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不可以带我回家?”
合欢街,金合欢开在道路两旁,在暗夜里敛起花朵。似有若无的香气,入了风里,被人吸入肺叶,每个人都无意识地迷醉。
于淼跟着郑源峰进了鑫庭大厦。现在已是晚上8点零七分。
群人涌上电梯,刺头男用尖头皮鞋碾灭烟蒂,红唇大波浪把头发撩至肩后。于淼和郑源峰被隔离在电梯之外,铁门曲影,两人的身躯被叠放交织在一起,这让两人都感可笑。撇头,低声笑了出来。什么狗屁纹身,全被于淼抛到脑后。她双手紧握,紧张得同要与郑源峰去一夜情。“女士优先。”他说,侧身让出一道,做作十足,让于淼臊得脸红了起来。电梯来了,她跟着男人上酒店的无耻行为,暴露无遗。
郑源峰不知道于淼要干什么,或者说他不知道于淼要从他身上获得什么。他只当这是一次巧合的同行。后来,他把这叫做天老爷的安排。
在电梯里,他隐约能嗅到于淼身上的皂角味和金线檀香味。他双手插裤袋里,抬眼看那数字从一层升至十八层,额头上一两道抬头纹出现随即又消失。“你也去十八层?”他不去看她,语气里带着些许嘲讽。于淼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回答。这完全不是在问她是不是去“十八层”而是在问她“是否也去十八地狱?”。
她小声地说:“我跟你走。”话音刚落,郑源峰就迈着步子走出电梯了。
“别跟了。瘦干。”他回头对她说。
郑源峰的语气还不算坏,顶多带着点无奈,依凭这点无意间敞露的温柔,她还是厚脸皮得跟上。右手的皮绳在她皮肤勒出一道红印。皮痒肉不痒,皮痛肉不痛。让她自觉,自己毫无羞耻心。
鑫庭大厦十八层。美美猫咖、海云四方私房菜、张姐盲人按摩还有1805。洞穴般,商铺驻扎在各个住房里,这边门牌上欢迎光临,对面门牌今日打烊。1805,是什么?于淼跟着郑源峰踏进那房间里,就看见一个金字木匾,上边雕着:刻骨铭心,四个大字。她能听见某个尖利似钻头的东西高速旋转的声音。消毒水气味让鼻子酸痛。原来1805是纹身工作室。她这下就构不成跟踪的罪名了。她是正大光明来消的。
窗帘隔间里,邬艺煦正在往一老外屁股上纹“牛”字,丝毫没注意到外边的动静。
郑源峰跟于淼在外坐了一会儿,就见老外涨红着脸出来,邬艺煦随后也拉开帘探出身来。一出场就看见郑源峰和一个陌生女人坐在一起,有点怪异。
“兆兆最近怎么样?”郑源峰问。
邬艺煦把口罩摘下:“你来我这,开口第一句就问她?她好着呢。”说完用眼神来回打量于淼。正想开口问,于淼反而抢先说:“我,我是来纹身的。”郑源峰转头看她一脸真挚,忽然有种先前自作多情的耻辱感,却又开始怀疑她是否在作戏。
邬艺煦一脸淡定,问她:“你有想好要纹什么吗?”
“就一条海豚吧。”
“纹在哪?”
“这儿。”说着,她把右脚牛仔裤撩起来,褪下一部分袜子,露出那疤痕。那条疤的痕迹已经随着时间变淡,但更像原本就生在这幅皮肤上。
邬艺煦蹲着盯着那疤痕看了一会儿,说:“行。”领着于淼进了隔间。只留下郑源峰坐在外沙发上,胸口莫名发闷。
是他误会了。他甚至开始有点后悔,喊了她瘦干。
因为遮盖疤痕来纹身的人不在少数。
只是郑源峰却开始好奇于淼为什么偏偏要在脚踝上纹上海豚。那疤的形状像三叶虫化石,淡淡的,仿佛封住了什么,已经遥远到,让人无痛。他却不知怎的,心脏拉扯。想着这伤应该很疼。一股酒味又飘了出来。又苦又涩。
于淼疼得嘶嘶吞凉气,那靠近脚踝的位置,在疤痕上又灼褪一层皮,就同把“海豚”刻在骨上。眼泪几乎是在针刺的那刹那涌出眼眶,她没想到自己的痛觉神经竟这么发达。坐在椅子上,脚不受控制地想回。
“你忍一下,脚不要动。”邬艺煦说。
于淼脑子胡乱地穿梭回七岁那年,脚一下绞进车轴的场景,那时候摔在地上的疼、手破皮的疼都那样生动,只有那流血险见骨的脚没有任何感觉。现在,那应该在当时体验的疼痛全部蜂拥而至,让她无法忍受,眼泪淌了一脸。
“你停下吧,我不纹了。”
在外边看着手机等了半小时的郑源峰,听见那女孩声音略带哭腔。
一下子,那旋转的钻头声也停止了。
谁都对这样的场景感到无措。那条海豚怪异得只有半个身,没有尾巴。
于淼出来时,人看起来更加憔悴了。付了钱就往外走。
邬艺煦出来正想问郑源峰什么事,外边却一个人都没有了。郑源峰早就追了出去。
于淼蹲在地上,情绪也早就平静下来,抬眼就看见郑源峰站在她面前。
“我在等你。”她笑起来,眼睛弯成了一条线,清瘦的面庞上还挂泪水。“你可不可以带我回家?”
“你哭起来真的很丑。”他说。并不回答那关键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