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番外四《断水》
抽刀断水的决意,落花流水的无情。
他看着脚下满脸血污的老人,细细的眉心微簇,露出一副不解姿态。
“祭天大人吃不了苦,为何不尽快交代清楚?您是本座父亲留下来的人,不应该不知道本座的手段……”
少年人清脆的童音回荡在昏暗潮湿的室内,却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阴冷,仿佛能与湿气一同渗入骨髓。年迈的祭天浑身颤抖,由于牙齿被敲碎了几颗,说话时口齿不清,不断有血顺着齿间缝隙渐渐沥沥的淌下,狼狈至极。
“杀了我吧……求您……杀……我……”
被称作少主的少年叹息一声,“既然如此,那大人又为何要告诉本尊的父亲?一年前父亲练功时走火入魔,导致本座不得不提前继位,大人却在教中散布谣言,本座也是无可奈何才将你抓起来……”他说话时语速很慢,颇有几分与外表不合的老气横秋,威慑十足。
谁人不知当今少主年纪轻轻却心如蛇蝎,不但想法设法的逼死了老教主,更是对所有旧部下了毒手……这祭天大人则是最后一位,能活到现在的原因完全是因为,他是最后一名拥有祭天血脉之人,可通天眼,卜未知。
少主刚继位时便有传言说,此人慧极必伤,命中有一大劫,会因此毁掉整个教宗。
如今离那场风波已过一年多,而祭天也在这不见天日的水牢中呆满了整整一年,此时的他已经无法称之为“人”,肿胀不堪的四肢皮肉爆开,腥黄的脓水从中流出,五官中有仅剩一张嘴还能说话,他双目被剜、双耳被割,就连鼻子都被削去半个,藏在脏乱的白发中,惨不忍睹。
再意志坚定的人,到了这种境地也只有一心求死,少主很好的把握住了对方的心里,接过下属递来的长剑,用剑尖挑起那人的下巴,“说出破劫之法,本座就送你上路。”
祭天开裂的嘴角扯动了一下,断断续续的吐出几个字来,那人说得极慢,翻来覆去,他却仔细听着,一字不落的暗记于心。
最后,只见那粉雕玉琢的少年轻轻一笑,笑容里竟是有几分天真。他将手里剑锋逼近一寸,刺入对方溃烂的喉咙。
“代我……向父亲问好。”
风烛残年的老人终于解脱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丢掉被血污了的剑,慢条斯理的擦拭着一尘不染的指尖,“擎峰准备一下,我要去会会那人。”
名为擎峰的汉子从阴影中踏出一步,跪在这锦衣少年的足下,恭敬道:“少主若要除去那人,由属下来便是……”
“谁说我要除他了?”年幼的少主人微微一笑,“既然是我劫数,必定是有过人之处……”
“十六年后的计划少个祭品,他是谢家的人,用他,再合适不过。”
擎峰低垂着头,撑在地上的膝盖有些发抖,狠狠吸了口四周阴冷腥臭的空气,才从那可怖的心悸中回过神来。
“还有这剑,麻烦帮本座丢了……”他漫不经心的说着,将擦完手指的锦帕丢在地上,一脚碾过,“沾了蝼蚁的血,太脏。”
是啊,太脏了。
明明他才是最不干净的那一个,像是开在腐尸烂肉中欣欣向荣的花,诱人的芳香里带着见血封喉的毒。
少主年幼早慧,母亲怕是在生下他后便化作后院的枯骨,父亲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为达成巅峰的武学,甚至觊觎起亲子的血肉,为此他不得不提前下手,在那人平时常服的丹药中抹上剧毒,然后眼睁睁看着对方七窍流血的死在眼前,才算罢休。
受年龄限制,他的武学不算太,却极为通药理毒术,靠着少主的身份布置多年,以毒药控制了所有旧部,再以老教主的死拉开这一场清洗的帷幕……
手下人怕他惧他且恨他,却又不得不服从他,而他也打心底里享受着这扭曲的朝拜,只因为他棋高一着,让对方满盘皆输。
他的身体里留得是他那丧心病狂父亲的血,所以他们有一样毒的手段,和一样狠的心。
或许他们也会沦落同一个下场,被背叛、被抹杀,尸骨无存……年幼的少主漫不经心的想着,把玩着茅草房里粗糙滥制的茶杯,直到一只信鸽听在窗前。
他抬头看了一眼,起身拍了拍打满了补丁的衣袍,走出门去……
不远处的山坡脚下,一个身穿华服的少年浑身污泥的倒在草丛里,不省人事。
那是他们的初见,他带着好奇、试探和不良的居心,将昏迷不醒的谢少爷扶起,带回事先布置好的住处。
茅草铺垫的床铺还算柔软,他轻松抱起要略高自己一个头的少年,特别注意到那只摔断了的腿。拿来小刀划破腿上的布料,又用湿毛巾擦干伤口处的污迹,他熟练的为期正骨、包扎……等厚厚的竹板裹紧了腿骨,他这才抬头,发现对方额前全是冷汗。
那少爷不知何时醒了,一双眼茫茫然望着他,见他抬头,用力眨了眨眼。
是害怕吗?
