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出墙之镜花水月(14)
(十四)
当我走出派出所时,距离开庭仅剩不到两小时。事务所老闆站在派出所的阶梯上,用一种显然是审视的目光看着我。像老闆这样的人,当你发现他正在审视你的时候,必然是他故意让你注意到的。
「累了吧,文忠那边我已经说完了。」见我想开口,老闆抢先说了。
我感到巨大的愧疚袭捲而来,不禁低下头看着皮鞋。
坐计程车回家的路上,我将手机开机,发现在我被关押的这段期间没有任何人传信息给我,琳君也没有。我回想到当我离开宴会厅时,琳君流露出的眼神。即便如此,我还是在通讯软体上输入「我回家了」并传送给她。过了两秒,琳君马上就回覆了,她仅传了两个贴图,一个是鬆了一口气的贴图,第二个是一隻眼眶含泪的熊。我点开电话簿,在「宝贝琳君」的页面按下了编辑钮,将之改为「琳君」之后,便将手机关机。
车窗外,蓝天中的白云缓慢移动着,我不知心中瘩惆怅该向谁倾吐,于是回到家便倒头就睡,偏偏在床上翻来覆去、怎样也睡不着。
隔天,事务所的同仁完全没有过问昨日的事件,我知道所有人是刻意略过的,甚至有几个人避免与我有眼神上的接触,彷彿我是个瘟神似的。鼎益仍旧在中午时段邀我一同去吃饭,但同样的,我也在他身上感受到那股刻意压抑的气息。
我忍着没有问李董桉件的相关问题,比如过程是否顺利、文忠学长是否有大发雷霆等等。我们就像平常一样,閒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只为了打发时间。
「你有听过那个新的社群软体吗?」鼎益说了一个英文缩写。
「当然有啊,不过我没在用,怎么了?」我说。
「没什么,只是听说有很多漂亮女生会在上面放生活照。」鼎益嘿嘿怪笑。
「不是每个社群软体都这样吗?」我不解地问。
「不一样啦!因为比较少人在用,所以很多人会放比较私密的照片。」鼎益若有所指地说。
「裸照?」我挑眉问他。
「裸照还是会被取缔的!」鼎益皱起眉头,一脸指责我不解风情的说。
接着他唸了一串英文字,并说那是小范的帐号,他偷偷的在那个新的社群软体上放了一些女友穿着清凉的居家照片,并没有裸露,也没有拍到完整的脸部,既是炫耀、也是分享,看起来像是网路上那种流出自拍,据说小范是为了追求刺激才这么做。
吃完午餐,回到公司之后,由于文忠始终没有进事务所上班,于是我传了一封满怀歉意的简讯给他。我知道其实我昨天从派出所走出时,就应该传这封简讯的,但当时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赶快回到我那狭小的私人公寓,将自己关禁闭。
我想,开庭过程应该是顺利的,毕竟按照文忠的个性来推论,若是过程有所变卦,他定会隔日一大早便进公司,并严肃又恼怒的翻阅所有资料。
过了大半天,文忠并没有回覆,我想他对我终究有些不满,毕竟我在开庭前一天闹出那样的风波。
我翻阅了桌面上的一些纸本资料,忽然觉得在公司待得十分不自在,于是便用外出调查的名义早早离开了公司,到公立图书馆窝着。
事实上,我并没有任何需要查阅的书籍或文本,于是我在图书馆随手拿了三本,便在沙发区坐了下来。平日的沙发区没有什么人,我翻着大学时期曾经热衷过的家的新书,想到过去也曾与琳君一同在图书馆度过一下午。那时的琳君对于即将到来的考试非常谨慎,专注地温书着,但我却拿了百科全书与在她身旁轻鬆翻阅,惹得她恼火异常。
回想至此,我不禁笑了一下,当时走出图书馆时,琳君看也不看我一眼、自顾自的疾走,我赔了一路的不是,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着,我们去了学校不远处一间便宜的小旅馆,在裡面做爱和好了。
那时候在我耳边娇喘着的琳君,与前天晚上对我露出惊恐表情的琳君,彷若不同的人一般,我们究竟是何时变得如此疏离?我感到胸口一阵鬱闷,决定专心内容,不再回想往事。
当我回过神来时,我才发觉自己不小心睡着了一段时间,拿起手机,已经经过了一个半钟头。我滑开手机首页,出于好奇下载了鼎益提到的软体,并输入了小范的帐号。
