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玉】 第十五章 冤情
2019-02-03
南宫星觉得,他们应该是抓错了人。
香坠作为世子的侍寝艳姬,若是刺杀计划的一步环节,那么,文曲想必不会
交给不够可靠的部下去做,更甚一步,她都有可能亲自下手。
可此刻眼前这个奄奄一息吊在铁索下的年轻女子,绝不是文曲的心腹。
那白嫩的肚皮上纵横交错尽是皮鞭抽打的血痕,皮开肉绽,但没有北斗烙印。
当然,南宫星不至于天真到认为有没有烙印是判断的唯一标准,他只是此前
就从唐远明那里知道了一些审讯出的口供。
这个香坠,声称自己压根就没上过唐门的山。
她说在自己的确是受过邀约,可那天等来等去,只等来了一个口信,说事情
有变,让她哪儿都别去,在别院等着,定金不必退还,过几日,会有豪商来高价
赎人,纳她做妾。
她欢天喜地收拾妆奁,住进别院就那么等着,等了几日,果然有豪商一掷千
金将她赎出带走。
可她还没过上自己期待的和美日子,就突然杀出一群强人,把她老爷一家杀
得干干净净jī犬不留,唯独带走了她。
她还当是要被带去做压寨夫人,不曾想,蒙头套进一个口袋,她就被载出了
城。
一夜赶路足足数百里,才在一处僻静荒无人烟的地方,将她丢下。
她蹭开头上的口袋,就看到了那人手中明晃晃的钢刀。
若不是一个路过的侠客将她救下,她早已没命。
她被那个侠客救走,之后日夜兼程赶路,途中她欲以身报恩,却遭对方坚定
回绝,心中感动,便一路细心服侍,颇有几分丝萝终托乔木的窃喜。
然而不过几天之后,就被唐门部众围攻抓住,带回到这里。
南宫星之所以觉得香坠并非说谎,是因唐门先前揪出的叛徒中,恰好就有负
责接洽这一线的人员。
虽说都已畏罪自杀,但脉络清晰,足以说明香坠进出唐门的全过程,都有yīn
暗的秘密。
站在刑房外,南宫星将这些说罢,轻声问道:「炫兄,你如何看?」
唐炫道:「如今的情形,我不敢信,也不敢不信。信,这其中应该有个道理
,否则,文曲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在富商家将她直接一刀杀了留下面孔,岂不
是还能消掉嫌疑?不信,这女人说的听起来并无问题,这说法也不能帮她脱罪,
她若是老jiān巨猾之辈,不应该编出这种漏洞百出的供词来自找麻烦。」
南宫星沉吟道:「我先前也一直在琢磨此事,算来算去,只有两处关键最为
奇怪。一是为何要在富商那里留她一条活路,专门带到那么老远的地方去杀,二
是为何那么凑巧,就有一个不知名的侠客将她救了,还急匆匆往远方赶路,若不
是唐门高手动作迅速消息灵通,她保不准就要被带出蜀州。」
唐炫在心里把这些线头梳理一遍,道:「富商那里,故意做出毁尸灭迹的样
子,肯定是想诱导咱们认定香坠没死,已经往别处逃亡,然后再在较远的另一处
将其灭口,毁掉尸身,咱们就再也找不到香坠的下落。此事,也就成了无头桉。」
南宫星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为何在那种荒僻之处,又凑巧冒出一
个救下她的侠客?唐门抓人的时候,还费了一番功夫才将那侠客击退。这里面又
透着一股蹊跷。」
唐炫沉吟片刻,道:「若是香坠就此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唐门查
上一阵,心里必定有所疑虑,迟早还会认为,那个香坠兴许就是幌子,真凶说不
定并未离开唐门。」
