫健,一路走来有些气喘,“记得吧?咱们以前上山玩,我去摘个杨梅,一回头你就不见了,找都找不到。老子吓得哦……想抄近路下山,在这边爬墙的时候居然摔了。”

怎么会忘?

林月定了定神,把汗湿的手藏进口袋,“爷爷还带人上山找呢。”

“找了半天没找到,你倒是自己摸回来了——有你的啊。”

公墓里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前面有人跑过来,招呼道:“族叔说不等我们了,再等要误了时辰,他们自己先弄。我们慢慢走,等下去上个香就行。”

……果真是简化版。

堂兄闻言停了下来,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一边介绍道:“这是四叔家的佳一,刚念大学吧?这是二伯家的林月,不怎么回来,你不认得。”

堂弟笑嘻嘻地朝林月叫了声“哥”,对两人道:“我们前面在商量晚上找个地方烧烤,哥你们也一起来吧?”

堂兄摸出烟来点上,“烤烤烤!咱们干脆点,买了东西到山里来烤,野餐!”

堂弟连连拍手,忙不迭地去前面传话。

林月看着堂弟跑远,问道:“不会着火吗?”尤其现在刚开春,天干物燥。

“找个有水的地方嘛。我记得附近有条水沟。”堂兄叹息似地喷出一口烟,“要赶紧玩啊,趁你们都在。下一次人这么齐,怕就是奶奶过世的时候了。”

堂兄重振当年孩子王的风采,带着兄弟姐妹和子侄辈的小孩,浩浩荡荡十几人,一路唱着歌进了山。

林月本来不想去,奶奶拉着他反复叮嘱:你从小就最乖,一定要帮奶奶看住那个皮猴。以前旁边镇里有人烧过山,判了刑现在还没放出来了!

他只好跟上。

好在堂兄也不走远,就近挑了个山坡上的凹陷处,指挥着几个堂弟找柴架篝火。

就着昏暗的天色,林月仔细观察地形。这凹陷处像是原本的坡地被挖了一口,方圆十几米内全是泥土石块,今天也没有风,倒是不容易烧到别的。往里躲一躲,点起篝火也不容易被发现。附近本来有处沟渠,如今被挖断了,水流积成一汪小池塘。

趁着堂兄点火的功夫,林月绕着周围走了一圈,果然在旁边看到了残留的小半坟洞。

林月和空荡荡的洞口互瞪了一会儿,坟头蹦迪、不敬先祖之类念头一闪而过……他决定假装没看见。

篝火很快就燃了起来,堂兄加了些带来的炭,等炭烧得发红,他抽出几块木头,把火苗压得小小,招呼大家拿肉串来烤。

林月站得离保温箱近,被迫肩负起发放物资的职责。

“谁不守规矩我就不给他加调料!”堂兄大声宣布,“每个人一次最多拿两串,要记得说’谢谢’。”

同辈的兄弟姐妹还好,嬉笑着从他手里拿肉串。小孩子们几乎是强压着兴奋,双眼晶亮,抽肉串如抢劫,忘了道谢的还要跑回来补上一句。

简直像是被操纵的机器人。

烤肉不能用明火,要凑近烧红的炭,不时翻一翻面,让热气把肉烘熟。

堂兄和几个平辈挨个指点,还要不时把小孩拉得离火远一点,得烧着头发。佳一手里抓着调料袋,给看到的肉串都撒上满满的调料粉。空气里飘起孜然的味道。

薄薄一串肉,烤一烤,试一试,再烤一烤,熟透已经是十几分钟之后的事。孩子们忙不迭把肉串塞进嘴里,被烫得呼哧呼哧。

几个兄弟姐妹下午都被奶奶逼着吃过面,一点不饿,烤了一串玩一玩,过了瘾,就去保温箱里拿饮料和啤酒。聊天的聊天,刷手机的刷手机,也有四处走着对天拍照的。今天早上还是阴天,正适合迁坟,下午云已经散开,现在正好看星星。

小孩子的注意力还在烤肉上,烤完一串接着烤第二串。第叁份肉还来不及拿,他们的母亲就气势汹汹地杀到现场,一个个提溜着带回去吃晚饭。

林月守在保温箱旁,一个个叫过嫂子、弟媳,眼看着小朋友哭丧着脸离开。几个今晚要回家的兄妹也跟着走了,暗红的篝火旁只剩下了四个人。

林月,堂兄,佳一堂弟,和一个他面熟却叫不出名字的堂妹。

“哥,咱们还烤肉吗?”佳一手里还提着半袋调料。

堂兄提过保温箱,打开,第一层原来放着肉串和几罐啤酒,现在已经空了。他掀开隔层,下面的啤酒饮料还剩七八罐。他拎出旁边的白色塑料袋,打开,里面是四个塑料饭盒,再打开,是装得满满的四碗卤料。

堂兄嘿嘿一笑,“现成的不吃是笨蛋。”

林月:“……”

他发肉串的时候就觉得数量不对,想来堂兄早和几位妈妈约好了。难怪嫂子来抓他家女儿回去的时候,林月看见他们互相使眼色,堂兄还悄悄给老婆比大拇指。

堂兄把筷子发给大家,问堂妹:“小梅,今天晚上住奶奶家吗?”

