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二章 故土难离（上）
听到门外赵姨娘一声声泣诉，再瞧探春满眼的期待和尴尬，待书、翠墨两个再也忍不住，忙奔过去就开了房门。
赵姨娘进屋就见一片雾气缭绕中垂首坐着一个俏丽的姑娘，黑油油的头发高松松高挽，更显出脖子纤长，两湾雪白的膀子混如白雪。
瞧着那俏丽佳人的侧脸，赵姨娘既熟悉又陌生。那眉梢眼角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却又全然不同……
她一时竟然就恍惚起来，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害怕。欢喜的是自己的女儿一转眼就长成了大姑娘，且出落得这么好看，和她多年前想象中没有一点儿差别。
她更害怕眼前不过是一个梦，是她多年渴望的一个梦，如今虽然美梦成真，却又太过美丽太过虚幻，恐怕是伸指一碰就碎了，再也不会有了。
一时间，赵姨娘怯生生站在探春面前动也不敢动了，眼前这个女孩儿就是她梦中女儿的样子，她却不敢伸手去抱一抱，不敢和她说话。
氤氲的水汽中，探春终于还是抬起了头，含着眼泪望向自己的生身母亲。
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已经不再年轻却风韵极佳，正两眼怯怯地盯着她，一眨也不眨。
她的目光中满是渴望，甚至是乞求，乞求自己能准许她抱一抱，准许她和她更亲密一些……
正是这个女人，想尽一切办法把她带到了这个人世，也是这个女人，肯抛弃女子与生俱来的温柔与优雅，叉着腰扯着嗓子与贾府中的权贵斗心斗力。
或许她如今已是粗俗不堪，可若没有她的粗俗，自己又怎么能安然长大？
父亲的另一房姬妾，周姨娘，她并不是没有过孕育过，她也同样有过一儿一女，儿子还未出世就胎死腹中，女儿长到三岁也意外夭折了。
若说这里头没有王家的人动手脚，探春是死也不肯信的。
周姨娘如今孑然一身，她依旧优雅温柔，每个人都夸她贤惠。
可那能怎么样，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保护好，再温柔贤惠有什么用？
眼前这个女人，虽然粗俗，虽然失去了女人的柔和，可她却保住了自己的孩子！
若不是有这样一个粗俗的母亲，探春她恐怕也早就意外夭折了吧……
探春越想越觉出赵姨娘的艰辛苦楚来，不由得便抬起头含泪低声叫道：“母亲……母亲……我……我……”
听到这一声呼唤，赵姨娘登时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探春，探春，这个丫头竟然叫她做母亲么？
她难道连规矩也不要了么？
赵姨娘下意识四处张望，生怕被人听了去。可身旁除了两个低头抹泪儿的丫鬟再无旁人。
她这才放下心，颤声儿问道：“好孩子……你……你叫我什么……”
探春一见赵姨娘心惊胆战却又是一脸狂喜的模样，登时再也忍不住泪水狂涌而出，她颤声叫道：“娘……母亲……这些年……女儿太不懂事……娘莫厌弃了我……”
赵姨娘此刻哪里还有心怪自己女儿，她早就泪奔，一把搂住探春放声大哭起啦：“我的儿……天底下当娘的哪里有怪自己孩子……厌弃自己孩子的……”
一时间这母女二人相拥痛哭，把旁边的待书和翠墨也勾得伤心难忍，跟着痛哭了一场。
这一下也不知几人哭了多久，最后还是赵姨娘强撑住了，抱着探春哄道：“好女儿，你可不敢再哭了，明日不是就要去宫里了，再叫皇上见了反倒要杀要打的可怎么好……”
一面说，她又想起探春转眼便要远嫁，这一辈子恐怕再也听不到女儿喊声“娘”了，一时撑不住又哭了起来。
这次倒是探春给她擦干眼泪，强笑着劝道：“娘，虽说往后咱们母女再也不能相见，可好歹我这也算是为国出力，恐怕旁人也不至于就能为难了你和环儿，也值了……”
赵姨娘听了这话一时心如刀绞，抱着探春又哭道：“娘哪里在乎这些个，况且娘也不是那平白就能叫人揉捏的人，娘只想着你能嫁得近一些，就想你了远远看一眼也是好的，可谁成想……谁成想……”
她这么一说，众人又是抱着哭了一场。到底还是探春忍住了，忙洗了一把脸便笑劝道：“好了，好了，都不许哭了，你们快帮我擦干了起来，这水都冷了……”
待书与翠墨这才都醒悟过来，再看屋子里热腾腾的水汽早就散尽，只剩下一汪晶莹剔透的清水，倒越发显得探春肌肤胜雪。
赵姨娘见了忙就要来毛巾，亲手帮着探春擦干了，这才叹息道：“我女儿生得皮肤倒这么雪白的，这倒是随了我……唉……快起来……叫娘替你梳头发穿衣裳……”
这里待书与翠墨早就把簇新的衣裳都捧了过来，赵姨娘见了一面夸赞一面细细给探春穿妥帖了，这才站在她身后帮着梳起头发来。
探春一头长发乌黑油亮，赵姨娘越梳越是难过与不舍，也不知悄悄流了多少眼泪。
等到终于梳好了头发，又穿上了天下最华贵的衣裳，众人都觉眼前一亮，只见探春小姐端庄美艳，气度非凡，晃得人都睁不开眼。
赵姨娘忍不住就脱口赞道：“我的儿，要说你不是公主，这天底下再没人肯信的……”
一语未必，忽地想起自己的女儿可不是要冒充公主远嫁他乡去了。一时眼泪又是扑簌簌落了下来。
待书与翠墨两个也是一面夸赞好看，一面低头拭泪。
探春倒是微微一笑，低头半晌才勉强说道：“你们净是哄我罢了……”
一语未必也是泪如雨下，心里如同刀绞一般难受。
她原想的终于是能离开这个叫她伤痛的地方了，本应该是欢喜的，可谁知这时候却又无比留恋起来。
她越想越觉难受，一时胸口憋闷得就说不出话来，眼泪止不住往下直流，慌忙就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向众人摆了摆，半日才勉强说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我猛然间不知怎么就心烦意乱得狠，只想一个人坐坐……”
赵姨娘等人见她突然间脸色雪白，浑身微微颤抖，登时也唬了一跳，忙扶着她便坐下了，探春却兀自摆手，喃喃道：“叫我一个人静一静，我要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