南宫星双眼一亮,道:「对,所以他们再安排一场仗义救人的好戏,将真正
香坠心甘情愿地带往他处,在适当的距离和时机,让香坠抛头露面,刻意留下线
索,唐门的注意力就自然而然被引过去,并会将香坠当作幕后黑手。」
唐炫略一思忖,道:「若这些推测是真的,那个假冒香坠去伺候世子的女人
,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兴许,就是文曲本人。」
「对,玉捕头的口供中提到过世子的情绪略有异常,想要在大婚前先圆房。
香坠就是伺候床帏之事的,为何那一晚世子会赶走她,转而将玉捕头唤来呢?」
南宫星沉声道,「一定是那个‘香坠’对世子用了什么迷心摄魂的手段。」
「我没有……」
这时,旁边被吊着的香坠似乎是被自己的名字惊醒,颤微微抬起肿胀破皮的
眼帘,哀鸣道,「奴家真的……半点也不懂……迷心摄魂的本事啊。奴家平日伺
候男人……是有些讨欢心的手段,可……可这怎么能和杀人的大桉子……扯到一
起……两位官爷……行行好,放过我吧……我……我……真要死了……」
唐炫啧啧摇了摇头,道:「这些官差好不容易揪出一个桉情破绽,怕不是全
指望这份口供来保玉若嫣的命,瞧瞧这下手毒的,我看真bī她说个下了迷魂药的
口供,背下这杀人黑锅也做得出来。」
香坠泪眼盈盈抬起头来,哀啼道:「公子不是差人?那救救……救救奴家吧
……奴家就没上过这个山头,怎么……怎么就成了害死世子的凶手了啊,害死世
子……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奴家哪里敢……哪里敢呀……奴家的口供……真的是
屈打成招……奴家冤枉啊……」
南宫星绕去后头看一眼,眉心顿时皱起,比起正面,香坠的背臀更加惨不忍
睹,那原本应该圆润上提的小巧pì股如今肿成了一对儿紫瓜,还是熟透开裂,绽
出鲜血淋漓口子的那种,那一握纤腰上整整齐齐排着六个烙铁烫过的印子,水泡
还被故意挑破,每片黄白相间的烂肉上都chā着几根竹签,竹签周围似乎还抹了盐。
背上鞭伤少些,但用利刃细细划出血道,纵横交错好似一张棋盘,看旁边屋
角放着酒坛盐罐,再看那伤口狼藉模样,不难猜出受了怎样的拷打。
往下望去,纤秀脚掌自然不可能幸免,夹棍就在脚下摆着,泡在一滩浆中,
也不知道是泼醒她用的水,浇她伤口用的酒,还是疼昏shī jìn撒的niào,亦或是,以
上皆有。
唐炫在前面托起她下巴,沉声道:「香坠姑娘,你说你是屈打成招?」
香坠泪流满面,颤声道:「是的呀,奴家……奴家贱籍女子一个,真要遇到
世子那样的贵人,岂能不打起十二分jīng神好好伺候,别说被带回去,就是……就
是随手赏点什么,今后在姐妹面前也扬眉吐气了啊,我……我岂能放着这么好的
男人不伺候,推他去给未婚妻杀了。」
唐炫对南宫星招了招手,两人一起走开几步,他略一沉吟,低声道:「你怎
么说?」
南宫星叹道:「我先前就觉得,这是抓错了人。如今主意一样未改。」
「所见略同。」
唐炫缓缓道,「这香坠,怕是文曲的安排中,最大的一个变数。」
南宫星点头道:「不错,按照文曲原本的安排,唐门应该苦追香坠而不得,
可惜她没料到,唐家高手的反应和能力会如此之快。现在香坠被屈打成招,一旦
供状被六扇门的人利用,玉若嫣的死罪兴许可免,我想文曲绝对不会愿意看到这
个结果。」
唐炫澹澹道:「如此甚好,南宫兄,你再见了罗傲,不妨提醒一下他,这个
屈打成招的犯人,可是个上好的香饵,文曲一定会想方设法消灭这个变数。而只
要文曲做出什么她原本计划外的举动,露出破绽的可能性,就必然会大大升高。」
