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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一意起高楼(下)(四合一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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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上午,刘焉第二次来到了邯郸。

这一次,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先是提前一天到达了城南魏氏庄园中,在那里和公孙珣的委托人魏松长谈了许久,然后今日一早才全副仪仗,威风凛凛的进入了邯郸城。

不得不说,这位冀州刺史的到来似乎也让原本就很热闹的邯郸变的锦上添花起来。

毕竟,这年头天子几乎没有出巡这种说法,而地方长吏又非故不得轻易离开驻地,所以即便是像邯郸这种大城,最多最多也就是迎来一州刺史了。

当然了,相较于邯郸城内的百姓而言,更吃惊的人反而是刘焉和他的州中随员们。

“文琪,”公学门前,刘焉刚一下车,便忍不住指着那高耸的藏书楼认真询问道。“区区数月,我就不问你这是如何平地起高楼的了?你只告诉我,此处真如传言那般藏有十万卷书?”

“方伯说笑了,”带着一群人来迎接对方的公孙珣行礼后会意的笑了一下。“不过是万卷书,一式十份而已。”

“哦……”刘焉面露恍然。“如此,也算是大手笔了,便是万卷书,这天下又哪里能轻易凑得齐呢?而且,虽然版印之说之前便有耳闻,但一次十万卷,也足以震慑世人了!”

“万事万物都是这般,”公孙珣不以为意道。“第一次总是让人难以置信,习惯了也就那个样子了。”

刘焉微微捻须颔首,却又四下打量,吓得不少本地豪强大户纷纷低头装作不见:“听说这天下闻名的蔡伯喈也在此处,我久仰其大名,却始终未得缘一见……”

“蔡公确实在此处,且任了公学祭酒,方伯若是有意,随时可以去见一见。不过……”

“不过何事?”

“不过这两日事情繁杂,”公孙珣轻笑道。“需要劳烦方伯的地方很多,蔡公身为祭酒怕也要沐浴熏香,为明日的祭祀做准备,若是要深谈,就得晚一些再说了。”

“这倒无妨。”刘焉自然不以为意……祭酒一词本就源于祭祀时持酒主祭之长者,大汉的太学祭酒博士也是这个意思,而祭祀嘛,这年头本就是很神圣的重头戏,天子都要保持尊重的,那蔡伯喈沐浴熏香不见客什么的也可以理解。

而且再说了,刘焉此行诸事繁杂,恐怕要在赵国待上一段时日,倒也不在乎这一点时间……实际上,参与邯郸公学明日的什么‘开学典礼’,本就是他此行目的之一。甚至今日他就要按照约定,来为公孙珣在公学中做一件事情的。

就这样,刘焉带着州中诸人与来迎之人挨个寒暄,即便是面对昔日让他去送小妾的一群赵国豪族也是毫不在意,端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大约浪费了半刻钟,才在公孙珣的相邀下直接往公学门内而去。

不过,踏入门内,甫一饶过满是布告的影壁以后,这位冀州刺史便登时愣在当场。

原来,公学门内便是一处宽敞至极的院落,院落中用白灰划出了大量的横竖长线,分出了一堆方格,而每一格内都有一个草蒲团、一个小几案……当然,还有一个装束不一、年龄不定的学子,或是满头大汗阅卷不止,或是面色轻松挥笔不止。

大略看去,居然有三四百人不止!

“这是在考试?”刘焉怔了足足数息才陡然反应过来,魏氏庄园中的见闻倒也历历在目。

“入学的摸底考试而已。”公孙珣当即失笑。“也好给他们分班,因材施教不是?”

“怕是不止如此吧?”有着十八年办学经验的刘焉当然一听就知道什么叫作摸底考试,但是想到昨晚魏松与自己交的底,却也是捻须轻笑不止。“文琪不是说今日便要公推出孝廉吗?还让我今日赶到,为你们做个见证。”

公孙珣再度轻笑一声,倒也没有反驳。

原来,早在蔡邕、吕布一行人到来之前,藏书楼刚刚立起来的时候,一向不出门的赵国相向栩便突然传出话来,说既然要立公学,那国中今年的孝廉,便由公学中推举出来好了,届时他自然会荐于朝廷。

这话听起来当然有些不着调。

但是,偏偏就在前几日,即将成立的公学中也干脆通过官方渠道,传下了几份文书粘在了国中各处亭舍那里,一边自然是说要继续招生什么的,号召本地士子前往公学中报道;另一边却又干脆言道,因为国相有命,要在开学典礼前一日临时来一场摸底考试,所有人都要考……而且还专门说,只要是赵国籍贯子弟,无论是否要入学,也无论是否有职司在身,只要能在今日上午赶到邯郸公学,都可以参加这场‘摸底考试’。

