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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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吉和舒特终于作了让步,让任的一个博士后参加了衰老课题的研究。这时,小吉第一篇论文的实验已经进入了尾声。这样任的名字就名正言顺地挂进了他们的关于衰老因子的论文。世界上的事情奇奇怪怪,既不公平,又显无奈。这么一折腾,小吉的实验热情顿减许多,每看见
那个</personname>博士后,心里就有一种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别扭感觉。看来想在象牙塔里做一名科学家,人际关系学这一门不属于课堂里的必修课一定要先通过才行。在哪里都一样。
可是过了不久,他们发现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那个</personname>博士后显然是带有任务来的。他对舒特实验室里的所有东西都感兴趣,经常向小吉打听那些衰老因子放在哪里。小吉这时已经有了防备之心,她向舒特作了汇报。舒特听了皱起眉头,两人的心头打着结,极不舒坦。他沉默地思考着,脑子里在权衡。末了告诉小吉,一定不能让
那个</personname>博士后知道衰老因子放在哪里。那些衰老因子是大家的心血,实验室的荣誉。有关衰老因子的实验暂时不做,做一些其它方面的衰老实验,让
那个</personname>博士后没有机会接触衰老因子。舒特还告诉小吉,他正在写一个有关衰老研究的课题,准备向国家卫生科学院申请经费,希望小吉这几天在计算机上的情报库里查一查有关衰老方面的文献。
就这样大家打开了太极拳。博士后心怀鬼胎,看见小吉不怎么做实验,成天坐在计算机前查看文献,表面上装着无所谓,心里很着急。他搭讪着跟小吉和实验员聊天,小吉和实验员则有一句没一句地逗他,笑他,弄得他很尴尬。脸禁不住地红白泛滥。小吉和实验员就在背后偷偷窃笑。大家都忍着,倒也相安无事。
话说孟选和连诗卷转眼就到了美国,志明和小吉约好到机场去接他们,在机场见面时,孟选和小吉两个抱作一团,亲热不够。后来还是小吉理智一些,告诉孟选不要太亲热了,要不人家会认为她们是两个同性恋。孟选听了直吐舌头。
连诗卷还是老样子,见了小吉就脸红,大姑娘一个。知道他是大军司令员的儿子,而且副团级,小吉那双好看的眼睛就露出好奇的眼光盯着他看,想找出一点什么特别的东西来。可是不管怎么看,小吉无论如何在连诗卷身上也找不出一点将门虎子的气息来。这一来,越发让连诗卷窘困,眼光完全没有勇气和小吉相碰。
末了小吉伸过手去:“欢迎到美国来。”孟选在后面推了一把,对连诗卷说:“快握手呀,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
志明告诉连诗卷和孟选,房子已经替他们找好了,不过要过几天才能住进去。这天晚上,连诗卷和志明走了,孟选就住到小吉那里。
新来乍到,孟选对这个大都市的一切都觉得新鲜,在小吉宿舍里,两个人躺在床上,没完没了地说话。孟选忽然神秘兮兮地问小吉:“你和志明两个谈对象了?”
小吉说是,都快一年了,只是大家都忙得不行,在一起的机会不多,不像在大学里那样。
孟选惊叫了起来:“都快一年了!瞒得这么紧,写信从来也没有听你提起过。”她又羡慕地说:“在机场我就看出来。其实在国内你们就该谈了,这么般配的一对。”
“你也坦白坦白,是不是也有了对象,瞒不过我的眼睛”小吉也不肯放过孟选,“最好坦白一下恋爱史。”
“其实很简单,和连诗卷一起办出国手续,交往多了,就粘上了。”孟选直人快口地说。
“是你粘的他,还是他粘的你?”小吉对连诗卷的好奇心不散。
“我粘的他。” 孟选咯咯地笑起来,“他那个人,要是女人不找他,恐怕一辈子都会打光棍。
“听说他是高干子。”
“我可不是冲着这个才找的他,事先根本不知道,关系确定了以后去他家才发现他爸爸的那个官大得吓死人。事先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会去那个豪门大院。”孟选赶快申辩道。
“这么说你是真爱他了?”小吉搔了搔孟选的胳肢窝,“也太速战速决了一点吧。”小吉知道他们两个以前并不认识。
孟选一躲,从床上掉了下来,坐在地毯上性不起来了。她靠在床沿说:“其实开始也没有想到爱不爱的,他那人第一眼瞅上去你还真爱不起来,心想要出国了,有个伴才好,现在不抓紧,一学几年,岂不误了终身大事。后来发现他是一个好人,木讷其表,慧敏其内。做一个丈夫,绝对标准。慢慢地爱情的感觉就上来了。”
小吉侧过身子用手支撑着头笑着说:“有你这么谈恋爱的吗,也是你的命好吧。”
孟选继续说:“当然,我也不想装出清高,有他那样的家庭背景,我们的这段爱情就更加锦上添花。”她话锋一转,“不过我还是最羡慕你和志明的,男才女貌,女才男貌,都让你们俩占全了,兴趣又是那么地相投。有没有近期结婚的可能?”孟边问。
小吉垂下睫毛说:“还没有。学习这么紧张,大概要等毕业以后再说了。”两人一直说到天快亮了才睡。过了几天,孟选就被连诗卷接走了。