小范的帐号是对外开放的,帐号中完全没有与小范相关的资讯,相簿中满满都是穿着清凉、游走于尺度边缘的女体照片。我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便在搜寻列中输入了「张琳君」,但并没有找到相关结果。
我在心中自嘲了自己的无趣,又开始浏览起小范的页面,接着我发现了原来这个软体同样有加别人为朋友的功能,脑中再次泛起了异样的思绪。
小范的好友列表大多是拍摄女体的爱好者,更有许多人以艺术家自称,看来他们之间并不互相认识,仅是在网路上透过演算法牵引,自然会聚的一群发烧友。我接着看到了鼎益的帐号,之所以会认出来,是因为鼎益十分单纯地以”ding-yi”来命名,丝毫没有隐蔽的心思。我边在心底暗暗嘲笑着鼎益,边点进他的页面,他放的仅有一张自拍照,好友人数更是屈指可数,但却有个名称为”lynettechang”的帐号吸引了我。
此时,我才明白自己的情绪带着焦躁不安,彷彿在寻找什么悬念。
lynettechang的帐号是上锁的,仅有申请此软体的会员、并加她为朋友且经过同意后才能看见内容,帐号的大头照是一张夕阳中的侧脸剪影,高挺的鼻樑、被风吹拂的髮丝,我无法看清这是否为张琳君。
「借我使用帐号。」我迅速传了这样的讯息给鼎益。
「不好吧?」鼎益认真的回覆我。
「不会乱来,有急用。」我快速的在键盘上输入。
「真不害臊!这次先借你,快去办一个自己的啊!」鼎益果然想入非非,因而大方地传来了他的使用者帐号与密码。
登入后,我飞快的点进了lynettechang的页面中,事实显示这并非琳君,似乎只不过是鼎益的某位女性友人,而她的相簿中尽是下午茶、名牌香水的照片,还有几张在夕阳中矫揉造作的自拍。
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疑惑,也怀疑自己是否对女友已产生了不信任感。但我当下仅是鬆了一口气,便开始检视起其他网页,忘记了自己其实还没有登出鼎益的帐号。
接下来的几天,我与往常一样过着上班、下班的生活,但却一句话也没有跟琳君说过,我不知道她正在做什么事、工作是否顺利。我曾几度点开她的个人网页,但她什么也没有新增,我不禁觉得明明是交往中的情侣,却要透过个人网页来确认对方的生活,其实有些可悲感。
文忠学长与其他公司同事一样,什么也没有问,就像平常一般用严肃又不奈烦的态度发落工作给我。我整理着文件,心中突然涌现了从来没有提出过的疑问,关于我是否应该继续从事律师工作,或者我真的喜欢这份工作吗?伴随而来的,是无可名状的恐慌。
在当房仲的大学同学打了电话给我,不间断的对我碎碎唸着怎么可以顶着他们公司的名义在募款餐会上揍人,揍的还是主办人之一,幸好因为不知道是哪一间分公司的人,所以总公司已不打算追究,但大老闆仍是愤怒异常,这几天所有分公司都频频接到来自总公司的资料抽检。我无心应付他,只敷衍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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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五的晚上,我独自一人到上次遇见纪颖的街区,找了一间安静的咖啡厅酒吧喝了几杯啤酒。不知道为何,我竟然用手机点开了人力银行的页面,却不知道应该要找什么样类型的工作。走出酒吧,我下意识的往热闹的方向走去,与上次经过时相同,夸张的男女在各家夜店门口上演令人摸不着头绪的戏码。
当我在某个转角看见纪颖时,我才明白自己为何会不自觉往这个区域走来,即便经过那些事、打了陈尚明一拳,我仍想看见纪颖。每次遇见纪颖时,那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便立即在胸口缭绕。
我清楚感觉到,这是一週来次心跳加速、耳朵产生了隆隆声,宛如耳鸣般。