这就暗示的……几乎相当于明白的告诉所有人,之前的流言是真的,而且今年的孝廉,不管别的,最起码也要参加这场考试才行。

当然了,真正的孝廉早有安排,赵国本地的那些大户豪族子弟,也早就纷纷入学,甚至公孙珣早已经从张、王、鲁三家提早送来的名单中划定了那前郡丞张舒的幼子……这是因为张舒之前的表现最好,而且还死了一庄子人。

但是,这不代表公孙珣不能拿这个当鱼饵,进一步提高公学的格调以及公学学生身份的含金量。

实际上,看着眼前考试人的规模便知,对于乍闻此事的赵国本地学生们而言,此事确实是让人激动不已,便是很多在职的国中吏员也都纷纷请假来参加这个什么‘考试’。

没办法,这可是孝廉,乃是大汉朝正经入仕的根本大道所在……一旦一个学校跟这玩意明着暗着挂钩,那就由不得他们心动难耐了。

甚至,刘焉居然看到了之前在魏氏庄园前对他们父子痛斥公学,似乎是一意逃避考试排名的那个魏松的学生!

“文琪真是奇思妙想。”刘焉当即压低了声音,并小心屏退了仪仗。

公孙珣笑而不语……他总不能说从藏书楼到摸底考试全都是自家老娘给出的方案吧?

当然了,便是公孙珣自己都觉得自家老娘这个摸底考试的主意是一万个好。要知道,之前给那些人发藏书楼的临时准入证时,他就已经被那些各地士子的名字来历弄的脑袋发胀了,眼前这么多学子,不考试,哪里知道他们真正水准?

当然了,为了考验出这些人的真正水准,题目搞得很难,也很多就是了……

“妙啊!”

饶是知道此时不该再多出声,但当刘焉拿到一份版印的卷子以后,却也是难掩一个十八年民办教师的本能,居然就当众赞叹了起来。“从经学原文默写到段落中圣人大义的阐释,再到独立作文,然后还有刑律题……尤其是这最后这一道题更是精彩,以之前赵国清查田亩一事为原案,先以图计隐匿田亩数量,再计一年欠算,还要以、结合《春秋》阐述国中行此事的微言大义,合算术、律法、经学为一体……诸位还请恕我直言,这卷子绝不是一人之力能编纂出来的。”

“正是公学中多位名士一起辛苦所出。”旁边自然有人插嘴解释。“最后一题乃是无虑候与魏公合力所出……”

“原来如此。”刘焉愈发感慨。“其实此卷出色之处不仅在某一题,更在于全篇简繁并举,更能显出应试之人的差距……”

“方伯所言甚是,”魏松也是哂笑言道。“虽然我儿魏畅此番无心于孝廉之位,却也让他下场中试了一试……多少看看他到底是何等水准?毕竟嘛,这张试卷乃是雕版而成,多印上一份也无妨。”

刘焉闻言缓缓颔首,愈发盯着这张试卷看个不停,而就在这时,跟着刘焉仪仗来到此处,立在刘范身后的一名束发少年,却是面色一慌,然后缓步后退……

“阿范年纪大了,也就算了,阿璋。”刘焉头也不回,却是抬手将手中卷子往后一递。“你尚未加冠,且下去试试!”

束发少年惊慌难耐,却也只能苦着脸接下了这份试卷,然后接过旁人送来的纸笔,往一处没人的几案前坐下……众人哪里不知,这必然是这几日才赶到邺城来的刺史家的子侄,甚至听言语,很可能就是刘刺史家的公子。于是,目光也难免变得戏谑起来。

当然了,公孙珣的眼神格外戏谑。

考试终究不可能持续一整天,甚至不可能持续半日,到了中午时分,一众学子便紧张起身,将试卷和自己的答题白纸恭恭敬敬的递到了前面收卷老师的面前。

而交卷以后,公学中也没有让这些公学的学生就此离开,而是让他们就立在当庭,静候自己的成绩……原来,公学中居然要当场阅卷,评定出一等三十人,晚间参与国中招待刺史此行的宴席。

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自表了……国相不问政事,下面的诸公无奈,那孝廉就只能用这种奇葩的方式来了——先以才学选拔出三十人,再从这三十人中来论德行、出身了,而且全程都有刺史在旁监督。

而这,其实便是公孙珣请刘焉来此的一个重要目的了,他需要对方全程为自己‘推选孝廉’这一离经叛道之事背书!