任找</personname>博士后谈了一次话,来后,博士后显得特别地躁动,坐立不安。他像一只在林中觅不到食物的动物,来逡巡。小吉他们看在眼里,知道一定是博士后没有完成任务,任给他出了难题。他们都有点同情起这个博士后来。这任太不应该了,驱使人干这见不得人的差事,让人良心都没地方搁。
这天早上,小吉清理低温冷冻箱。发现她的所有生物试剂都被人翻过了一遍,特别是装有衰老因子的盒子,里面少了几只试管。她不免大吃了一惊,马上想到了那个博士后。小吉赶快跑去告诉舒特,他也吃惊不小,有点愤怒地说:“怎么能这样没有职业道德!”<s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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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一下,他又问小吉:“你确信有人动过?”小吉点点头,但是她没有证据在手。
从这以后,那个博士后再也没有到舒特的实验室来过,更证实了大家的猜想。任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见了面反而更加热情有加。过了一两个月,小吉就听说那个博士后在一家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离开了任的实验室。
事情的风波好像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小吉和舒特两人一直都在提心吊胆,预感到这平静的后面正酝酿着一场风暴。果不其然,有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舒特到实验室里来找小吉,那脸色阴沉得吓人,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吉,你到我办公室里来一下。”舒特说。小吉跟着舒特来到他的办公室,舒特把门关好。他拿了一份稿件给小吉看。只见上面题目写道:《群a族细胞衰老因子的特征和调控机理》。作者是
那个</personname>博士后和任,小吉和舒特的名字也在上面,但不是要作者。小吉的脑子嗡了一下,翻看了起来,只见里面全是她以前给任讲的东西,任只不过在自己的实验室重复了一遍,就成了他的文章。小吉仔细看了文章中使用的试剂,和自己的竟一模一样,但是换了名称,显然证
明了</personname>博士后确实偷走了试剂。通篇文章看下来,任恬不知耻地以衰老因子的发现者自居,滔滔不绝地大谈其结构和功能。小吉心中愤怒异常,一阵冲动,眼眶都湿润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舒特,发现他也是满眶泪水。他们一起在衰老因子上凝聚了那么多的心血,没日没夜的辛勤劳动被人强盗般地就这样抢走了,怎么能不心疼呢。“这是怎么事?”小吉用微弱的轻声问舒特。
舒特擦擦眼睛,说:“刚才我到任那里去谈工作,要是关于向国立健康中心申请研究经费的事情。他说他也准备写这个题目。他对这个课题的兴趣十年前就开始了。最近取得了进展,并感谢我们的配,说完就给我看这篇稿子,真是岂有此理,这完全是剽窃。”
“可是我们的文章也写好了呀,内容和这篇大同小异,不是说下个星期送给英国《自然》杂志吗?”小吉提醒舒特。
“这些任都知道,他是存心要赶在这个时候的。这样他就可以争得衰老因子发现者的荣誉。”舒特说。
“怎么可以这样呢?”小吉心中淤积着一口难平的气,忍不住伏在舒特的手上哭出了声,肩头抽泣不能自己。
舒特抽出手来,一面在小吉的背上平抚,一面语气坚决地说:“我准备向上面反应。他以后要穿小鞋就让他穿去。”
两人心情都不好,一直在办公室里呆到下班,今天正好是星期五,舒特要去击剑俱乐部,他问小吉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小吉没怎么犹豫地就点了头。今天这心情,一个人呆着日子难打发。另外她也想看看俱乐部是个什么样子,小吉一直对舒特的击剑有好奇心。
俱乐部位于下城的一个十九世纪老式建筑里。外面是结结实实的钢筋水泥结构,墙面上精美的雕花图案在一个多世纪的风雨飘摇中显得斑驳陆离。这一带是老城,曾经是曼哈顿的繁华地段,随着岁月的流逝,商业中心的北移,这里逐渐冷落了,显得颇为凋敝。马路两旁的店面很破旧,开的大多是古董店,夹杂着几间不显眼的酒吧,走在其间让人有一种算不上古老,却是怀旧的感觉。如果有谁不懂岁月随想这个词的含义,上这里来走走,就能明白。
小吉随着舒特走进那个老式建筑,里面有一个宽大的门厅,全是上好的木质地,踩在上面有一种踏实厚重的感觉,昔日的繁华气派历历在目。转了几道弯,来到了一个大厅,里面一派龙腾虎跃,热气腾腾的气氛。几十个人白衣白面罩,一柄细细的长剑在手,捉对厮杀。剑身相击,其声铿锵。或跃起、或退避;或劈刺,或轻拨;或虎啸、或龙吟。刚劲中有柔软,勇武中透清丽。小吉记起以前看过的一个电影叫《三剑客》,里面的侠客都是穿的黑颜色的大髦。