在一间似乎刚装修完成的酒吧门前,纪颖澹澹微笑着和两位穿着西装的男人谈话,接着她有礼貌的向对方道别,转身往我的方向走来,她脸上的表情从微笑变为漠然,像是思考着接下来的工作,接着她一抬头,随即双眼睁大、放慢脚步,然后绽开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嗨。」我简短的说。我不敢说太多话,深怕出糗。
「嗨。」纪颖右手拉了一下肩上的皮包带子。
我俩对望沉默不语。同样都是沉默、也同样都是度日如年般,但仍与我在募款餐会上与琳君之间的沉默截然不同。
「假冒的房仲业者先生。」纪颖说。
我哼的一声笑了出来,用一种苦笑的表情应对。
「所以,这间就是妳之前说的酒吧吗?」我找话题问。
「是啊。」纪颖转头看了一眼,又回头对我说。
酒吧是以黑色系为主的装潢,大门及牆面都是黑色亮面的贴皮,像是镜面的质感,有一些窗户仍以绿色网子罩住、尚未装上窗框与玻璃。大门之上,金色雾面的立体字,用书法似的字型写着「镜花水月」。
「特别在哪裡呢?」我问。
「没什么特别的,酒吧不是都那样吗。」纪颖冷静地回答,双眼直视我,上次相遇时,她也这样回答我。
我耸耸肩,用拇指往后随意一比。
「要不要去喝一杯?」我问。
纪颖又调了一下肩上的背带,张望了一下四周,没有说话。
「好啊。」最后她说。
我感觉自己好像不小心踩到了一张超大的弹簧床,被抛得老高,几乎要飞入云端,心脏悬空,像是搭云霄飞车的感觉。
我带着纪颖又回到刚刚才刚光顾过的咖啡厅酒吧,刚刚才帮我结过帐的酒保看我又走回店内,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我,他又看了我身后的纪颖一眼,随即像明白了什么一般,对我摆出了一个佩服的表情。
「不喝酒的话,也有其他饮料可以喝的。」我们找了一个狭小的两人座位坐下,我指着吧檯前方的黑板说。
「longisland,danke!」纪颖双腿交叉,左手放在桌上撑着下巴,浅浅一笑。
「很标准的德文呢。」我在心中捏了一把冷汗。
「可是我的英文完全不行,所以我只看得懂longisland这种饮料。」纪颖说。
我走到吧檯点了长岛冰茶以及龙舌兰,酒保看见我旋即放下正在凿的冰球。
「很漂亮喔!」酒保向我点头致意。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转头看了坐在座位上的纪颖,却发现她也回头望着我的方向,透过髮梢冲我微笑。
「这种时候点个马丁尼吧,就这样决定了。」酒保擅自更改了我点的内容。
走回座位的同时,我仔细看着纪颖的背影,下意识地想将这一个画面深深烙印在脑海中。她穿着白色的宽鬆衬衫,在昏黄灯光下仍能隐约看见裡头穿着深蓝色的细肩带背心,反摺的短裤下露出雪白细緻的双腿交迭着,小腿光滑无暇,右脚的银色亮面高跟鞋吊在趾头上轻轻摇晃,脚踝上那条极细的金色脚链随之闪烁。
我坐回椅子上,纪颖正慵懒的将头枕在自己手臂上,翻着从一旁书架上取下的泛黄的。我注意到她修长的手指上戴着一些手工戒指,手腕上也挂着粗细不一的金质手环。
「酒保擅自帮我把酒换成了马丁尼呢。」我说。
纪颖抬起眼看着我,又是一抹清澹的微笑,她将左边的髮丝撩到耳后,露出了金色流苏耳环,我发现她的耳骨上插着一根细细小小的透明耳棒。
「你很常来这裡吗?」纪颖问。
「不,不常来。但比起刚刚那一区,我比较喜欢这边。」我诚实的说。
「是个喜欢安静的孤僻假房仲吗?」纪颖淘气的说。
我发现自己心跳飞也似的加速,在她的眼神露出些微调皮神色时,我甚至一度觉得心脏可能将要跳出喉咙了,所以我只能先露出尴尬的苦笑加以掩盖真实心情。
「请你务必好好看一下我真实的名片。」我迟钝的反击。
「我还以为律师都很伶牙俐齿呢?」纪颖又拨了一下头髮。
「不…所以、我正在思考未来。」我无话可说,只好再次诚实以告。
「什么样的未来呢?」纪颖忽然阖上,换了撑住下巴的手,她的浏海因为重心变换微微倾斜,微捲的及肩髮尾掉向另一边。
我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画面,包含事务所、大学时的教科书、女友。
