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七节德尔索
出牧点里,一口大锅腾腾地冒着热气,手扒肉的香味弥漫着整个帐篷房,二只肥羊的肉已经炖得稀烂,等待大快朵颐的人的脖子都伸得长长的,哈喇子几乎要流出嘴外,他们不停地咽口水,不停地舔舐嘴唇。尽管已是饥肠辘辘,可是他们谁也不敢吭声,都时不时地瞅瞅叼着烟斗、一直沉默不语
的德尔书记。
德尔书记的烟斗不停地冒着青烟,烟丝换了一茬又一茬,他时而看看手表时而皱皱眉头。二驴子和尹队长沉默寡言地坐在德尔的身旁,他们知道这个鄂伦春老头在越是急迫的时候越是沉得住气。
金淑贤耐不住沉默,女人的贤淑本性从心房里自然蹦出来。场部的大头头来了,不能让他这么干坐着,估计这老头儿肚子也饿了,她把剩下的约有半斤的干奶酪拿出来,又倒了一杯热牛奶,一并递给德尔,“德书记,想必你饿了,先吃一点垫垫吧,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德尔的脸上露出自进帐篷房后的唯一一次笑容,他拿起干奶酪捏捏闻闻,慈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眼前这个稍有风姿且不怯场的青年人。
在德尔捏闻奶酪的时候,金淑贤打了个激灵,猛然想起自己做错了事,心儿不禁慌乱起来。她一个普通的挤奶工,哪来的奶酪?别看这只有一小捧,那得用十来斤牛奶才能做出来,如果在夏季,这倒也没什么,挤出的牛奶多得需要用拖拉机拉,奶工们偷偷做一些奶酪算不了什么大错误,尽管制度明令禁止私自加工奶酪。偏偏现在是冬季,产奶量最少的时候,出产的牛奶除去喂犊牛外所剩不多,哪有多余的奶去做奶酪?老书记用手捏捏,分明是看奶酪的制作时间,牧场上的事,骗不过这个老头儿的。
“你叫什么名字?”
“金淑贤。”她答得有些忐忑。
“老家哪儿?”
“吉林。”
“多大了?”
“二十三。”
“来几年了,过得惯吗?”
“来农牧场二年了,还算过得惯吧。”不小心,她又说漏了嘴,应当斩钉截铁地说能过得惯的,为什么要带个“吧”字,一个“吧”字把自己勉强凑活的心境全暴露了,万一老书记说她不安心工作咋办?不安心工作是会被辞退的。
“小金,给他们每人倒一杯牛奶,如果舍得,把这些奶酪也分给他们。我想他们是饿了还不敢讲。是不是呀,尹队长?”
“老场长说得对,大家是饿了,小金,你哪来的奶酪?不是我上次给你、你没舍得吃的吧?”尹队长显然是在为金淑贤打掩护,下属在牛奶紧张的时候私下做奶酪,怎么说他这个队长也算是失职。
“是啊!摆在身边一直没舍得吃。我给他们倒牛奶去。”有人解围,金淑贤很快脱了身。
“哎,小金,把奶酪拿去分给大家。” 德尔此时的烟斗吸得吧嗒吧嗒响。
金淑贤极不情愿地转身,拿起奶酪分给大家。尹队长小心翼翼地说:“德书记,我出去看看怎样?”德尔说:“天黑,别出去了。走迷了路可不是闹着玩的。有老刑出去找,相信能找得到,那是个老农垦了,什么事没经历过?”二驴子不失时机地插了话,“老书记说得对,老邢做事就落个让人放心。我和他从北大荒就一起共事,最了解了。”
德尔突然摆摆手,让人不要说话。众人凝神屏气细细听去,果然听到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德尔马上跳起来,急切地走出帐篷房。随着马蹄声渐行渐近,三匹马从黑夜里驰来。
“报告,牛群全部安全。”邢队长还没下马就大声呼喊。
德尔迎向前去,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老莫,“好样的,真是好样的。没想到你这个书生能把这群牛安全地带来,让我这个老猎人长见识了,看来读书不会把人读傻。”老莫也很激动,二年了,场部领导还没人这样亲切地对待自己,“谢谢老书记这样评价读书人。”和老莫亲热后,德尔一下子把冉大牛抱起来,“来得好,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冉老擀交代啊!”他抱着冉大牛向走帐篷房,“看爷爷给你煮了多少手扒肉,让你可劲地吃个够!”冉大牛说:“谢谢德爷爷,把我放下来吧,我已经是大人了。”德尔说:“混小子,在爷爷我面前,你永远是个孩子。”德尔放下冉大牛,“别说,真的老了,当年我能扛得动一头大狍子走几十里地雪路,现在抱一下这孩子却喘粗气了。不服老不行那!”尹队长说:“老书记的身体好着那,这孩子太重了,石头疙瘩似的。”