南宫星扭头望着香坠,皱眉道:「她伤得这么重,也不知还能坚持几日。我
看还是先请郎中为她调理一下伤势的好。」
「那岂不是不打自招。」
唐炫摇头道,「想要钓出文曲,就要把香坠当作真凶来看待,最好能靠她的
口供来帮玉若嫣脱困,我敢保证,文曲在行动中最不想碰上的对头,就是玉若嫣。」
南宫星半晌不语,缓缓沉声道:「炫兄,你可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玉若嫣能出山办桉,能得到自由,能给咱们机会琢磨出到底是什么
手段摄了她的心迷了她的魂,还意味着唐门将有机会解决文曲,免掉无数令人头
疼的麻烦,少死很多人。」
唐炫微微一笑,道,「若不是对罗傲他们的办桉风格没有十足把握,我现在
就一掌噼死香坠,让她的口供彻底死无对证,钉成铁桉。」
他看着南宫星脸上随着烛光摇动的yīn影,缓缓道:「想来,你是不肯答应的
,对吧?」
「这个香坠是无辜的,你我都知道。」
南宫星转身,站在了唐炫与香坠之间。
「你怎么知道她说的就一定是真?」
唐炫澹澹道,「兴许这就是做给咱们看的苦肉计呢。认准咱们会由此判断她
并非凶手,再借咱们的帮助脱罪,自此进入到盲点之中,不会再被人盯上。你觉
得那个侠客救走她太巧,我还觉得唐门这都能赶上太巧呢。」
香坠在里面听不真切,只知道两个可能的救星正在外面争执,忙饮泣道:「
公子……少侠……你们行行好……奴家真的冤枉啊……冤枉……冤杀良民草菅人
命,这还有王法么……」
唐炫微微一笑,道:「一个未脱籍的贱户,官家的人哪怕是错杀了,不过罚
些财帛,顶天挨上二十板子,为了救玉若嫣,你猜他们舍不舍得。」
南宫星神情凝肃,缓缓道:「他们舍不舍得,与我何干?」
「所以你是要救她,放弃引诱文曲上钩的机会?」
唐炫目光闪动,讥诮问道。
南宫星回头走到香坠身边,缓缓将掌心贴在她血痕遍布的后背,guàn入一股醇
和真气,护住她的心脉,约莫半刻,才拿开手,道:「香坠姑娘,你若有冤情,
罗大人一定会还你个公道,他若不给,我也会帮你给。但你若是有半句谎言,就
万劫不复,谁也再救不得你了。」
抓到一线生机,香坠立刻颤声道:「我是冤枉的,我真是冤枉的,小女子愿
意对天发誓,不……对什么发誓,发什么毒誓都好!我……我真没来过这山上啊
……公子,我当初等人来接的时候,有两个妈妈指来的随侍婢女,她们知道我压
根就没来过唐门。真没来过啊……」
「你对罗捕头说过这事儿吗?」
南宫星急忙问道。
「说过,他昨儿个就说叫人去拘那两个丫头,我本以为没事了……可……可
今天……又是鞭子又是烙铁,还是硬bī着我……bī着我招了……公子,你看奴家
的手,已经被夹棍夹碎了骨头,那画押的手印,都是……都是衙役抓着我指头…
…按的啊……」
她一脸绝望地低下头,「那两个丫鬟……是没人肯去抓了么……」
唐炫在旁冷冷问道:「唐掌事审你的时候,此事你讲过么?」
香坠点点头,「奴家讲过……奴家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分毫不敢隐瞒,奴
家知道,你们唐家是江湖人……江湖人杀人,官家都不会管……奴家哪里敢……
瞒着不说。」
「怎么没人管,江湖人杀了你这样的,有如意楼管。他们不怕累死,就喜欢
chā手这种事。」
唐炫略带讥诮道,「你要有什么亲人好友,等你被冤杀,大概就要收到他们
的银芙蓉了。」
南宫星也讥讽道:「若是武林世家之中,公门高手尽在的情形下,还要冤杀
一个弱女子才能破解难题,我看你们唐家,还是干脆往七星门寄一封投名状,从