不等他开口装模作样的安慰几句,却见对方突然笑了,有些缺失血色的嘴唇微微弯起,露出一口灿白的牙。
“你长得可真好看……”
小少爷眨巴着一双黑亮的眼,目光里是纯粹的欣赏,不掺杂丝毫别的东西,仿佛一块剔透而无暇的宝石,他只看了一眼,便有将其藏的心。
可祭天生前的血咒历历在目,他不甘如那人所说般应劫而死,执意布下这一死棋。
……可就算如此,一颗在腐朽的污泥中跳动的心,也难会向往干净明亮的东西那个被家人捧在掌心里的小少爷便是如此。
他会毫无防备的喝下自己下了引子的药,也会因为其中苦涩而皱起眉眼,可只要自己稍稍一哄,又会很快展露笑颜他从不吝啬情绪,喜怒哀乐都明白写在脸上,一望见底。
这种天真叫人又爱又恨少主在心中嘲弄着那人的愚昧和单纯,同时又控制不住的被其吸引。这是他自打懂事以来过得最轻松的一段时光,在这里,没有兵不见血的阴谋诡计,也没有无气无味入骨的剧毒,他可以笑、可以哭、可以对面前这个白纸一般的少年倾诉任何东西,不论真假,都会得来那人安慰的拥抱,又或是更深的、更诱人的……
他打住了越飘越远的思绪,低下头,看着碗中墨黑的药汁。
这是最后一剂了,只要服下它,其中蛊毒便会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渗入血肉,十四年后,谢家的少爷便会成为他们成功必须的祭品,除非
除非他如预言一般,放弃一切。
那时候的他,又会怎么做?
心里隐隐泛起些许不安,少主端药的手轻轻颤抖了下,荡起一片涟漪。
恰逢此时已经恢复却还在装病的谢少爷拖着缠了竹板的脚,一瘸一拐的推开了门,见他呆呆在院中站着,开口唤了一声。
他心中猛然一跳,差点失手将药碗打翻若不是那人单腿一跃来到他身前抓住他的手腕的话,那么这最后一剂药汁理应洒落在地。
对上他复杂的目光,那人略带些羞涩的笑了笑,耳尖微红:“其实我……轻功还不错的。”
“……”
是挺不错,他想,早知道就给这人两腿都绑上算了。
这样情绪化的想法一闪而逝,他露出一个自然的笑,“我知道。”
“那、那你……”
“……这药冷了,我再去热一下。”他逃也似的转身,心烦意乱间有短暂分神,却不料对方一把夺过他手中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啊……好苦。”谢少爷夸张的吐了吐舌头,痛苦道:“我想吃你上次带的果脯……不吃我就要死了!”
“闭嘴!”他打断那人的话,此时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连声音里都带着异常的尖利。
似乎被他眼里的阴鹫吓着了,小少爷怔怔看着他,半晌后却突然伸手,抓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对、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不会是生病了吧?”
“……”
那人的掌心很热,并不粗糙,却很大,像一团燃烧的火,包裹住了他那颗如堕冰窖的心。仿佛是被其中温度狠狠灼到了,他本能瑟缩了下,却被对方握得更紧。
“你、你别生气啦,我不要果脯了,我就想要你好好地。”少年说到这里,露出一个安慰的笑,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水,受阳光折射,璀璨的令人不敢直视。
心口传来一阵久违悸动,像是本以为枯死的种子生出枝干,撬开了头顶的尸骸,倔强的从累累白骨中开出一朵向阳的花……
“笨蛋。”他听见自己小声骂道,一双眼死死睁着,仿佛一闭上,便会有什么不受控制的涌出来。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按理来说早就没有留下的理由,可为什么、为什么……
他会舍不得?
一转眼又是几天过去,直到擎峰发来传书说教中有变,他才不得不狠下心,让对方接自己回去。
……为此还上演了一出被强行掳走的戏码,看着那少爷跌跌撞撞的跟着出来,一路追到山脚处,绊了一跤,跌进泥里……
仿佛被这一幕灼伤了眼,他偏过头去,正心悸间,却听擎峰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少主,需要我们去教训一下他吗?”