羊肉肥美,美酒醇香,帐篷房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德尔撕下一块羊腿肉递给老莫,“喜欢这手扒肉吗?”老莫说:“吃起来香,连打嗝都香,怎能不爱吃呢?一方物产养一方人,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德尔问:“你在北京做什么?”老莫说:“搞经济学研究。”他见德尔眼睛有些迷茫,又补上一句:“就是研究怎么能多快好省地把单位搞好。”德尔哦了一声,算是听懂了,“你得罪了什么人?”老莫摇摇头,“一言难尽,他们起先鼓励给领导提意见,提了意见他们又说是目无领导,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给发配到这儿来了。”德尔说:“不是发配,是咱们有缘分。你不是说你在研究怎么能搞好单位吗?你就给我当当参谋,看看怎样能把我们农牧场搞好。”老莫挠挠头,欲言又止。德尔说:“害怕了不是?放心,你不会再被发配了。全中国那旮旯也没有狍子河这地方偏僻,狍子河再偏僻,也没有黄羊沟偏僻。”他摸了一下下巴,“我这个老头挺喜欢你的,看你顺眼。”老莫还是挠头,邢队长急了,拉拉老莫,意思让他快说。
老莫说:“提两个建议吧,一是划分放牧,我建议把莓饶沟分成十段,每段用栅栏扎开,让牛马羊分段吃草,吃完这段再吃下一段,这样,牧草能得到养护。还有,草甸子上绝对不允许放牧,那是草场,是留作储存冬季牧草的地方,你让牛羊上去糟蹋了,冬季牧草肯定受影响。”
“嗯,好意!快说第二个建议是什么?”
“打好的牧草不应就近放在草甸子上,这样容易腐烂。应当在割下来后就运到山坡上堆放,这样就不会在这么严寒的时候出牧了。出牧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应当尽量避免。你说这场暴风雪,万一牛群找不到了,我们牧场就伤了元气,怕许多年都恢复不起来。当然,运草上山是得费工费时,可比起出牧来,损失还是小得多,出牧,牛羊只能保命,肯定影响畜牲的身体,更影响来年的产奶量。”
“好啊,怎么没早点和你聊聊。你这些意,农牧场的人从来就没人和我说,他们也想不起来,一帮靠天收的家伙!”德尔指指尹队长和邢队长,“你们两个也都是靠天吃饭的家伙。”他又摸摸下巴,似乎又在思考什么。
“还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什么事?你尽管说,不要有任何犹豫。”
“这个小嘎子是个放牧天才。”老莫指指冉大牛,然后把把冉大牛引领头牛的事一一述说,听的人啧啧称奇。
“我建议把冉大牛送到牧业专科学校学习,狍子河农牧场将来需要这样的人才。”
德尔双手举起酒杯,朝着老莫说:“我敬你一杯酒,感谢你这个年轻人提了这么好的建议。我这个老头子可以这么说,你的建议我们场部会认真研究。来,干了。”
“小莫,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属猴的。”
“结婚了吗?”
“没有,女朋友说要结了婚再来,我没同意。我不能连累人家。”
突然,当啷一声,显然有人把搪瓷缸子落在地上。传来金淑贤的声音,“你成了毛孩子了,碗都端不住。”接着是成彩云的答,“饭都堵不住你这嘴,你不吱声没人说你哑巴。”
老莫扭过头往里面瞅瞅,脸上出现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郁。
“是挺难啊!”德尔沉吟半晌,“女孩子做什么?”
