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元十五?十五呐!”
市井喧嚣,一盲人婆婆杵着拐杖从破旧的老屋里摩挲出来喊人。
贺眠趁天还没彻底黑,窝墙角看着书,见人出来,忙把书拍拍揣怀里上前扶,“元阿婆,你歇着,我去叫十五。”
“小眠啊?”元阿婆摩挲一下抚着自己那只手,细皮嫩肉的,是读书人的手,不像她家元十五,一股子糙气痞子味儿,“又耽搁你读书了,等元十五回来,我得劲教训他。”
“不耽搁不耽搁。”贺眠虽穿得磕搀,但胜在气质好,一眼看过去周身都透着书卷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
“哟,贺先生又来我家说书了?”元十五拍拍衣服上的灰,打了门口井水简单洗了下手,顺道洗了下手里沾灰的铜钱。
“你又去——”赌字还没说出口,贺眠就被元十五推搡开。
“你同我阿婆念什么酸段子?她哪里听得懂你们那些转弯子的话?”元十五上前扶人,道,“阿婆,我待会儿去砍两斤好肉,你炖炖?”
“十五?”元阿婆问一声,摸到是元十五那双糙手,拿起手边拐杖朝元十五屁股就是一杖,她打元十五打得都熟能生巧了,不需要眼睛的,“吃吃吃,你成天就知道吃!除了吃你还会做什么?啊?还躲!你还有脸躲啊?”
“没脸没脸,不躲不躲。”元十五闪不及,又结实挨了一杖,贺眠忙过来拉人,替他挨了一杖,他揉揉屁股,“嘶——疼死我了。阿婆,你都这把年纪了,别一天唠唠叨叨像我娘一样好不好?您也歇歇吧。”
“你没娘!不是我把你捡回来,你现在早被拉进宫作蛊了!怎么?现在翅膀硬了?嫌我唠叨了?”元阿婆也打累了,被贺眠抚到屋檐下歇息,“当初冲大水捡你来的时候怎么不说?”
元十五揉着屁股走过去,“那时候我也说不了啊……”
“哎呦!”元阿婆长叹一口气,拍拍贺眠的手,“看我这是养了个什么东西?怎么就不像小眠一样,又懂礼又听话。”
“他就是个书呆子,早晚得读书读痴傻了。”元十五怕挨打,靠贺眠坐着,趁他不注意,塞了些铜钱在他背书的麻布袋子里,道,“晚上叫上老伯来家里吃肉呗?”
“你认为他会来?”贺成书不是白叫那名字的,一门心思扑书上,最讲究这些有的没的礼节,“你自个儿吃吧。还有,别有点钱全糟蹋了,不知道攒点修修房子,你看这房上的瓦都快塌了,阿婆一个人在里面的时候你放心?”
“塌不了。”元十五抬眼看看漏风漏雨的屋顶,“赶明儿我修修,还能再撑一个冬天。”
“混死你吧!”贺眠起身,整理好衣容,同元阿婆道了个别后回隔壁了。
隔壁也穷,不过比元十五家那摇摇欲坠的屋子好些。
“你也听到了,这次不是我说让修,你宝贝小眠都看不下去了。”元十五挪近,不知从哪里摸来个梨,擦干净递给元阿婆,“再不修缮修缮,别说你了,就连我都得砸死在里面。”
“你瞧瞧你那个嘴!”元阿婆又想打人,被元十五摁住,“我去买肉了,顺道给你捎两幅药!”
中洲雍都是这天下最繁华之地,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除却这条永安巷。
永安巷隔条河就是长安街,两岸却是孑然两种景象。
那边笙歌燕舞,这边地痞流氓。
幽黑的巷子没人点得起灯,黑得就像地狱。
“元小哥,今儿在我赌坊赢了钱就跑?”阿大手里拿着根木棍,若有其事地敲敲,“江湖上没这个道理吧?”
暗夜里,元十五勾着嘴角笑笑,“多大点儿年纪,就想着混江湖了?”
“你别一副老人家腔调!”阿大说,“你也不过十来岁,我要是有钱娶老婆,儿子都比你大了!”
“别磕碜你爷爷。”元十五不知何时走到了阿大面前,抬腿扫了一脚,阿大一踉跄跌倒在地,还未来得及起身,只觉得颈间一凉,低头一看,“扇、扇、扇子!”
“嗯。”元十五点点头,他往前走一步,阿大吓得往后缩一步,身后的人也跟着退,他笑笑道,“你们不是最信流言吗?怎么,没听过这扇子的故事?”
“听、听过。”阿大勉强镇定住,说,“不就、就是把破扇子吗?我阿大能怕了你不成。”
“你自然可以不怕。”元十五掀起眼,看向阿大身后,“他们呢?”
“啊!啊!”阿大只听身后一阵阵惨叫,冷汗顺着额头冒,白眼一翻就晕过去了。
元十五起折扇,眼神示意咕嘟化回原形,又变成一小团雾气钻进元十五的袖子里。
元十五看着倒地的一群人不屑勾唇笑笑,拎着手里的肉和药,若无其事回家去了。
进门看到贺眠又来借光,永安街就元十五这有钱通宵点灯,永安街也就贺眠这么一个读书人,又是邻居,常来凿壁借光。
元十五打了声招呼,“怎么不进去看?阿婆生火了。”
“不了,本就借光,怎好叨扰。”贺眠有礼有节的,手都快冻成红爪子了。
“得了把你,搁这儿给我接着装。”元十五笑笑,进门时拍了拍贺眠的肩膀,“进来吃肉!”