没错,是为‘离经叛道’而背书,不是为私相授受孝廉名额而背书……后者太过寻常了,反而不会招致流言蜚语,反倒是公孙珣这种假装是用考试来定孝廉的法子,哪怕只是初选三十人,才更显得让世人难以接受,才需要一州刺史来镇场子。

当然了,试卷根本没有糊名,即便是初选成绩也不可能太公平……公孙珣唯一能保证的是,乃是其中真要是有极为出色的人物,那就多加留意,以便收入囊中而已。

为国选材是假,为己选材是真……田丰慧眼如炬。

由于早有准备,国中、公学中的几十位自己确实将茂才定了下来,而由于魏畅刚刚已经随那些士子一同离开,所以魏松也只好起身连连推辞。而公孙珣却依旧一脸愤然,就好像这双方都欠了他一个茂才似的。

只能说,得亏席间还有安平乐隐等河北名士,还有州中別驾、治中,还有诸如吕范、审配、娄圭、王修等人……众人一起上阵,连番劝说,公孙珣面色方才有所转圜。

“非是在下无端生事,”公孙珣长叹一声。“实在是觉得方伯有些小看我们赵国英杰人物。”

“绝无此意。”刘焉无可奈何。“文琪眼光出众,我哪里不知道,实在是茂才只有一个,却已经定下了人选……”

“那州中从事可已经满员?”公孙珣忽然冷不丁的一问。

刘焉微微一怔,却不怒反喜:“座中英杰,文琪想要向我荐谁?!”

汉制,州中从事,乃是一州刺史的佐吏,位阶很低,和督邮一样,只有区区百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州刺史才六百石!但是,另一个和督邮一样的特点是,这个职务的权责极重,一般而言,从事就是州中事物的常规处理者!

至于从事这个职务的来源,乃是说一州刺史巡查到某个郡国的时候,经常都会从当地选一位能力出众的低级吏员为自己的从事,理论上是每郡一个,然后就由此人负责这个郡的日常事物……冀州九郡国,那一般就是九个州从事。

然而,真正到了现实中,却并不是那么简单直接的。

首先,随着州刺史的常设和州治的常设,从事这个职务也变得制度化和常设化了,所以很多刺史离任时都会留下不少从事,新任的刺史也不可能说一上任就把前任的从事全都换光,也不大可能一郡一从事的那样重新提拔一圈。

其次,这个职务权责很重,原本从各地低级吏员中选拔的制度就渐渐变的不合时宜了起来……实际上,一州从事一般是能和一个县长谈笑风生的,也经常出现千石县令卸任回家后被州刺史征辟为从事的情形。

到了后来,这个职务连本土化的特色都丧失了,渐渐变成了州刺史任用私人的所在。

当然了,话还得说回来,公孙珣公开索求一个从事之位,刘焉反而是格外惊喜的……毕竟,现如今早不是刘刺史一个儿子一头驴直入邯郸的时候了,更不是公孙珣领着两百骑兵轻骑上任的时候了,双方距离区区几十里路,知根知底,公孙珣手下的这些得力之人,他刘君郎哪里会不晓得呢?

甚至可以说,刘焉对审配、娄圭、王修等人早已经眼馋至极了。

“奉先!”公孙珣缓缓点头,然后抬手示意坐在角落一人出列。

吕布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住心中激动之情,便起身出列。

“此乃州伯刘公。”公孙珣正色介绍道。“刘公,此乃蔡伯喈弟子五原吕布吕奉先……其人善琴,有伯牙之能,又精通武艺,如飞将再世!文武双全,莫过于此了!以州从事相辟,已经很委屈他了!”

吕布当堂大拜,执礼甚恭。

刘焉怔了半响,方才无奈点头:“既然是蔡伯喈的弟子,又是文琪一力举荐,且州中从事正好缺员,便请他来做一任从事吧,以后赵国的事物便由你来替州中处置!”

吕布大喜过望……他真没想到,当日连县吏都求不得,如今成了蔡邕弟子,又有了公孙珣的举荐,居然能成为一州从事,而且还是冀州这种大州从事。

辛苦数年,居然时来运转了吗?!