“是我老师的女儿,中学钢琴教师。”
“是那种老大的,占半间屋子的琴?”德尔想起来了,当年,他在一个俄罗斯富人的家里当佣人时,见过这琴。
老莫知道德尔说得是三角钢琴,“对呀!不过也有小的,比踏风琴稍大一点。”
“你的朋友不简单,你是挺难的难难”德尔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末了喝了一大口酒,接着就转开了话题,“听说这一片有个温泉?”
邢队长说:“也是冉大牛发现的。我们要求把出牧点搬到那儿去,可场部没同意。如果搬过去了,昨天的事也就没了。那儿在兴安岭南坡,再大的风暴,牛也不会跑的。”德尔嗯了一声,眼睛挣得大大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事?”邢队长说:“我们的报告给了生产科,他们没同意,说很快就化雪了,动那么大的手脚做什么?”德尔骂了起来,“混蛋!这帮兔崽子,看我去怎么收拾他们,明个我让生产科长和机修科长一道来,不帮你们搬了,骟不了他们才怪。不就钉钉栅栏、拉拉帐篷房吗?费他什么事了?养猪还能杀肉吃呢,养这帮东西什么用?他奶奶的!”他说着把酒碗往铺上一丢,“不喝了,他奶奶的,气死我了。”二驴子、尹队长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一点,他们知道德尔的脾气,这时候如果说话不到点子上,说不定德尔的一肚子火气会喷发到他们身上。
老莫见状,起身走到金淑贤身旁,小声嘀咕了几声,金淑贤笑吟吟地来到德尔面前,“我们都是你的孩子,说错了做错了,打一下屁股得了,犯不着生气的。来,我陪老书记喝几口,消消气。”莫说,金淑娴这一招真灵,德尔展开了笑脸,“是啊,让他们赶紧帮着搬家就是了,犯不着和他们生气。”金淑贤双手端着碗,“我敬老书记一杯。”她喝了一口,“老书记随意的。”她见德尔喝了,心儿不由得高兴,“听大牛说那暖泉边有一只火狐狸,可漂亮了,老书记要不要去看看?”德尔一听说有火狐狸,眼睛马上炯炯生辉,“真的!”金淑贤说:“不信你问问大牛。”冉大牛搭话说:“德书记,我真的看见一只火狐狸,可漂亮了,比我这顶帽子还要红。”德尔马上喝了一口酒,“明天带我去看看,一看温泉,二看火狐狸。”他摸摸下巴,“大牛,你知道这儿有关火狐狸的传说吗?”他没等冉大牛答话,就接着说下去,“我们鄂伦春猎人喜欢火狐狸,又不敢去打它,为什么?害怕火狐狸报复呀,据说火狐狸报复人,专门伤人心。”
“有这么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猎人老婆非常美丽。老婆说她想要一个火狐狸皮围巾,猎人本不愿意打,但他太喜欢老婆了,就打了一火狐狸,剥下皮给老婆做围巾。哪知道他老婆不久就看上了别人,结果被猎人捉奸。猎人打死奸夫、勒死老婆,后来变得疯不疯傻不傻的,整日地在森林里游荡,最终死在林子里。你说,狐狸报复人残酷不残酷?”说罢,他微微吐口气,像是喃喃自语:“狐狸那么美丽,是大山的精灵,你把它打死了,不遭报应才怪呢。”
这个故事冉大牛听爹讲过。此次德尔再次讲出来,更增添了他对火狐狸的敬畏。记得当时,爹在对他讲有关火狐狸的传说时,他耐不住好奇,问爹那个火狐狸皮的帽子是怎么来的?也有好听的故事吗?他爹沉默半晌,深深地叹口气说:“这张皮子是我意外得来的。当年,我和一个朋友到完达山采人参,那个朋友意外发现一只快死了的火狐狸,就把它打死带来,剥了皮,连肉也烤吃了。可是过了不久,那个朋友得了一种怪病,起先只是觉得不舒服,后来,见水害怕,继而抽搐,吐白沫。不久就死了。我把朋友安葬了,带着那张皮子去朋友家报信,哪知道朋友家嫌皮子不吉利,不要这张皮子,我将这皮子做了顶帽子,戴上了。”当时他问他爹不怕不吉利吗?爹说:“我不怕,说狐狸不是他打死的,再说,该报应的已经报应了,那个采参的朋友不是已经死了吗!”冉大牛又问他爹,戴上火狐狸皮帽子后,真的没遇上什么事?他爹说:“遇上了,但不是坏事。是一件好事。”冉大牛又问什么好事?他爹再也不肯讲。这个谜一直藏在冉大牛的心底。
