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四残名录之一:弱智
牛是独特的物种,它有四个胃,能在短时间内吃下大量的草料,然后伏在一边儿,悠闲地半眯着眼睛开始反刍,将胃中的粗饲料再次返回口腔,上下嘴巴不停地左右错动,将粗饲料细细咀嚼磨碎然后下咽。听起来看起来都很恶心,却是它们生存的方式。
在我们张家村村民口中,他们将牛的这种反刍行为称为“倒嚼”。将吞入胃中的食物进行倒呕返回口腔,再次咀嚼吞咽,所谓的“倒嚼”,是多么得生动形象!
低级动物的“倒嚼”行为,是不可能发生在人类身上的。这是不可想象的。然后,独特的乡土环境,既然能够孕育独特的自然风物,也一定能孕育不可想象的人物。
本村的张祖禹大爷就是个例外。他的嘴巴永不闲着,总是在嚼动着,上下牙齿反复磨动,发出吃东西的声音。他稀疏的黑黄牙齿犹如败落的篱笆参差不齐、残破不堪。有时候见到他半眯着眼睛,很享受地转圈磨着上下牙齿,紫红色的舌头在嘴巴里如一条蚯蚓般蠕动着,我的面前就浮现出一头苍老的黄牛,被拴在村西口的木桩上,弯曲着伏在斜阳下,日复一日无奈地反刍。
张祖禹,曾是抗美援朝战场上的功臣,隶属于炮兵部队,在他人生最后一次战役中,一枚炮弹在他耳边炸响了,当场被冲击波震昏,当他醒来时,已经躺在战地医院的病床上,经过诊断,他的右臂和右手残疾,右脸上部一片烧伤,右眼微伤,听力还未受损,却不知因为惊吓过度还是冲击波损伤了脑神经,他变成了弱智。
“弱智”一词并不能完全概括他的状况,从他在大街上的表现来看,既不疯、也不傻,具备正常的生活能力,性格温吞,从不见他发怒,也从不做出有违尊严的事。所谓不做有违尊严的事,是指他对众人的戏弄和嘲笑有节制,似乎懂得适可而止,最后让大家感到无趣,戏弄也就停止了。
在我印象中,除却生活经验,他的智力维持在十岁左右,整体表现看来,仿佛一只无刺的刺猬,温厚忍让,对我们孩子的语言伤害从不放在心上。但我强烈怀疑他能听懂我们对他的伤害,只是懒得跟我们计较而已。
一天,张祖禹大爷又在大街上闲逛了,残缺不全的右臂屈在胸前,右眼半闭着,阳光照射下他右脸上部的伤疤坑坑洼洼分外吓人(好在我们已经习惯了),一瘸一拐经过街道。边走边“倒嚼”着,牙齿与牙齿相互摩擦碰撞的声音,犹如在口袋里装满了石子儿。
“朝巴又出来了,朝巴又出来了,”小伙伴们跳着叫着,跟在张祖禹的身后,“走,咱们去捉弄捉弄他,很好玩儿的……”
又有几个小伙伴跟在身后围上去。里面熟悉的面孔有张洪广、张洪厂、我哥、张天津和我。
“喂,老头儿,”有人上前向张祖禹发问,“你的手是咋伤的?”
其实,这些话都问过几百遍了,孩子们无非是想再度戏弄张祖禹一番,想借此打发无聊的时间。
“咋伤的!”谈到这点,张祖禹大爷骄傲起来,语气雄壮无比,“当然是炮打的。”
“不能吧,你在撒谎!”那人故意反驳道,“怕是当年你想调戏人家寡妇,让人家大狗咬的吧。”
“你才被狗咬的。”张祖禹反驳道,不过,他只是翻了翻眼皮表示反对,丝毫没有表现出恼怒和反抗。这等“软弱”的表现,恰恰给手持尖刀与枪械的歹徒打开了房门。
所有人哈哈大笑起来,也包括我。大家全然忘记了张祖禹大爷本是战场上的英雄这一事实。
“喂,老头儿,”又有人问,“你那只右眼能看到东西吗?另外,你照不照镜子,你对自己的脸害不害怕?”
“不害怕,”张祖禹大爷说,语气已然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自己的脸,有什么害怕的。”
“那我问你,你晚上关灯后,黑灯瞎火的趴在你老婆身上,老婆害不害怕?”
“都关灯了,她又看不见我,有什么害怕的。”
众人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再问你,你右手不顶用,腿又一瘸一拐的,你怎么摆弄得了你的老婆?”
问到这里,张祖禹大爷不回答了,他的表情黯然神伤起来。大家也感到没劲,一同陷入沉默之中。
“喂,老头儿,”张洪厂突然发问了,及时打破了静默的场面,“你懂那个么?跟你老婆做的那个!你知道怎么干么?”
我一回头,看到张洪厂脸上荡漾着邪恶的笑容,心里一阵鄙视和恶心,真希望张祖禹大爷不要回答。
“那个么?就太简单了,拿根黄瓜……”张祖禹大爷回答说。
所有人跳着跃着离开了,仿佛刚参加完一场盛会。
即使是一个失势的烈士,也会遭到无情地对待。人们对待失去牙齿的猎物,往往极尽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