惊喜之下,他连刘焉的语气都没听明白,更不要说公孙珣此时与娄圭微微对视颔首了。

没错,这便是娄子伯的建议了——施恩、举荐、用于他处。

这个建议是考量了程普、高顺、成廉、徐荣这四人的处置……大汉朝煌煌在立,不可能说把这些有职司的武将全都一直带在身边,但是公孙珣却很少担心这四个人将来会如何如何。

首先,程普是乡党,又几乎是公孙氏一手提拔起来的,从出任公孙昭的佐吏,到公孙珣的两次举荐,便是前一阵子他的假司马转为正职别部司马都是公孙珣托的人情,堪称公孙氏的门生故吏兼乡党……这种人,除非是公孙珣日后无能无德到了极点,否则真的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其次,高顺这个人,一个自然是看中了此人的忠诚清白,另一个却是公孙珣自问也对他有莫大恩情……从一个军中陪隶,一举提拔为曲军侯,这份恩德,够他高素卿还两辈子的!

至于徐荣,其实是介于两者之间。

安利号东迁辽东,让他们有一些乡党的感觉,却没有程普这么近;父子皆出身公孙域的提拔,又在公孙珣手下立功,也是标准的公孙氏门生故吏,只不过公孙域终究是辽东分支,还是没程普那么牢固而已;除此之外,征伐高句丽之时徐荣几次无知闯祸,也是公孙珣一力保下来的,算是也有些恩德,却也是不如高顺那么深重……但加在一起,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而成廉……说白了,公孙珣不在乎,他一开始就是当猎犬养的,不差这一个两个!

那么吕布的处置便是从这些人的处置得到的灵感了,所谓距离、恩德、个人观感的综合处置:

首先是举荐,大汉朝最讲究的就是这个,无须再多言了,一旦吕布的仕途从此处开始,那吕奉先就要承公孙珣和刘焉一辈子的情……就好像理论上他需要感激丁原、董卓一辈子一样。

其次,这个处置使得二人处于一个不远不近便于观察的距离。

毕竟,吕布这个州从事虽然理论上是刘焉的部下,但却要负责赵国事物,再加上邺城距离邯郸实在是太近了,州从事也不需要固定在邺城不动,这就意味着他实际上是在为公孙珣和刘焉同时工作。

除此之外,州刺史任期较短,刘焉本人是天子看中的‘宗室长者’,随时可能高升离任,而据公孙珣对自己那位老师的猜度,恐怕对方不会让自己轻易去边郡,宦官们也不大乐意自己回中枢,那么继续在河北打转的可能性就很大了……换言之,刘焉随时可能滚蛋,而吕布一个并州来的边郡人,想要在河北继续维持下去,就必须要依附于公孙珣。

届时,如果公孙珣真的观察够了,完全可以纳为己用的。

最后,假如吕布蹬鼻子上脸,一攀上刘焉便看不上自己,反而要忠心耿耿的跟着刘君郎一辈子,刘君郎又觉得奉先这人不错,认个干儿子什么的一路带到成都……那就让他跟着吧,正好省心了!

当然了,娄圭原本其实提供了两个方案,一个举荐给州中,另一个则是让赵平出面给吕布在赵王的属吏中寻个出处……但是,后者其实跟直接任用没什么区别,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公孙珣到底是尊重吕布这两个字的分量,州从事是权责极重的职务,而赵王属吏,如果不是千石以上的朝廷命官,那基本上是废职,只怕反而让吕布心生怨望。

不过就眼前而言……吕布大礼拜过刘焉以后,又赶紧朝公孙珣致谢行礼……倒是依旧彬彬有礼,且显得真诚可靠,好像确实是对公孙珣感激不尽。

只能说,天长日久,且观之了。

此事既了,宴席也就再无事端。

众人散去以后,公孙珣又亲自带着吕布送刘焉去歇息……后者倒还是依旧给面子,居然宿在了公孙珣府上。

不过,就在公孙珣以为今日各事皆有了断之时,刘焉却主动拽住了他,并屏退了包括自己儿子在内的所有人,就在当日相谈甚欢的那个小院中重新坦诚以对。

“文琪。”刘焉正色言道。“你我也算是有了交往,我问你一事,你须向我直言……”

“明公有话便说好了。”公孙珣倒是不以为意。

“你剿抚并用,招纳流民;清查户口,清理田亩;如今更是兴建学校,推举孝廉、从事……将来还要做什么?”刘焉认真询问道。

“明公看样子似乎已经知道了。”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莫非是魏公告诉你的?”

“那么传言是真,你接下来真要兴修水利,治理圪芦河吗?”