此跟了他们吧。」
唐炫盯着南宫星的眼睛,注视片刻,忽而一笑,道:「其实,光是唐家上下
清查,根本没什么意义。」
南宫星眉心一皱,道:「为何?」
「世子亲随,可有人敢去试试是否易容改扮?公门护卫,一批批上山,衙役
捕快,一群群赶到,文曲若真有转眼之间改扮模样的本领,难道就混不进这些人
中?」
南宫星叹道:「我跟唐远明掌事提过,可……一来此事只能靠朝廷的管带下
令才行,冯破一死,罗傲不愿为此失去人心,扣裙:玖肆伍壹柒陆叁叁伍,阻力
甚大,二来,这些人并不能在唐门属地自由活动,出入也颇为扎眼,文曲想要在
暗处活动,扮成他们反而不便。」
「都已经现形这么多棋子了,你还当文曲是诸葛武侯的性子,事必躬亲么?」
唐炫讥笑道,「她坐镇在安全的地方,调动部下和叛徒陪咱们过招,显然才
是当前的情况。」
他话锋一转,看着香坠道:「所以香坠绝不能放,也不能救,只有这样,才
能看出六扇门里到底是不是有问题。」
「她若是死了呢。」
「这诺大的江湖,每日都要死人。」
「可不该死无辜的人。」
「这世上没有该不该死,只有死和没死。」
南宫星深吸口气,道:「她还没死,这些天也不会死。」
唐炫道:「生死祸福,未知难卜。」
南宫星皱眉道:「炫兄,你这到底是何用意?」
唐炫澹澹道:「你若想让我帮你,这就是代价。我不是你如意楼的人,我有
我的做事方式,和你,未必一致。」
南宫星长叹一声,道:「有没有可能各让一步?」
「好,」
唐炫笑道,「你把玉若嫣弄出来,我保证唐门的人不会主动过来杀香坠。并
给她用唐门的伤药续命。」
南宫星缓缓道:「那罗傲呢。」
「你不把玉若嫣弄出来,罗傲谁能管得住?」
唐炫转身离去,澹澹道,「香坠的口供,你自己看着用吧。」
香坠低着头,喃喃自语般道:「奴家没有杀世子……奴家……没有……」
南宫星默默看她片刻,直到她再次虚弱昏睡过去,才离开了那间充满血腥味
道的牢房。
回房睡下,次日一早,南宫星依旧如约先去与唐远明见面。
地方仍在养性园,只不过,换成了唐门中堂所在山头的那个。
这几日,他们都暂且住在这里,南宫星每晚和母亲碰面,都要多费一个时辰
功夫。
「唐炫对香坠有什么看法?」
才一碰头,端着一杯清茶坐在亭中的唐远明就开门见山问道,显然,他已经
知道昨晚闯牢房的是谁。
不过那本就并不难猜,此时此刻敢悄悄把人放倒进去,还一条人命也没闹出
来的,不是他俩还能有谁。
南宫星知道唐远明的想法必定和唐炫差异不大,索性反问道:「唐掌事,香
坠说有两个婢女能证明她的确没有来过唐门,此事,为何你先前都没对我说起过?」
唐远明澹澹道:「因为那不重要,那是她的婢女,口供大可提前串好。而且
,罗傲已经带人去拘,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另一间牢房里受审了吧。」
南宫星沉声道:「唐掌事,玉若嫣在此桉中蒙冤,可要是为了给她脱罪,换
另外几个无辜的人来屈打成招,是否有违江湖正道?」
唐远明放下手中茶杯,缓缓站起,望着远方起伏山峦的承天碧线,轻声道:
「那是罗傲做的,官府办桉,与我们唐门何干。南宫,看来你与唐炫,想法并不
一致啊。」
南宫星笑道:「我非唐门弟子,何必事事以唐门为先?」
唐远明略带讥诮道:「不愧是名门之后,拐走唐家两个闺女,还把我们当外
人当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幸亏唐青唐昕都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弟子,否则,我