舒特进去更装,小吉在场边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正看得出神,一个人走了过来,他摘下面罩,原来是任。他热汗涔涔,和小吉亲热地打招呼,小吉一阵恶心,脸上没有好的表情。任并不在意,问小吉怎么到这里来了。这时舒特走了过来,接过话头,告诉任小吉只是好奇,想来看看。任说想来看,好哇,最好下个星期也来,他和舒特之间有一场决赛。然后转过身走了,没几步又过头来,向小吉眨了眨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不是对手。”
他不是对手,两个年轻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味这句话。这自然是双关语,颇有挑衅和蔑视的味道。舒特向小吉解释,这个俱乐部最近举行了内部选拔赛,胜者将参加市里的锦标赛,现在只剩下他和任两个人了,下个星期举行决赛。舒特没加入这个俱乐部时,以往都是任优胜。舒特来了以后和任对垒时,出于礼让,剑力只使了七分,任胜多负少,才有刚才的狂言。
“你有信心吗?” 小吉望着舒特余怒未消的脸问。“他不会有机会的。”舒特的嘴角挂了一丝轻蔑和自信的表情,手中的长剑在空中划了一个响弧,然后走进了练习场。
纽约中国学生学者联欢会是星期六晚上在纽约市通讯学院举行的。这里有一个设备和场地都很不错的礼堂。晚风在马路上溜着小步,随意吹拂,掠过电线时,打着轻松愉快的口哨。天星繁盛,街灯憧憧,留学生们从纽约的旮旮旯旯、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来。那个时候国家管理很严,不许家属出来陪读,留学生之间就显得格外亲热,特别以前在国内就认识的老同学,老远看见了直嚷嚷。男生见了都给几拳,女生则笑作了一堆,丝毫不改大学时代的浪漫和清纯。一眼望去,人还真不少,少说也有四多人。礼堂里气氛热烈,大家在一起,互相感染着对方和被对方感染着。学生们总是清寒的,穿的都是从国内带来的短袖衣衫,特别是扑素的的确凉。这一惊奇的发现,让大家都觉得我的中国心还没有变,自然不自然地,大家全都讲中文,英文扔一边去。只是人群中那些被中国留学生们带来的美国学生,傻傻地站着,憨憨地笑着,完全被遗忘在了那里,感受异族同胞们相聚在一起的欢乐。
人群中小吉看见了志明,满心欢喜地上去和他打招呼,不想他只匆忙地应付了一声就走开了。他今天是角,里里外外一把手,组织会场,忙得说不上话,小吉被晾在了那里,却看见他身边有一个女孩子,志明前台后台跑,她前台后台跟,两人不断商量着讨论着,志明说话的时候.那个女孩两只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志明看,等志明讲完了,她就会心地笑了,然后点点头。小吉老远地看着,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些什么,大概是与会场有关的一些事情吧。看着他们那自然而亲密无间的态度,小吉的心里起着一种微妙的变化,有点不是滋味,泛起一种被遗忘在一边的冷落感觉。小吉猛然觉得这几个月下来,自己居然对志明有了一种陌生感,没有像那个女孩子一样参与到这次盛大的活动中,现在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她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用女人的敏感和细腻心理静静地望着那个女孩子,观察她,想从她的举动中品尝出什么东西来。这一段时间打电话很少找得到志明,小吉知道他忙。小吉自己也忙,成天在实验室里打滚,打电话的时候也不多。那天和志明去机场接孟选和连诗卷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谈自己的事情。她原本想今天和志明见面,向他述说心中的烦恼,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安慰。可是眼前的情景让她有点犹豫了,他忙着,和大家一起忙得不可开交。小吉知道志明不是有意冷落自己,这么大的一个活动,他根本没有时间顾得过来。但毕竟自己是他的女友哇,怎么一点特别亲热的表示也没有呢?不知怎么的,她想到了实验室,想到了衰老因子,想到了舒特,想到了那些让人烦恼的事情。所有这些,她这几个月来都是在实验室里日日夜夜和舒特一起分享的,而志明却不知道。小吉惊讶地发现,她和志明之间的生活居然有了不相交叉之点,不像大学时代那么地了解对方的生活内容,一起分享它们。小吉脑子里一阵胡思乱想,坐在那里很不舒服,本来就很低落的情绪,现在更是雪上加霜。
正想得出神,孟选来了,在小吉的肩头上拍了一下:“你在想什么呀?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这里,喊你这么多声都没有听见。”
小吉过神来,脸上有几分不自然:“连诗卷没来?”小吉岔开思路,她知道孟选问起来没个完。
“让他过来就是不肯。随他去算了。”孟选说,“志明呢?”