傅二比来到德尔面前,“老书记,你的酒能让我尝一口吗?这个香呐,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德尔一愣,心思这人挺愣的,敢向我要酒喝,转而一想放牧就是需要这样的人,荒山野外,是得有些胆量,如果看见狼就尿裤子,岂不误事,想到这,他绽开笑脸,“行哪!”他向尹队长要只碗,把军壶里剩下的酒都倒了出来递给傅二比,足足有半斤,“给你,也给其他的人尝尝。”傅二比接过碗,喝了一大口,说了声谢谢,要把碗还给德尔,德尔摆摆手,“不是说了吗?也给其他人尝尝。”傅二比乐颠颠地首先把酒递给旁边的人,那人喝了一口又传给下边的人。帐篷房里顿时热闹起来。大家都听说德尔老头憨实,今日所见果然如此,批准杀二只肥羊不说,还给酒喝。老牧工知道,出牧是苦差事,尹队长都不愿来,更何况农牧场的头号达勒嘎(意即大官)。
当酒传到四个女人那里的时候,其它三个女的表示不喝,轮到成彩云,她二话没说,端起碗一口喝个干净。跟来的傅二比本想还能再捞一口酒喝,见酒没了,嘟嘟囔囔地说:“这女人今天怎么跟我一样了?掉了搪瓷缸子不说,又一口喝了那么多的酒。”他的话刚落音,传来成彩云低沉的声音,“你见了老母猪都想那事,还想和本姑奶奶高攀?我哪地方和你一样了?再拿你和我比,当心我把你嘴撕开。”另一个挤奶工拉拉成彩云的棉袄襟,“当心德书记听见了。”傅二比装着摆手,“得,我不说了还不成,把碗给我吧!”他接过成彩云递过来的碗,端起来放在唇边,空干净碗里的几滴酒,那馋相,简直就一酒鬼,惹得旁边的人咯咯地笑起来。金淑贤说:“看你那馋相,想喝为什么不去买一点?”傅二比说:“这儿离狍子河一多离地,咋买呀?”一个牧工说:“傅二比不是小气人,在黑瞎子沟,他经常去狍子河买酒,没少让尹队长尅,说他骑马办私事,一趟狍子河,跑得马儿身上汗淌得动流子。”
第二天一早,德尔让二驴子场部把生产科长和机修科长找来,他说他要在这儿看到牛群来再去,之后,他和两个队长、老莫、冉大牛一行五人前往暖泉。路上,邢队长对老莫说:“你想个办法把那只火狐狸捉住,老书记就想要一顶火狐狸皮帽子,至今也没搞到。”老莫心不在焉,“我哪有那本事呀!”邢队长说:“你能的,我了解你。再说,你可以和冉崽子商量一下,他爹能套到罕达罕,难道抓不到一只火狐狸。”老莫乜斜着眼瞅瞅邢队长,心思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溜须拍马的事我莫文海坚决不干。
一个小时候后,德尔他们站在暖泉边,德尔操了一捧暖泉水喝下去,连声说好甜,又骂了一声兔崽子,他看看暖泉旁边的地形,指指一块和缓的南坡说,就把出牧点安在那儿,再大的风牛儿也不会跑,说完了这句话,他问冉大牛火狐狸从哪儿出来的?冉大牛指了指远处的树林。德尔没再说什么,招呼大家去。尹队长说:“不等等吗?看火狐狸来不来喝水。”德尔笑了,“你拿我当傻子,这么多人,它吓都吓死了,还敢来喝水?走吧!”
一行人刚刚翻过山梁,就看见远处缓慢移动的牛群。德尔说:“好了,我看见牛群了,这就去。”他转过身对老莫说:“有什么好建议,及时告诉我。”他又对邢队长说:“给我照顾好这两个人。还有,告诉那个金淑贤,她奶酪做得挺好吃,下次做新鲜的带一点给我。一个人做的奶酪一个味啊!”说完他双腿用力一夹,马儿顿时奔跑起来。尹队长的马儿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