“正是!”公孙珣毫不犹豫的答道。

“文琪。”刘焉一声叹气。“我这几个月去了钜鹿、安平、常山、渤海,算是大开眼界……渤海乃是河北第一大郡,人口逾百万,兼有鱼盐之利,却吏治崩坏,青天白日流民不断;常山左山右原,山贼流窜,你清理了黑山不过数月,那边就重新变成了贼窝;安平是天子龙兴之地,但也正因为如此,彼处与宫中联络的不法之徒多之又多,实在是难制;至于钜鹿,就在你身边,我不信你不知道太平道的事情,一个造过反的人,四处勾连豪强、收徒惑众,难道赵国没受影响?”

“明公到底想说什么?”公孙珣有些无奈道。

“赵国你治理的很好。”刘焉认真言道。“若是接下来水利能修成,那就更不要多言了。但是你之前在这个院中对我的警告却更是正理……一国之勃勃,哪里能抵得上天下一起崩坏呢?便是天下没有崩坏,只以赵国而言,钜鹿太平道在侧,一旦出事,你这辛苦所为难道就不怕化为泡影吗?”

公孙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刘焉这个一时的悲观主义者……他总不能说,我知道天下要崩坏,而且比你更坚信天下的崩坏很快就要到来,但是我需要为解决乱世积累政治经验,需要让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相信自己有那个重建秩序的能力,从而在这个天下崩坏以后让更多的人选择自己。

所以,哪怕到时候乱起,自己的努力会化为乌有,那也是值得的。

肯定不能这么说。

但是,不这么说,又该怎么回复对方?

“既然是对的事情,那就应该去做,”公孙珣微微蹙眉,用一种自己都不是很肯定的语气敷衍到。“大丈夫生于世间,见大厦将倾,总不能坐视不理吗?”

刘焉一时默然,良久方才言道:“其实,我上月巡视四郡回来,山贼、流民什么的没提,却已经向朝廷直言太平道一事,但却石沉大海……天子只是西园享乐,不问政事,倒是杨公(杨赐)写信与我,说今年春日,太平道趁着时疫扩张之时,他和令师刘公就曾经一起上书说过此事,但奏疏奉上,天子恐怕根本就没看。”

公孙珣反倒一时无言了。

“我观你万事妥当,唯独没有处置赵国境内的太平道,”刘焉低声提醒道。“还是要提防些好……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事,能存多久是多久。”

公孙珣缓缓颔首……他之前一直没有处置太平道,一来是赵国此地太平道没有想象的那么多;二来却是觉得钜鹿就在身旁,处置了也没有。

两个矛盾心理,这才漏过了这个问题……实际上,据跟随韩当、娄圭回来的王宪王道人当日坦诚披露,太平道张角兄弟的野心其实在太平道内部已经是路人皆知了。而王道人之所以选择托庇于公孙珣,正是因为出身太原王氏,不愿做个反贼而已。

“就这样吧!”刘焉无奈摆手。“私下相论,言止于此,你我皆好自为之。”

公孙珣当即回过神来失笑道:“私下相交,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屋内有份重礼,权当是件雅事,刘公不必推辞。”

言罢,却是直接告辞离开了。

刘焉不明所以,但喊了儿子、侍从入院,再回到早已经点燃灯火的那间曾经住过的卧房以后,却是陡然怔住!

原来,床上整整齐齐,居然摞有无数书卷,上面更是压着一张纸,刘焉匆忙伸手拿下,却见到上面清晰写有一句话:

‘遗人一经,如赠千金,今方伯受我千万贿赂,依律当斩。’

刘焉一时失笑,却又不禁大喜过望,之前对公孙珣种种强行忍耐、不渝,乃至于刚才对局势的悲观不安,此刻全都在这万卷书前消失殆尽。

当然了,这便是欺负山中十八载的刘君郎不懂技术了。

万卷书进行版印,一式一份与一式十份所耗差距其实并不大,九成九的辛苦都在这万卷书的印刷雕版里……而那些,乃是从公孙珣获得了蔡邕家中藏书后一直到现在,安利号书坊辛苦数年所在。

至于说,版印时一式十份和一式二十份的区别,其实恐怕比前者的差距更小,刘宽、卢植、田丰、沮授家中其实都收到了一份,辽东那里也有很多,便是雁门平城,程普他们都收到了安利号捎去的不少书。