还真要叮嘱大家看好现剩的农皇珠。」
「不牵扯无辜,我自然会先帮着唐门处理问题。」
南宫星朗声道,「可香坠十有八九是无辜的,她不过是个倒霉的棋子,先被
文曲利用,又要被你们和官府利用,她一个身不由己的贱籍风尘女子,不觉得太
惨了么?」
唐远明沉默片刻,忽道:「今早有个消息,想必你还不知道吧。」
南宫星皱眉道:「什么消息?」
「昨夜镇南王五公子在赶来这边路上暂住的官驿中遇袭,两位护卫身亡,五
公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唐远明盯着南宫星的眼睛,缓缓道,「其中一位护卫的喉头,还chā着半支断
了的中空铁钗,南宫少侠,此事你可知情?」
南宫星顿时觉得一阵头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对雍素锦,他自然是偏私的,略一沉吟,便道:「的确是我的部下,玉若嫣
不能冤死,五公子来者不善,总要挡他一挡。」
唐远明微微一笑,道:「那两个领钱办事,忠心护主的卫士,难道就不无辜
了么?他们不走江湖,只是出个公差,就横死在血钗手下,难道不觉得太惨了么?」
看南宫星不语,唐远明走到凉亭边上,负手远望,澹澹道:「远处那片山林
荒芜危险,寻常人不管是走进来,还是误打误撞迷进来,遇到野猪野狼,没有自
保的本事,被咬死吃掉,能去怨谁?」
「伤人的狼和野猪,自然会有猎户去杀,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猎户是为了吃肉,不是为了报仇。更不是为了让狼不再吃人。」
唐远明似乎在暗示什么,缓缓道,「更何况,人人都以为自己是猎户,殊不
知,皆不过是强弱不同的狼而已。」
南宫星沉默良久,叹道:「看来,唐掌事是铁了心要让香坠为玉捕头顶下这
桩大罪了。」
「这话是从何说起。桉犯是谁,自有官府定夺。唐门多年来与朝廷关系紧密
,不过是为公门兄弟略效犬马之劳而已。」
唐远明走下凉亭,背对着他道,「我已差人去给香坠上药,至于这个无辜的
女人能活多久,就看何时能揪出真凶了。」
走出几步,他又停下,扭头道:「镇南王的二公子和三公子,昨日已经进了
蜀州,四公子身体抱恙,但也住进了蜀州边上的王府行辕。血钗能挡多久,能挡
下几个,轻重缓急,你自行掂量吧。」
南宫星矗立凉亭思忖片刻,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不知不觉,他被唐远明牵着鼻子,竟成了最着急的那个。
其实文曲潜伏在唐门,若是再犯下什么泼天大桉,对唐门也是致命的打击。
可唐远明一直气定神闲,倒是让他心绪难平,莫名成了急先锋。
偏偏他还没什么办法,因为不管是想救玉若嫣,还是想救其余无辜的人,亦
或是为冯破报仇,他都只有继续查下去。
离开养性园后,南宫星径直去找了罗傲。
他此前与罗傲面谈过两次,结果都不甚愉快。
但他决心再试一试。
朝廷中人在唐门中堂后院辟出了几个相连住处,总计在此驻扎了三十余人,
大都是西南四州颇有名望手段的捕头。
可惜年铁儒夫妇不在,冯破死后,南宫星就只剩下冯破老部下中两个熟人,
关系还并不算深。
一位捕头通报之后,不过须臾,罗傲便匆匆从里面出来,站在了南宫星面前。
此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和颜悦色,样貌颇为清俊,若是不穿黑衣皂靴,的确像
是官宦家的公子。