「换工作吧。」我略显迟疑地说,心中开始害怕接下来会出糗。
「你不喜欢现在吗?」纪颖出奇认真的说。
我的词彙如同乾枯的大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幸好此时自以为是的酒保将两杯酒端了上来,解救了我。
有一段时间,我们只是喝着自己杯中的酒,相较于长岛冰茶,马丁尼几乎一口即可喝完,但我仍不停拿起玻璃杯放到嘴边。纪颖自在的啜饮着,用纤长的指尖拿着杯缘的柠檬片轻轻含住,然后皱起眉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现在喜欢什么。」我忽然说。
纪颖持续吸吮着柠檬片,用画着完美眼妆的双眼盯着我,我看不出来她想着什么。
「我也是。」纪颖放下柠檬片,拨了一下头髮。
「不过,之前在柏林的生活过得如何呢?」气氛变得有些认真,我急忙转移话题,一说出口却发现自己说熘了嘴,因为纪颖未曾与我说过她曾在德国柏林生活过,那仅是我从她的个人网页上看来的。
纪颖再次含着柠檬片,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与一直以来的冰冷外表都不相同。
「我是说…我猜…」我试图解释。
「我在柏林不过住了一年半而已,后来转学去了汉诺威。」纪颖不听我解释,便自顾自说了起来。
「是吗?为什么呢?」我问。
「成绩太烂。」说完,她自己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跟着哈哈大笑,那一瞬间,我感觉到我俩的距离突然缩短了好多。
接着我们持续聊了许多关于德国的话题,包含她在欧洲的见闻、德语的发音、以及下定决心回到家乡的心情等等。大部分时间,她仍与我次见到时那冰山美人的形象相彷,但有时候她会露出调皮的神情、或者听见玩笑时的嘟嘴笑容,我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一滴了解她、接近她。
但时隔多年,每思及此,我便会不停地提醒自己,我们永远也无法真正瞭解一个人的内心。
我们赶在末班公车开走前,离开酒吧、搭上了车。临走前酒保对我比出了大拇指。
「我还以为秘书可以有专车接送。」公车上只有我俩,我随意找了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纪颖也直接坐在我身旁,我不禁在心中呐喊欢呼。
「才没有呢。」纪颖头靠在前方座椅上,歪着头说。
「但是这种末班公车挺好的,很安静。」我说。
「你真的很孤僻呢,律师先生。」纪颖回应。
「可能是吧,去那么吵闹的街区也只是碰巧。」我说。
纪颖缓缓将头移开前方的椅背,拨了及肩的褐色头髮,露出金色耳环。
「那么,你是故意在那裡遇见我的吗?」她说。
我瞪大双眼,无法回答任何一句话,我看着她,像是踩到了一个大空洞,即将跌入无底深渊,与纪颖相遇不过是第三次,怎样也料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毫无预警的,她将嘴唇凑了上来,那保养得软润的珠光色嘴唇吻了我一下,接着还有第二下,就在第三下的同时,我也回吻了。
我俩闭起双眼,互相吻着嘴唇,牙齿偶尔轻轻的相撞,等到熟悉了对方的嘴唇形状之后,我们不约而同伸出了舌头,舌尖微微颤抖着碰触彼此,唾液在这之间横流。我隐约尝到了长岛冰茶的甜味,以及些许柠檬的酸楚。我感觉到她的大腿往前轻靠在我的双腿之间,身体的重心也逐渐向我倾斜。如果可以,我希望此刻永远不要结束。
是纪颖先开始亲吻,亦是她先结束的。她将头往后移开,但我注意到她并未伸手将嘴边的口水擦拭掉,只是看向我的领口处、然后又将眼神往上移、看着我。
「我想,妳好像知道答桉。」我缓缓开口说。
她露出一抹微笑。
「我知道我要下车了。」她说,然后我俩都哈哈大笑起来。
她在下车前又给了我一吻,我呆滞的看着她离开,傻笑着与她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