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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九十一章 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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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房寰免官后数日,林延潮与于慎行一并前往文渊阁向内阁禀事。

林延潮之前的殿试文章里言,唐朝宰相裴度向天子奏请在相府私宅里召集天下英才商议国事。

这是因为当时裴度要平叛,不可能一一向天子奏事,所以将议事权集中在自己手中,提高政府的行政效率。

而到了明朝,朱元璋裁撤宰相,设立六部,就是为了防止二元化政治。

废除宰相,六部尚书就不用向宰相禀告,直接向天子奏事即可。

但是除了朱元璋这猛人,他的后世子孙,大多都不具备独当一面,单独处理整个天下政务的能力。

所以内阁的作用就体现出来。

内阁原来只是天子的秘书,六部向天子奏事时,天子遇到疑难或者不懂的可以询问请教内阁。

后来国家大事越来越难,天子心想既然自己什么都不懂,索性让六部奏章上达后,直接交给内阁讨论对于奏章处置意见,然后写出关于处理意见的一张小条子,不是更好。

于是制度就如此演变下去,这小条子也就是票拟的由来。

再后来内阁权重,票拟的意见,基本也就成了圣旨的内容。

在虚君政治下,天子只有说是与不是的权力。于是六部为了奏章的通过率,不会先找皇帝商量,而是在上题本前都是先向内阁奏事,得到首肯后,再写成题本。

当然身为尚书也可以不事先与内阁商议单独上题本,但当自己的题本一连数次被内阁打回来后,等于在自己的下属面前丧失了自己的威信,如此尚书的位子也就当不久了。

但是尚书向内阁奏事,等于又恢复到原先先向宰相奏事老路子。

故而有明一朝,内阁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现在礼部尚书沈鲤还在生病,所以于慎重,林延潮两位左右侍郎,则是挑起担子,今日到文渊阁来奏事。

这一日许国没有在阁,故而是由申时行,王锡爵主持阁务。

二人就在文渊阁里的会揖室,接见了于慎行,林延潮。

踏入会揖室时,林延潮也感觉自己终于不是与宰相相距很远,大家已经是直接面对的上下级。

在礼部侍郎这个位子,是可以直接入阁拜相的。

这句话怎么说,在朝廷廷推内阁大学士,林延潮具备有被吏部提名堪任的资格。当然林延潮现在虽具备有堪任的资格,但论资历棑在自己前头的人多了去了,可无论怎么说他已是真正的储相了。

正在林延潮细思之际,申时行,王锡爵二人推门入内。

他与于慎行都是起身行礼,然后几人入座。

林延潮现在与申时行关系微妙,在那日议海瑞之事,自己触了他心头之忌,令申时行对自己态度有了改变。

官场上一点嫌隙猜忌,都会为后来之事埋下一个种子。

林延潮之所以有今日都是托申时行,但为官越久发现自己的政见与申时行越是南辕北辙,下面二人关系如何继续也是一个两难之事。

礼部侍郎于慎行当下禀道:“这是礼部议的海刚峰的几个谥号,请两位中堂看过。”

于慎行递了一张条子上去,申时行看了后道:“吾以为这忠介二字甚好,忠正而耿直,元驭你看呢?”

王锡爵道:“正如元翁所言,其余虽也不错,但都比不上忠介二字。”

申时行对于慎行道:“为臣者当以直道而事君,这一次礼部拟的谥号甚好,就拟忠介二字吧。”

于慎行道:“多谢元辅夸赞。还有就是追赠之事,本部议过后,打算追封海刚峰为礼部尚书。”

海瑞历史上追赠是太子太保,因为他最后任官是正二品右都御史。

申时行闻言也没有反对。

林延潮禀道:“半个月前,福余部使者朝贡时,于午门拔刀连伤三名宫中侍卫,此举实为对陛下之大不敬,此事我等议了本当以重处,再免去其与本朝互市的资格。”

“但是又念福余部乃先皇封了朵颜三部之一,有从龙之功,这几年也是一向恭敬,不比泰宁部屡屡犯边,万一重责福余部,令其投向泰宁部,易导致辽东边情不安,特别是东国朝鲜,日本情况尚且不明,在这时候辽东更不可乱。”

“所以下官的建议,是将这名使者先扣押在京,再派官员去辽东福余部沟通,最后只处罚伤人者一人即可,不要牵连福余部。”

听了林延潮的话,王锡爵道:“宗海,此举向番邦太示弱了一些,此事一出言官们可都是要重责福余部啊!”