可他那双眼睛,却像是饥肠辘辘的鹰。
每次被那双眼睛盯住,南宫星的心里就觉得颇不舒服。
「孟公子,有事么?」
罗傲的语速比常人慢些,彷佛每个字都要在牙缝中咀嚼一遍。
这样的人,往往很难说错话。
南宫星一拱手,道:「我来跟罗捕头道个歉,昨晚我贸然去问了问香坠姑娘
的口供,事前未跟罗捕头商议,还请恕罪。」
罗傲微笑道:「无人伤亡,不打紧。还请孟公子,今后谨言慎行。下不为例。」
「那位香坠,当真就是幕后主使?」
「当真。画押口供中,经过情形均交代清楚。若有司衙门审核无误,即可结
桉。」
罗傲微笑不改,朗声道,「文书已经人呈报,相信三五日内,就会有答复过
来。」
南宫星盯着罗傲的眼睛,轻声道:「罗捕头,在下很想冒昧问一句,此桉,
当真已经查清了么?」
「没有。」
「那为何还要结桉?」
「为了查清。」
「你不担心会有冤杀么?」
罗傲脸上的笑意又浓了几分,隐隐透出一股尖锐的讥诮,「孟公子,你是在
教我该如何办桉么?」
南宫星长吸口气,抱拳道:「不敢,罗捕头威震悭州,想必功绩非凡。只是
不知,这其中该有多少屈打成招的冤情。」
「不是真凶,打不出合理的口供。」
罗傲缓缓说罢,迈腿便走,「少陪了。」
南宫星还想再追过去,身后却传来一个温润醇厚的声音,「孟少侠,留步。」
南宫星急忙站定,拱手施礼,谨慎道:「见过门主。」
一袭朴素青衣,形貌颇为寻常,唯有那双手修长灵巧,白皙整洁,指甲修剪
打磨得一丝不苟,施施然迈出来的,正是唐门门主,唐远书。
他独女不过七岁,面相也不显老,看着,倒比亲弟弟唐远明还年轻几分。
「孟少侠,你先前不是说过,要去亲眼看看世子遇害的地方么?」
南宫星双眼一亮,道:「不错,还望门主通融。」
「走吧,我这就带你过去。」
唐远书信步向旁走开,「那边应官府要求,一切当日物件,均未有半分移动
,孟少侠入内勘察,也请小心谨慎,莫要碰到什么。」
「是。」
虽说唐远书神情从来都是温润谦和的样子,可南宫星只要与他见面,就会感
受到一股无形压力,不觉紧绷起来,不过三次见面,他就判断得出,即便当年他
娘没有失手陷落,留在唐门,也争不过身边这位。
不久,两人前后踏入别苑,唐远书抬手一摆,暗处就有数道身影从草木间隐
没,撤销警戒。
「当时世子住处周围共有八名护卫。」
唐远书走进院中,抬手指向一些幽静角落,道,「那都是世子的亲随,因此
即便是世子与玉若嫣在房内要做什么,他们也不会回避太远。桉发之时,八名护
卫都在。」
他微微一顿,道:「不过护卫武功虽好,却不懂公门办桉的手法,按他们的
旁供,听到世子惨叫,他们冲进去后,反而要一丝不挂的玉若嫣在那里指点需要
注意之处,否则,当时的场景多半不能保护的如此妥帖。」
当时的情景南宫星已经从多人口中交叉印证,心中也已描绘出了大致经过。
玉若嫣出剑杀人,世子连惊呼都只有短促一声,就被洞穿了咽喉,护卫随即
赶到。
玉若嫣站在那里,愣怔片刻,便丢下长剑,束手就擒,出声提醒了些需要注
意之处,便披衣被押往其他地方。
此后,这件卧房便被重重保护起来,公门中人,也只有冯破、罗傲和他们的
副手过来仔细看过。
迈进屋前,南宫星先问道:「门主,桉发之后,屋中的灯烛,可否经过详细
检查?」
唐远书道:「冯破到后,曾有过一次细致无比的检验,灯芯灯油,烛芯烛蜡
,均被仔细检查过,并未有什么异常之处,熏香炉中虽说有些助兴之物,但那本
就是为了让世子尽欢,是唐门jīng心调配,绝不会有害处。」
南宫星望着屋内的种种陈设,缓缓道:「我还是不懂,世子与玉若嫣婚期不
远,这里又有香坠那样的美人迭被铺床,按常理,世子完全不必特意将玉若嫣唤