只能说公孙大娘从安利号初建时收集造纸技术到现在,厚积薄发,几十年辛苦却是终于一朝爆发,也是让当儿子佩服不已。

人都是这样,跟亲人没有了矛盾,又离得远了些,就不免总是想着对方的好处了。

转过拐角,告别吕布,不知为何,公孙珣却显得心事重重起来,一直到了灯火通明的后院都恍然不知。

而一抬起头来,却正见到自己妻子赵芸居然在晚间正与一名年轻白面男子在后院小堂中言谈甚欢……也是让公孙珣一时恍惚,弄不清是否之前喝的有些多。

当然了,公孙珣马上就反应了过来,正堂让给了蔡邕一家,妻子若要会客怕是只能在此处了。而且,信步走过来了以后,却见到非只是自己妻子以及她的侍女,便是那蔡琰也还在此处与两只大猫玩耍,想来就是赵芸会客时专门让她过来以避嫌隙的。

“夫君!”赵芸见到公孙珣回来也是一时眉开眼笑。“辽地传来好消息,上月月中,玉儿给我们添了一个女儿……母女平安!”

公孙珣恍然大悟……自己的小阿离出生了,自己当了父亲,算算日子确实也该是现在传来消息的。

然而,不知为何,心里早有准备的公孙珣此时反而没有多少惊喜之意,所以只是微微含笑点头……同时,也对自己妻子的兴奋有了一点点恍然和理解。

“那就好。”不管如何,公孙珣终究是难掩喜意。“她们母女在母亲那里我也放心……这位是信使,如何面生?”

“见过君候!”旁边早已起身侍立的年轻男子赶紧行礼问候。“在下……”

“府君,这位不是咱们的家人,乃是顺路的信使。”赵芸大概是怕自己丈夫误解,便赶紧解释。“他是我们清河的乡人,我父亲不是封的鄃候吗?他们清河朱氏恰好便世代居于小鄃城……”

随着妻子的介绍,公孙珣彻底恍然大悟,原来,此人乃是赵芸清河老家的同乡,当日柳城一战后,自己那位岳父名扬天下,因为景仰,也因为是非常近的乡人,此人加冠后便干脆去了辽西投奔自家岳父,在郡中有所任职。可是,最近自己那位岳父考虑到他任期或满,将来去处不定,再加上赵芸曾写信回家说到公学与藏书楼之事,那自己岳父便建议这个年轻乡人趁着年纪尚轻来此处入学,也是要等自己岳父新去处定下来,再让此人追去的意思……

清河人,本就是冀州所属,离此处不算远;妻子乡党,岳父的门生,不是一般家人,估计出身也不低,不然也不会专门出面招待;然后自己今日一直在外,这个顺路捎来的消息又是如此之重,再加上还需要引见此人,所以妻子便带着此人一直等到现在……

“你姓朱?”公孙珣正色询问道。

“清河朱灵,小字文博,见过君候。”此人等到赵芸喋喋不休介绍完毕,公孙珣重新发问,方才长身一礼,以示恭谨。“在下乃是鄃候家臣,还请君候不必见外!”

公孙珣缓缓颔首,只能说,看这性子,倒是个稳妥之人了。

“我能回去睡觉了吗?”就在此时,蔡琰忽然抱起自己的大白猫起身询问。

“辛苦你了。”公孙珣倒有些不好意思……这年头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让小孩子熬夜倒也很不地道。

小姑娘抱起自己的大白猫,急匆匆的往前院走,走到门前,却又忽然回首,曲身一礼:“君侯在上,你如今遇到这样的喜事,不知道最近几日能不能不要欺负我父亲了?”

公孙珣的不好意思瞬间全无,只是连连摆手,驱赶不及。

———————我是四合一的分割线———————

“雕版之术,或言太祖见熹平石经而生义,归辽西言于太后制木版捶拓,录公孙纸而成。然一雕版所耗,数倍于抄录,故初不闻于世。至后汉光和年间,太祖于邯郸大兴文教,以家中累万卷藏书雕版,复刻三十余录,得书三十万卷,各分十万卷藏邯郸、襄平,并广赠于大儒名家,一时海内轰然。或言,昔太祖求赵国事于冀州刺史刘焉,焉固不许,复屡视邯郸藏书楼不止。太祖知其意,暗遣人遗万卷书于焉榻上。焉归,揽之大叹:‘赠人千金,不如遗人一经,今邯郸令贿我千万金,何事不从也?’世人闻之,固称邯郸藏书楼亿金楼者。”——《新燕书》.文苑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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