堂妹摇了摇头,“我爸说晚上回去。”

“那你要不要先回奶奶家等着?”

堂妹不为所动,“我想坐一会儿。”

堂兄偷偷踢了林月一脚,“这是五叔家的小梅。除了皓皓就她最小。今年高一吧?”

堂妹冷淡地回应:“高二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佳一突然对火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堂兄咕嘟咕嘟灌着啤酒。

林月缓缓开口:“我们来讲鬼故事吧。”

堂兄呛到了,连连咳嗽。

堂妹流露出一丝兴趣,“什么鬼故事?”

“一个学校的鬼故事。”林月平静道,惨白的脸在暗红的火光里显出一丝鬼魅。

“请说。”

话说某处有所老校,建校已有七十余年。学校里高一高二高叁分别在叁栋教学楼。学校有个古怪的规矩:搬东西麻烦,学生升年级一般不换教室,但是高叁考生一定不能在最北边的那栋教学楼里。

传闻说,北楼有问题,但凡是从那里出去的应届考生,总是发挥不出应有的实力。至于理由,北楼正对着当地的一条河,河对面是本地香火旺盛的一处寺庙。据说问题就出在那处寺庙。

神仙或者菩萨不是问题,问题是祂们镇着的东西。但是传言来传言去,没有人说得清那里到底镇着什么。有好奇的老师去寺庙里过问,差点被和尚赶出来。和尚坚称他们是正宗的南派禅寺,在宗教局登记过的,绝不是什么歪门邪道。

可是既然事关考生前途,信总比不信好,这条规矩就一直传了下来。

直到两千年初,新一任校长是外地来的,不信邪,刚好那年文理科的省状元种子都在本校,南边的校门在装修,校长便以保持学习环境安静稳定为由,力排众议,让那届高叁考生留在了北楼。

年纪大的老师哀声连连,年轻的老师虽然听说过传闻,也是不大信的。

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呢?

那年的重本率惨遭滑铁卢,足足比往年少了四分之一。愤怒的家长几乎要把校长办公室掀翻。

偏偏省文理状元都花落本校,大红的喜讯登上了本地报纸头条。

听说校长被叫到会议室,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把他骂了一通,管教育的副市长和教育局局长对他又骂又夸。

这位校长下半年就调走了。临走前据说在本市教堂受了洗礼。

故事就此结束了吗?

自然没有。

“考生不住北”的规矩回来了,学生们的好奇心也彻底被挑了起来。

有低年级的好事者,借着社团活动和自主学习项目的名义,开始追溯这条规矩的由来。

本校的教职工已经如铁桶一般,不好下手,他们就先从附近的老居民问起,再去图书馆查往年的本地报纸和地方记录。

竟然还真被他们找出些事来。

清朝末年,就在学校校址所在附近,出过一位读书人。他寒门苦读十数载,整日念叨要做状元,却连秀才都考不中。

父母日渐衰老,妻子为供他读书,要在农活之外再接采桑的活,日夜操劳。即便如此,家中也只是勉强度日,不说无闲钱通门路,还要忍受乡里指点。同辈的族兄弟,不说衣锦还乡,也多是外出数年,赚了些钱回来。

他们说世道将变。

他心中苦闷,只能越加发奋,终于在不惑之年成了秀才。他狂喜近癫,几乎成了当代范进。他摩拳擦掌,自觉数十载所学融会贯通,即便当年乡试落败,也无法熄灭他心中的火焰。

那年是光绪二十九年。

第二年,光绪叁十年,公元1904年,大清朝最后一次科举在这年七月落下帷幕。

一同断绝的还有这位读书人的生机。

在一个寻常的夜里,他用惯于执笔的手,拿起了柴刀,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把父母妻子,一家七口杀得干干净净。

对了,算上他自己就是八口。

他就吊死在如今禅寺正院里的那棵大榕树上。

这位读书人没有功成名就,倒是以另一种方式留迹青史。

又过了几十年,附近建起新式学堂,重金聘来名师,要振兴当地教育。可惜办了五年就办不下去了,学生们四散而去,有的回家务农,有的投靠军阀,有的参加革命,在地方志上的分量,还不如那个杀了全家的读书人。

这个故事说得通:心有不甘的读书人,死后化作恶鬼,即便有菩萨镇压,也要为害附近的同类。

学生把故事理了理,去掉神神怪怪的部分,发表在地方报纸的文化版块。

林月停了下来。

在场几人几乎都要睡过去了。

听不到说话声,佳一神一振,“结束了吗?”

“没有,”林月看着他,“还要听吗?”

佳一连连摇头。

堂妹揉了揉眼睛,“我想回去,佳一哥你能送我回去吗?”

既然堂妹点名,佳一只能不情愿地起身,护送着堂妹先走。

火堆旁只剩下了林月和堂兄两人。

堂兄拨着灰感叹:“小时候没觉得你说话这么让人瞌睡啊……这是哪里学到的特技吗?”

林月微微一笑,“差不多。”

“真想把你说的录下来,我家女儿不肯睡就放给她听……”堂兄一拍大腿,“酒还没喝完呢。我刚联系了志德和春民,他们马上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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