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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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恩原本有点担心来自汉尼拔的这个要求会遭到对方的拒绝。令他感到喜出望外的是,对方竟然很快就给予了反应,答应与来自罗马的监察官见面,但要求会面的地点由她来定。
汉尼拔对此没有表达任何异议。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当法洛斯岛东端那座高高矗立于海面之上的亚历山大灯塔被漫天的灿烂夕阳霞光所笼罩的时候,汉尼拔步出托勒密王朝时代所留下的王宫,沿着宽阔的大街,朝位于恺撒神庙附近的那个大市场走去。
这座拥有超过三十万自由民和奴隶的城市,其繁荣程度并不在罗马之下。街头处处可见托勒密王朝和恺撒时代统治后留下的各种遗迹。
汉尼拔朝着大市场走去,面容平静,看起来就和他平时的样子差不多,但在快接近大市场时,他抿得越来越紧的唇和不自觉加快的脚步却完完全全地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图拉真努斯在离开罗马回归军团之前,终于为汉尼拔带去了一些或许和她有关的消息。
“亚历山大港的那个女人可能就是她,但是我并不敢确定。这还需要你自己去确认。”
就是因为这样一句话,他从罗马来到了现在的这个地方。
他盼望自己心里一直无法放下的那个执念能被证明是真。
阿佳妮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她一直都活着,活在某个他从前不知道的地方,她在等待着他。
————
傍晚是市场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人们挤在打渔归来的渔民边上,从还粘附着新鲜海藻的湿润的渔网里挑着各种鱼,和卖鱼的大声讨价还价。
汉尼拔被早已等候在市场外的人带领着,穿过充斥着鱼尸和腐烂污泥味道的市场和市场后曲折狭窄的小巷,最后停在了一座破旧的建筑前。
“她正在楼上等着您,尊敬的监察官大人。”
带路人朝汉尼拔鞠了个躬后,转身迅速离去。
汉尼拔抬头打量了下面前的房子。
这是一座遗留自托勒密王朝时代的二层建筑,从前可能一度被用作市场税吏收税的场所。灰暗肮脏的墙上不但刻着混合了罗马与埃及宗教符号的图案和代表账目的混乱数字,还划满各种带着侮辱性的短语。
汉尼拔推开门,沿着楼梯上去,站在了那扇关闭着的门前。
他抬起手,手指触到木板门的那一刹那,心跳忽然加速,一阵前所未有的紧张忽然朝他袭了过来,以致于他竟感到自己的一丝胆怯。
此刻正在门后等着他的,会是他想着的那个女人吗?
他呼吸了一口气,手腕微微用力,门就应声而开。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个幽暗的房间。窗户闭着,中间是一张圆形桌子,桌子后的空间,被一道暗红色的帐幔所隔开。
汉尼拔的目光落在了那道暗红色的帐幔上。
帐幔静静地垂着。透过半透明的帐幔,他能看到里面仿佛有个女人的身影。
刚才的那种紧张感再次袭来,他的喉咙突然变得又干又涩,甚至连呼吸都有点困难了起来。
“你就是卢西诺的义女?”
他盯着帐幔后那个模糊的轮廓,眼睛一眨不眨,情不自禁地迈步朝前走去,声音略略发紧。
“而您就是来自罗马的那位监察官?”
随着帐幔后那个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汉尼拔跳动的心脏猛地往下坠落,全身血液仿佛也凝滞了下来。
这个声音,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声音。
他眼睛中的所有情绪立刻消失,神情慢慢变得僵硬。
帐幔被掀开,一个女人出现在了汉尼拔的面前。
女人四十左右,拥有在埃及非常常见的棕色皮肤,眉梢眼角,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浓浓的风情。
“监察官大人,你可以叫我缪妮。”她的脸上露出笑容,“我听说您一定要亲自和我会面。虽然这不符合我一贯的作风,但出于对您的尊重,我决定还是破例和您见上一面,听听您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她腰肢款摆地朝着汉尼拔走来,停在了他的面前,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
汉尼拔依旧保持着沉默。
缪妮耸了耸肩,扭身坐回到桌边的一张椅子上。
“监察官大人,是您一定要见我的。现在见到我了,您却又不说话。恕我直言,除此之外,我还在您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望。莫非是我让您感到失望?”