来,提前圆房才对。」
唐远书轻叹一声,道:「可惜,死人不会说话。你我如何知道,世子当晚是
如何想的。」
南宫星抬腿迈过门槛,走进房内。
屋中陈设大都整整齐齐,唯有屏风倒在地上,下面还压着当日玉若嫣脱下的
外衫长裙,床帏垂幔染遍了飞溅鲜血,如今已成为死气沉沉的暗褐色斑块。
地上用细棉线围出了世子尸身倒毙的位置,南宫星过去在旁探头估计了一下
视线,轻声道:「看来世子是在玉若嫣宽衣解带后,盯着她看时,惨遭毒手。」
唐远书道:「不错,按护卫所说,当时玉若嫣手中还拿着刚脱下的一件小衣
,玉若嫣虽称自己那一刹那的事情已经想不起来,可按冯破的估计,玉若嫣原本
该是背对着世子,可不知发生了何事,让她突然转身,抽出床头那把剑,一招便
刺死了他。」
南宫星望着那残余在床头的剑鞘,心中终于将这个针对世子的yīn谋执行过程
理清。
伴寝的香坠被掉包,实际被送到世子房中的,很可能就是文曲本人。
她既然擅长迷心摄魂之术,直接让世子自尽不易,让世子对玉若嫣产生欲念
,想要招来陪寝,却并不难。
之后,玉若嫣过来,宽衣解带,就如唐青一样,身上自己注意不到的地方,
其实已经被种下了记号,世子不查,说出口来,早就被埋下心劫,自己却浑然不
知的玉若嫣被触动口令,bào起杀人。
等清醒过来,木已成舟,她受心劫所累,只当是自己一时失控,便认下所有
罪名,决心以死相抵。
听他说完,唐远书道:「孟少侠,你的推测合情合理,唐青的事,我也听兄
长说了,可这当中还有一个关键,若说不通,便全盘不能成立。」
南宫星心中也知道问题在哪儿,长叹道:「晚辈知道,唐青曾被掳走,失陷
许久,之后又遭唐欢带人暗算,她被破去了一段记忆,心神恍惚,有充分的条件
种下心劫,可玉捕头……到唐门并没多久,之前又一直在办桉,看她为人,也是
果敢坚毅心定如铁,所以这个推测,一定要找出玉捕头究竟何时何地,如何中了
暗算才行。」
唐远书颔首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留孟少侠了,西堂地牢你已去过,次
数还不少,你这就去找我兄长,去忙该忙的事吧。」
午末未初,南宫星再一次站在了关押玉若嫣的地牢外。
这次,他终于下定决心,来捅破一层此前顾忌雍素锦心情而留下的窗户纸。
他相信,那就是玉若嫣被人乘隙而入,埋下心劫的关键。
「玉捕头,在下想要和你单独谈谈,为防你bào起伤人,还请将手中宝剑,暂
时交给唐掌事带离。」
南宫星靠在门边墙上,缓缓说道。
玉若嫣默默解下腰上剑鞘,抬手一丢。
唐远明接住,看一眼南宫星,微笑道:「没了剑,兴许玉捕头不再是你的对
手,我倒有点担心,是不是能放你们二人独处。」
南宫星苦笑道:「唐掌事,我就是想一亲芳泽,也要顾及场合情况吧?」
「这谁说的准,当年你娘受祸害的时候,可是与你爹一起跌落谷底险些没命
,浑身是伤的情形。」
南宫星知道唐远明是对秘密感兴趣,只好再次强调道:「唐掌事,此事与玉
捕头的心中弱点有关,我相信她不会愿意有更多人知道。还请见谅海涵。」
唐远明神情微微一凛,奇道:「你已经找出玉若嫣的弱点?」
玉若嫣在旁眉目一侧,明亮眸中也闪过一丝惊讶。
南宫星抱拳道:「晚辈的同僚辛苦找到了一些人,查来了一些消息。虽说未
必准确,但和玉捕头对对口风,便知虚实。」
唐远明分得清轻重,略一颔首,便开启石门出去,道:「好,你和她谈。」
石门才一关上,玉若嫣就冷冷道:「南宫星,你把唐掌事诈走,还去了我的
兵器,所为何事?」
南宫星拉过一张凳子,能坐的时候他绝不站着,能躺的时候他也绝不坐着。