林延潮当即道:“启禀中堂,下官询问过四夷馆当日蕃使为何失仪,原来是两边言语不通,兼之当时天色不明,对方又不熟悉宫中道路走错了门,最后面对侍卫要缴刀时,对方不肯这才伤人。”

“这一切原因在于会同馆事先没有教导好蕃使朝贡的礼仪,此事失责在于会同馆,也在于礼部。”

申时行与王锡爵对视一眼,深感林延潮不容易。

蕃使在宫里伤人,明朝言官认为对方要图谋行刺大明皇帝。

一并上书不仅主张处死这位蕃使,停止与福余部的互市,甚至主张出兵攻灭福余部。

不过用屁股想,也知道蕃使是不可能行刺天子的。天子都免朝两年了,朝见也是一个形式而已。

申时行,王锡爵他们可不糊涂,知道大部分言官利用此事来表忠心,表气节的。

但是你要因此事压人家,就很容易背负骂名,成为主和派。

所以这件事林延潮来主张,由礼部出面将责任揽到身上,如此这样的事就轻轻揭过,化解了一场兵戎之灾。

申时行道:“既依你这么说,这会同馆是由礼部主客司管辖,此事问责提督会同馆主事,主客司郎中。”

林延潮道:“下官分管主客司,也有责任,愿一并向天子请罪。”

王锡爵闻言目光点点头,正要出声替林延潮说话。

却听申时行道:“也好,那你将此事写作奏疏上呈天子吧!”

申时行然后对王锡爵用江苏话道:“也是宫里侍卫太脓包了,若是当时夺了刀,什么事都没用了。”

王锡爵见申时行有了吩咐,不便再替林延潮说情,当即笑着道:“元翁说得是。”

林延潮对于申时行的决定并不意外,心底只是想,如何用此事卖个人情,拉拢福余部。

于慎行又禀道:“两位中堂,现在海刚峰已逝,朝堂失一栋梁之臣,礼部的天理报决定在头版发表文章,报题就拟‘青松翠柏海刚峰……’”

申时行听了,斟酌字句道:“青松翠柏?”

“青松翠柏,既以清节傲之,又可为栋梁,天理报以文章向各省官员号召,一并以海刚峰为榜样。”

申时行笑着道:“可远,此事不是你的主意吧!”

于慎行闻言笑了笑,林延潮当即向申时行道:“启禀中堂,此事是学生的主意。为何用到‘青松翠柏’这几个字,乃事通俗且易懂,不仅官员们可以看得明白,老百姓也看得明白。”

申时行笑着道:“官员们学海刚峰也就好了,为何百姓也要知道?”

林延潮道:“让老百姓知道,是让他们知道朝廷上下确实是有海刚峰这样的官员,他们为官清廉,敢为天下先,时时以百姓苍生为念。”

于慎行点头道:“下官之见与右宗伯相同。”

林延潮道:“不仅如此,学生打算让天理报连出三期,既颂海刚峰之清廉,也颂海刚峰治河的功绩,以及敢为天下先之气魄,既讲其德,更讲以功,并让天下的官员学之效之,以仁德为绳,以功绩践之。”

听了林延潮的话,申时行,王锡爵露出略感新鲜的神情。

林延潮这个方法,他们以往听所未听,闻所未闻。

原来朝廷对于一名官员认可,就是追赠官职,封以谥号,然后封妻荫子也就没了。

如林延潮这样大张旗鼓的宣传,倒是头一次。

申时行和王锡爵都是觉得,这事情有些大。

王锡爵道:“此事简直……前所未有,既是新鲜,也是很有创见。”

林延潮道:“启禀中堂,下官以为天理报代表的朝廷的意见,这青松翠柏就是为了澄清海刚峰。天下官员都以为海刚峰是以上治安疏,为官清廉,最后官至三品,但下官则以为不然,海刚峰在任的功绩也是卓著,可惜他大多时候一直不得朝廷重用,否则当可以大书特书。但即便如此,海刚峰在南京,在京师任上都有许多功绩值得称道。”

“下官还有一个考量,当今官场上的风气,都是吹捧清节,但越捧其清节,却越不知其是真清还是假清,倒不如以功绩论断,这事功之事,天下人看在眼底,公论自在人心!下官颂海刚峰,更是给天下官员树一个榜样,如何为清廉,如何为事功!”

申时行想了想道:“此事不是不行,但天理报上登载海刚峰之文章,除了要交通政司审验外,还需再交内阁看过,都许可后方允发表于报上。”

申时行这么说,言下之意就是他要亲自把关。

林延潮闻言还是松了一口气,他本还是担心申时行在此事上卡着自己,但现在自己的主张可以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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