汉尼拔的表情终于动了动,目光落到此刻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女人身上,眉头略微皱了皱。
“你,就是卢西诺的义女?”
他的声音依旧还有点紧绷,而且冷淡。
缪妮轻笑,挑了挑眉。
“这个问题,你刚才不是问过了吗?”她坐直腰身,挺起自己的胸脯,“我倒是想知道,尊敬的罗马监察官大人,您坐船从罗马来到埃及一定要见我,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我想尼恩应该已经把这里的情况告诉过您了。不过,既然见到了您本人,我就愿意再强调一遍,关于数月前的那次导致了港口停运事件的冲突,我感到十分抱歉,但也十分无奈。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尽量维持住平衡,这种平衡,我想也是你们远在罗马的元首和元老院所乐意看到的。有人想要打破平衡,所以我们迫不得已进行了反击,如此而已。所幸现在一切已经恢复了正常。西西里行会十分乐意为罗马帝国的稳定做自己该做的事,这一点,务必请您回去转告元首。”
汉尼拔注视着缪妮,目光渐渐露出冷色。
缪妮觉察到了他的变化,表情里露出不安之色。但很快就掩饰过去,朝他勾了勾唇角,“监察官大人,您不知道您自己是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吗?您再这样看着我,可是会让我有所误会的……”
“这里你说了算?”汉尼拔打断她,忽然问道。
缪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是的。”
“很好。”汉尼拔点头道,“我想知道的是,你,或者那个卢西诺,凭什么认定罗马会默认亚历山大港的这种局面?奥古斯都曾经打击过罗马帝国里的这种畸形存在。现在,或许是时候再次正视你们这种行会会给罗马帝国带来的潜在危害了。数月前发生的那场混乱,就是最好的证明。”
缪妮脸色微微一变,戒备地盯着汉尼拔,“您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你就是那位在这里说了算的人物,那么我需要带你跟我登上去往罗马的船。到了罗马,我会让你和想着进入元老院的卢西诺在罗修斯监狱见面。要知道,那里可是关押罗马帝国获罪元老的地方。送你去那里,对你应该不算是侮辱吧?”
缪妮抽了口凉气,猛地站了起来,嚷道:“你不能这么对我!”
汉尼拔冷冷地看着她,“你根本就不是她!”
缪妮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立在原地怔了片刻,悻悻地道:“算了!她在亚历山大港灯塔上。你自己去找她吧!”
汉尼拔愣了一下,眼睛里忽然流露出狂喜的光芒,他猛地转过身,朝外大步离去。
————
亚历山大港灯塔建成于大约三百年前。起因是一个夜晚,一艘载着埃及王室和从欧洲迎娶而来的新娘的船在驶入亚历山大港时触礁沉没了,船上的人全部葬身鱼腹。这一悲剧震惊了埃及朝野,当时的埃及国王托勒密二世于是下令修建导航灯塔,花费了将近四十年的时间,灯塔终于修成。
这座高达一百多米的巨大灯塔在它存在的一千多年时间里,用它的火光为无数夜行的船只指引了方向。它矗立在亚历山大港法洛斯岛东端的一块海礁之上,远远望去,犹如一座海市蜃楼。
夜幕降临的时候,海面起了大风。泛着波浪的海面之上,一艘小船朝着远处海面上亮着的那点灯火行驶而去。
————
守护灯塔的,是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老犹太人。
他是一个奴隶。又聋,又哑。在这座灯塔上已经守护了几十年。每个月,会有一条船来到这里,为他补给供给和维持灯塔燃烧的燃料。
大约半年之前,阿佳妮因为偶然原因第一次登上了这座后来毁灭于战火和地震的灯塔礁。
老犹太人的一条腿患有严重的皮肤病。阿佳妮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那条腿已经肿胀充水得像个馒头。之后,阿佳妮带了医生上岛,渐渐治好了老犹太人的腿。
与老犹太人熟悉后,阿佳妮就常常让人载着自己一个人来到灯塔礁,甚至在这里一住就是几天。
