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张胖砸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子曰:“民可使乐成,未可与始虑。”
竹林中,书院里,学子长衫、素衣、青帻,先生坐堂,圣人之教朗朗上口,愚民之策娓娓道来。
有一胖童在向前探头,为学子所察。
“小胖砸,你也要来学圣人之教吗?”
有学子讥笑。
“你个厨子的儿子,有何资格来这里?”
有学子嘲笑。
先生举着《论语》,面色愠怒的趋到台下,手中书经如肘下扫帚般驱赶着小胖砸。
“出去出去,无贵无贱,犹如无师无母,学之承传,经之训诂,安可传贱而谕愚乎?”
小胖砸惶然,小腿打颤,面色饥黄。
他被先生赶出书屋。
现实像是一把锅铲,他教会了胖砸怎样炒菜,怎样生存。可案上之餐可以铲之,圣人之学何以盛之?
他是贱民之后,就连在白耳军中,也是地位最下贱的伙夫之后。
所以,那案牍,竹简,那大版上的勒刻,还有香炉、素衣、华饰,似乎都与他无关咯。
只有军官之子可以学以教化,只有贵重之人可以诗书、礼仪。
小胖砸面上带着强笑,圆滚滚的小眼珠却越发灰暗。
一只小手握住他的小手。覆汗的手心传来温暖。
“不读就不读嘛,用得着这么凶?”
少年俏皮的蹦跳,一巴掌拍掉先生的长冠,朝一脸震惊的学子们噜噜嘴。
“噜噜噜,继续念书吧,我们掏鸟蛋去咯。哈哈哈哈!”
少年拉着胖砸扬长而去,徒留学子们缨羡的眼神和先生的惨嚎再书林里回荡。
“陈哥…你不去读书真的好嘛。我听说营中这次开书院,主要是为了你啊……”
树荫下,小陈恪慵懒的躺在草坪上,往嘴里塞烤鸟蛋。
“读嘛呀,鸟蛋他不香嘛?”
陈恪说罢恨铁不成钢的拍胖砸脑门:
“昨日怎么跟你说的,见了先生,理直气壮一点,然后雄赳赳,气昂昂的喊一句子曰:有教无类。”
“就算这死老学究还不让你进,咱这气势总没输吧?”
“现在好了,气势没赚到,书也没读到,想想就亏。”
“哎哎,别停啊,把盐巴撒上,刚从军需那取的。”
当阳正空,柳梢拂风,有潺潺流水淌过陵上,小道犬牙,中分而下,傍溪载木,拢水禾田。
远处似有渔夫歌于汉水,近处也有少年烤蛋于丘上。
小胖砸脸红彤彤的,捂着刚被敲打过的小脑门,萌哒哒的胖脸可爱柔嫩,他望着身边的少年,眼中闪着光。
出身卑贱的他,未曾被人瞧起过,他的父母,像是白耳军中最下贱的工具,任谁来到伙营中都能踩一脚。
他的世界,本是昏暗一片的,他的未来,本是毫无希望的。
直到某一天,那个中年人接管了白耳营,他手牵着的那个少年,朝他俏皮的眨了眨眼。
“胖砸,你自卑个屁啊,那些瘦子长的有你可爱吗?你…天生丽质。”
“他们做菜有你好吃吗?哎嘛真香,惹急了给他们菜里下药,让他们喊你爸爸!”
“嗯…你想读书?你行吗?这么胖的脑子…”
“等你读过书就知道,这一筒子的竹简还不如鸟蛋有意思。”
“我爹说过,孔夫子那句话应该句读为:民可,使由之,民不可,使知之。”
“啥意思嘛,我也没听懂,不过胖砸你要知道。”
“人生来无贵贱。”
“至少我们一家,是这么认为的。”
……
崖上的激斗越发惨烈,前排的吴军疯狂砍杀,后排的吴卒紧紧推搡,魏昌和越来越少的少年艰难的维持着拥堵的通道,有人惨嚎,有人惊叫,有人持刀饮血,有人丢盔弃甲。
许多人,把一生永远留在了这个不知名的崖壁间。
朱然的身影由远及近,他每前进一步,朝他冲过去的少年就会被扫灭一片。
“快走啊!”有人回头喊,然后嘴中溢血,头颅低下。
他们是站着死的。
“走啊,不要回头!”刘老头持剑奔崖,血染青衣,苦竹般的骨臂不断挥舞,不知有多少吴卒被他一人挡住。
崖下,失去阵型的老头们不得不与再次压过来的吴军重新交战。
惨烈的伤亡开始出现。
陈恪不敢回头,他沉默的往前行进。
他怕一回头,看到惨烈的战场,会为自己愚蠢的决策而后悔。
有太多人去为他牺牲了。
为他的鲁莽和冲动付出代价的是战友的生命。
而他也许将活在日后悔恨的惩罚中。
这时陈恪就会安慰自己。
没事的,战争,不就是要死人的吗?
我如果能完成自己的使命,那一切的牺牲,不都是值得的么?
我要为枉死的父母报仇,让孙权背叛的代价十倍以偿之。
我要…兴复汉室!
陈恪的目光一直很坚定,他虽然蠢得跟头倔驴,但一直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啪…”
他身后,他握紧的肥手突然被挣脱。
“胖…胖砸?”
陈恪第一次回头,看到拥簇的人堆里,只看到一只肥手和一只胖脸。
他眼中的坚定第一次出现了慌乱,他急切的喊:
“胖砸,你在干什么!把手给我!”
胖砸的脸堵在人堆中,似乎再也挤不过来。
空间和通道太过狭窄,这里已是逃脱的极限。
他勉强的朝陈恪笑了笑,然后努力的大喊:“陈哥,走啊!”
“还把我当兄弟的话,就走!头也不带回的!”
“要是有本事…把吴贼的粮仓毁了,再来见胖子我!”
“陈哥,走啊!”
“陈哥,走啊!”
一遍一遍的呼喊,一遍一遍的怒骂。
陈恪驻足的脚步迈动,张胖望着他脸上的表情由挣扎到不舍,再由动容到决绝。
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在转角。
一向善良胆小的张胖突然淌泪。
明明答应过义父从此当个男子汉的呀。
为何眼中会含着泪水。
张胖将自己的肥脸挤回人群中去,抹干眼泪,按住长剑,静静的注视这一修罗场。
血依旧在流,数不清的生命在流逝。
古往今来,何人在乎过黔首的人生?他们的悲欢离合、情爱尊严从未得到过重视。
上以教,化民。下以讽,刺上。
千年的克复宛如诅咒的烙印。
陈哥,唯有你这样的人活着,像我这般活在阴沟里的人,才不算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