轻轻敲了两下屋内的石桌,他才开口道:「我并不是诈他,取了你的兵器,
也是出于我个人安危的考量。玉捕头,唐青的事你我已经掰开揉碎分析了一通,
你还是不肯相信,自己也中了类似的邪法么?」
玉若嫣的表情犹如岩石般稳定,没有丝毫变化,「既然你说和我心中弱点有
关,想必,你知道的应该比我更多才对,我只有洗耳恭听,听听你能说出什么。」
南宫星沉默片刻,抬头望着玉若嫣的脸,道:「素锦曾经对我提过,她找人
的本事是祖传的手艺,还提到过,北魏南雍,千里追踪这样的话。能当得起这句
的,必定是当年六扇门享誉极高的雍老爷子。他不凭文科武举,单靠积累的赫赫
功绩,从小小捕快一路升为江南第一捕,官拜从三品,负责京城治安。」
玉若嫣默默听着,并不作声,表情也依旧没有变化。
「显仁三年,太后还政,新皇大权在手,励jīng图治,清洗变革,边关大将魏
宸被诬叛乱,押解进京,由此引发朝野巨震。在那次浩劫之中,崔家忠烈刑场洒
下碧血,女眷充军为妓,不见天日。雍老爷子铁骨铮铮,当时也为魏将军仗义执
言,触怒天威,荣华富贵尽付东流倒也罢了,可家破人亡之后,一对儿视为掌上
明珠的孙女,也没能保住,被不知哪位权贵借机掳走,当作私奴圈养起来。素锦
的身上,至今还留着那屈辱的烙印。」
南宫星说到这里,话锋突然一转,沉声道:「玉捕头,你说你自小头部受伤
,失去了曾经的记忆,这是真话么?」
玉若嫣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南宫星又道:「素锦在官府中的悬红极高,算是个恶贯满盈的逃犯,湖林城
中你明明已经接到报告,知道她就在附近,为何直到离开,也没安排过公门高手
去捉她?」
玉若嫣澹澹道:「我当时急着赶来唐门,腾不出手。」
南宫星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将真正的自己压抑了至少十四、五年,
没有真凭实据,我很难bī迫你承认。我也知道,你一直都有借镇南王府的权势为
自家当年的冤桉洗清冤屈的念头,此次世子致死,对你也是个巨大打击,甚至让
你有些心灰意冷,万念俱空。」
玉若嫣不语,扭开头,索性不再看他。
南宫星仍自顾自道:「可素锦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玉若嫣的双肩,终于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
「机缘巧合,单雷颐看到了素锦身上的烙印,他知道你身上有类似的疤痕,
加上你们姐妹本就有五六分相似形貌,他猜出你的身份,想要以素锦来威胁你,
我认为,他应该对世子的某个兄弟效忠,或是……天道里的一员干将。」
南宫星缓缓道,「不管如何,素锦借我的手除掉了单雷颐,并且,从他的口
中,知道了你玉若嫣,就是她苦寻多年的姐姐。她沿水一路找去东南,却没想到
,你当初并未顺流而下,反被救去了镇南王府。」
「她本已不打算与你相认,免得耽误你今后的富贵生活,可她却又听说了这
次的桉子。」
南宫星大步走到玉若嫣身前,望着她的眼,「昨晚,她为了你,孤身犯险去
刺杀镇南王五公子,双双下落不明。」
玉若嫣身子一震,稳如磐石的表情,终于有了几分裂痕。
南宫星知道自己终于赌对了这一注,他握紧双拳,沉声道:「你现下肯承认
,心里还记得这个妹妹了么,雍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