小吉用嘴努了努前台的一个角落说:“他在忙。”
孟选看见了志明,也看见了那个女孩,她神秘兮兮地对小吉说:“我才来几天,就看见那个女孩成天和志明在一起,一心追着他,志明好像对她也挺好的,你可要当心。”
小吉心中一咯噔,刚才的担心得到了可靠的证实:“她是谁?”小吉装出一副不经意的表情问孟选。
“她是表演系的一个本科生,十二岁就进了广州军文工团。前些年随父母移居香港,后来移民美国。在校园里非常活跃。”孟选将仅知道的一点情况告诉了小吉。
这时志明走上舞台的麦克风面前,请大家坐好,宣布晚会开始了。等大家都坐定以后,他理了理头发,还是那般地潇洒。他今天穿了西装,在聚光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精神。他说这是纽约地中国留学生第一次举办这样的活动。大家远在它乡异国勤奋学习,为国争光,希望通过这次活动联络大家的感情。他说晚会的成功举行与许多人的热心支持是分不开的,他十分感谢为这次晚会献计献策的人。志明在台上说者无心,小吉在台下听者有意,心中惭愧。志明接着告诉大家,这次晚会参加表演的大部分都是在国外留学的国内著名艺术家,许多人都曾在国际大赛中拿过金奖。阵容之强大,可以和在国内举行的任何一场音乐舞蹈会相媲美。最后他请晚会的节目持人肖芳报幕。
肖芳就是那个和志明形影不离的女孩。她落落大方,仪态甜美,尽管小吉坐在后排,也能看得见她脸颊上的两个会笑的酒窝。她的普通话说得极标准,十分动听。随着她的报幕,晚会井然有序地开始了。上台表演的果然都身手不凡,绝对专业水平,身边的孟选巴掌拍得山响,说在国内也不一定能看得上这么高水平的演出。只是小吉无心欣赏,脑子里始终摆不平地坐在那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听到了殷承宗要出来表演。小吉这才来了情绪。这是一个文革中家喻户晓的人物。四人帮倒台以后,作为他们亲信的殷承宗日子自然不好过,最后只得流亡海外,靠卖艺为生。从他的身上,充分体现出了世态炎凉,人间沧桑。他出场了,一个非常熟悉的面孔,小吉以前在电视上不知看过多少遍,只是现在显得有点憔悴。他恭恭敬敬地向大家鞠了一个躬,然后坐到了钢琴旁。他弹了两支曲子,一支《牧童短笛》,一支《思乡曲》。他技巧高超,出神入化,心中的彷徨苦闷淋漓尽致地在他的手指间自然流露出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从琴音里听出他十分怀念祖国的情感。弹完后殷承宗向观众们鞠躬准备下台,大家却报以热烈的掌声不放他走。不少人高声叫道:“来一段《钢琴伴唱红灯记》!”他愣在了那里,眼睛里有了泪光,很激动。经过后台协商,最后决定由殷承宗钢琴伴奏,肖芳唱铁梅。不想肖芳嗓音清亮,唱得有有眼,很有一点铁梅的味道。这熟悉的曲子,引起了全场的共鸣,不少女留学生都跟着唱起来,构成了西洋国度里的东洋景。小吉没有唱,可是她的情绪被深深感染了,坐在那里用心味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少女时代。这是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音乐,那个时代他们就只有这个。
晚会整整开了两个小时,留学生们一个个意犹未尽。散场后。小吉知道志明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不想打扰他,加上心情复杂,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