这座孤悬在海湾口的灯塔,对于阿佳妮来说,是一个能让她感到心身彻底放松的地方。白天她躺在礁石上晒太阳,看着小螃蟹在礁石的沙孔里忙碌地进进出出,夜晚,当灯塔火光亮起,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登上塔顶。无论是眺望延伸出去的无边无际的地中海还是仰望头顶那片灿烂的星空,在自然的面前,她总是能获得心灵的宁静,所剩的唯一感叹,就是生命的短暂和渺小。
但是今晚,她的心神却有点不宁。
在那艘来自罗马的船刚刚泊岸后的不久,她就已经知道了汉尼拔的到来。
事实上,在她的心里,一直有着一种预感。她预感他总有一天仿佛会来找自己的。有时候,她甚至暗暗盼望着这一刻。当初她最后接受了卢西诺的安排来到这里,除了别的那些她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或许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其实也暗暗藏着一个潜意识。她其实也舍不得就此真的彻底离开他的那个世界。
现在他真的找了过来,当她的直觉告诉她他的此行目的应该就是自己的时候,她却又感到了一种浓重的情怯。
已经分别了这么久,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那道距离也越来越遥远,她甚至已经开始习惯这种隔着大海与他相望的生活状态……所以她让恰好也在这里的缪妮代替自己去见他。
倘若他相信了,就此离开了,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结局。
————
夜风越来越大,掀得波浪不住拍打着岸边礁石,发出一阵阵响亮的拍击之声。
站在灯塔顶的阿佳妮感到心烦意乱。
她想象着此刻缪妮代替自己与汉尼拔见面的情景。
他会相信吗?然后就此离开吗?
她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在想念他的。
只是他们的中间,隔着那么宽、那么远,她自己永远也无法渡过的一片大海。
现在他终于漂洋过海地来找她了,倘若让他以为她真的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就此转身离开,她真的不会感到后悔吗?
她闭上眼睛,眼前就又出现了最后一次他们分别前,他把她紧紧抱住和她说再见时的情景。
狂风卷起她的长发,鼓荡着她的裙裾。她捂住自己的脸,发现两颊滚烫无比。
她放下手,转身提起裙裾,沿着石阶快步往下,最后跑到礁石边,眺望着远处的亚历山大港口。
现在没有可以载她回去的船。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今天送她的来的那个船夫,要在三天之后才会过来接她回去。
一个海浪拍击而来,水花溅起,打湿了她的裙角。
阿佳妮沮丧无比,站在礁石上呆了片刻,看见不放心跟出来的老犹太人关切地看着自己,用手势提醒她小心脚下。
阿佳妮朝他苦笑了下,摇了摇手,表示自己没事后,提起裙裾爬下礁石,转身朝塔楼走去。
她走了几步,忽然,衣袖被人拉了下。
老犹太人指着她身后的海面方向,示意她看过去。
阿佳妮扭头,惊讶地看到一条船正劈开波浪,朝着这个方向行驶而来,船头仿佛迎风站着一个人。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船越来越近,船头那个人的样子也越来越清楚。
当她终于确定那个男人是谁的时候,她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两腿发软,慢慢坐在了身下的一块礁石之上。
船还没靠岸,站在船头的男人就已经跃了下来,涉过没及他腰身的海水,朝着阿佳妮狂奔而来。
他奔跑到阿佳妮距离阿佳妮几步远的地方,忽然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
四目相接的这一刻,耳畔除了波浪拍石的声音,世界再无杂音。
“是你吗?”
片刻之后,他问。声音低沉而喑哑。
“是我。”
她的声音略微哽咽,却十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