贺眠摇了摇头,道,“一腹不饱,何以饱天下?”自我安慰安慰跟着进屋了。
这小破屋虽然破烂,但暖得很,元阿婆不让大修房子,元十五只得给内里安置得好好的,不比对岸大户人家差。
贺眠喜欢来这地方读书,还有肉吃。吃饱了,元十五又打包了些上好的给贺眠拿着,让他带回家给贺成书。
“这肉我断断不可再要了。”贺眠推搡。
元十五学腔,“可我断断要给啊。这样,你教我念两段儿书,就当给你的讲学。”
“这样……不好吧?”贺眠犹豫。贺眠本就十四岁,虽然贺成书打小教育严苛,但心性终没多坚定。
“好得很,怎么不好。”元十五把肉扔给贺眠,盘腿坐地上,“上次讲到哪儿了?狗富贵?”
“……”一提到书,贺眠一副虔诚样,认认真真拿出来,仔仔细细翻开,“是‘苟富贵,勿相忘。’说的是,若有朝一日你飞黄腾达了,一定不要忘了同甘共苦的我。”
元十五哪里听得进书,才两句就靠着墙柱昏昏欲睡了,被贺眠用书敲醒,问,“你怎么看?”
“不忘不忘!”元十五困得很,打马虎眼儿。
“不是那句了!”若在这里的是贺成书,可能要被气背了去。“‘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这句你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我既不是燕雀,也不想当鸿鹄。”篝火的光亮正好,照在这个十二岁少年的脸上,稚气面庞上的神情,闪过一刹老成,“我就想找到他,守他这一辈子。”
“那么多年了,你到底要寻谁?”贺眠也不打算教了,把书合起来,和元十五一起靠在柱子上,“打从你会说话开始,就一直念叨着这么一个人。怎么,你还记得关于你生父母的一些事儿?”
“你说你一个读书人怎么就那么不会说话呢?”元十五挑眉看看他,“你怎就不猜会不会是我前世未了的姻缘?”
“算了吧,元十五,其他人我信。”贺眠打量一眼元十五,“你呐,先别说丁大点儿年纪,但你小时候吓哭过的小姑娘,就注定你要孤独终老。”
“艹……闭嘴吧你!”元十五拐贺眠一下,又静下来,“你怎么看?”
“什么?”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啊?”元十五道,“今年赶考,你爹能放你去?”
“不能我就逃!”贺眠一贯温和的脸上突然显出几分戾气,“打断我腿我都得去。我不甘心在永安街待一辈子,一辈子守着这片肮脏的黑土过日子!”
月色沉下来,少年又少年的心思,也有少年的戾气。
今年冬天尤其冷,还长,立了春还下了场雪,乡里人都在念叨这是不详之兆。
雪一天不化,庄家就种不了,原先种的一些菜,也被雪打得不成样子。
新帝登基又恰好定在元宵,说是双喜临门普天同庆。
先帝死得早,新帝才十三岁便要上高台。
都以为小娃娃当家就闹着玩儿的,没想到,天下人低估了这小娃娃。
中洲嘉允帝,可是踩着七位哥哥的尸骨登上的高台。登基那日,就送了全天下一个巨大惊喜——找到了菩提子。
菩提子就一称呼,传说护国寺中那棵万年菩提树千年会诞一子,象征国运祥瑞,天下太平。
十三年前,护国寺的确出了祥光瑞兆,但待人寻进去,却只见个空襁褓了。
传说里的东西,元十五是不信的,但迫于皇恩浩荡,这冰天雪地的,不愿意也得趴跪在地迎接新帝登基。
登基的礼节繁琐得很,元十五感觉自己要跪出风湿了,挪着挪着挪出了护国寺。
外边儿风光就是不一样,银装素裹还挺漂亮。
雍都里但凡十二岁以上的男子都被叫去充数了,街上落得个安静。
元十五寻到一棵粗壮的枯树,三两下爬到顶上看风景。
没想到,他真看到了风景。
护国寺内院竟还有这么间香阁,朴素干净。
白花花雪地里,走出个气质极清雅的人,白色薄裘笼着他,蹲地上跟个小团子似的,年纪看着同元十五一般大,不知在雪地里倒腾什么。
元十五心跳没由来重了两下,便见那少年把包扎好的受伤的小鸟笼在怀里带回了屋,于是察觉墙沿有碎雪落下,他朝元十五这边看了一眼,见有人蹲在墙头,他慌慌张张走过去,仰着头对墙头那孩子道,“你快下来,很危险的。”
待来人走近,元十五看清楚了,呼吸都停滞了——那人头上,簪着那只木簪!
元十五跃下树,落雪洒了少年一身,元十五比少年高些,少年要微扬着头才能把人看清楚——他虽未见过多少生人,但这人长得真好看,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的时候,像夏夜里的星子。
少年还未开口,就被那孩子抓住了手,元十五眼里激动,手都是颤的,他想掀开少年的袖子看一看,看那条红线在不在。
少年羞了急了,想抽回手,却又敌不过那人力气大,倒是怀里受伤的鸟儿受了惊,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元十五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莽撞了,该吓坏人家了,抬眸一看,那雪白的少年气呼呼地看着他,养得姣好的脸被窗外的雪光衬得白皙,好看的眉头拧紧,又羞又气,他在护国寺别院待了那么多年,第一次遇见生人,虽长得好看,可谁知这么轻浮,他咬咬牙,气一句,“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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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阿婆:小十五是元宵节捡到的,大名元宵,小名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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