“闭嘴……不许伤他。”深深吸了口气,他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都仿佛从齿缝里(出来,将所有情绪尽数消去。“找个人把谢家的人引过来,那是我……我教十四年后唯一的祭品,宝贵得很。”
所以他绝对不能出事,哪怕这其中不乏私心。
年轻的少主咬着嘴唇,纤长的睫羽垂下,遮住眼底翻涌的波澜。
十四年时光转瞬即逝。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将魔教的势力侵入中原,暗中遍布着大门小派,其中自然不乏位高权重的武林盟。
每隔一月,都会有一份专门针对谢家的密报送到他手上,其中备受关注的除去逐渐退隐江湖的谢安以外,自然便是谢少爷这个独子……他就这么一点点,站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透过黑暗的缝隙,去窥探那个人的生活。脑海里那段年少时的记忆不但没有被时光(去,反而冲刷的闪闪发亮,被他藏在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那个角落里,时不时取出来把玩一番,再恋恋不舍的放回去。
他永远是理智大于感性的那种人,却唯独在这件事上显得优柔寡断,突然生出的软肋叫他无所适从,却也正因为此,他才不顾一切的想要更大强大……
弱肉强食是他在魔教学到的第一个道理,只有拥有力量,才能保护重要的东西。
十四年后,醉月楼上。
那薄命女子的尸首已被下人带走,他缩小骨骼,披上对方的长裙,坐在铜镜前细细描眉。
这张本就男生女相的脸不需太多修饰,只在五官处略作改动,便能抹去最后一丝英气。
将朱红的唇纸抿在唇间,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嘴角带笑,一双明眸里水光艳艳,说不出的清秀动人。
做完所有的准备之后,他缓步来到窗前,点燃掌心大小的信号弹,投掷出去。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有烟味在四周弥漫,人们的尖叫乱作一团,其中不乏扯着嗓子尖叫的老鸨:“走水啦!走水啦……”
他眯起眼,居高临下的看着脚底逐渐燃烧的大火,铺天盖地的黑烟窜入鼻腔,有些呛调理着内息将呼吸放慢,他回到房间的中心坐下,长裙散开,花瓣似的铺在脚下,绣金的袍角美而华贵。
随着火势越来越大,燥热烘出的汗水淌过额角,窗边的帘布被火星点燃,噼里啪啦的蔓延至整个房间,他却依然临危不动的坐在那里,等待着那个将他带出火场的人
而他还是等到了。
有谁踹开烧红的大门,脚下生风的冲进来,一手将他揽进怀里。
十四年未见,那人却与记忆中出入不大,英俊的眉眼撩上些许烟灰,略显狼狈,却风采依旧。
他近乎贪婪的看着这个太过耀眼的家伙,像是久居黑暗的野兽望着他心中的火光,犹豫着是否上前将其一口吞噬
哪怕会被其狠狠灼伤。
一愣神间他们已经逃离那汹涌的火场,微凉的夜风打在脸上,多少吹散了心头的欲望,他闭了闭眼,咬破口中事先备好的药丸,很快,睡意席卷而来,吞没了为数不多的理智。
他在那人的怀里睡得很沉,仿佛那颗悬吊多年的心脏终于找到了归属,得到弥足珍贵的片刻安宁。
次日醒来时分,见那人坐在床边,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纯白的长衫勾勒着腰身的曲线,看得人挪不开眼。
他到底还是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身份,只瞥一眼便害怕似的回视线,空洞的眼神望着虚空中的一点,惹来对方好一阵怜惜。
既然是做戏,自然是要做足全套,他趁此机会拉近两人间的关系,又以一首琴曲换来那人一个承诺望着竹节般修长好看的指节间夹着的那枝白花,他罕见的愣了半晌,才终于伸手,小心翼翼的接过。
花枝粗糙,可花瓣却是柔软又脆弱,他微凉的指尖被对方包在掌心,恍惚间仿佛回到十四年前,只是那个时候……对方的手心还没有如此多的厚茧,而他的手,也大了许些。
再完美的伪装也无法顾及到每一根骨骼,他有意露出破绽,可对方却从未怀疑,对他信任如初。
这真真说不清是好是坏。
接下来的相处异常顺利,对方到底只把他当做柔弱的女子,各个方面都百般呵护着,自以为藏得极好,眼里却总有情意流出,被他看个分明。
只不过稍稍使些手段、再加上几次的暗示,对方很快就晕头晕脑的上了当,只不过谢少爷到底只是风流、并非下流,最多也就是月下把酒谈心这个程度,再进一步的,他不会做。
可当对方问起他是否有过喜欢的人时,弹琴的手指本能一顿,加快的心跳让他不得不轻轻抽了口气,才轻声开口道:“哥哥可曾有?”
“自然是有的。”那人醉醺醺的笑道,却是重提十四年前之事,语气不快,却眷恋异常。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心脏可以跳得这么快,仿佛一不留神,便会从嗓子里飞出去似的……为了按捺内心的冲动,他再次抚琴,将无法诉说的情愫一股脑灌入这琴声中去,借此发泄出来。
等一曲闭了,体内激荡的血液稍作平息,这才开口道:“那哥哥希望我是她,还不是她呢?”
他内心几番挣扎,甚至有些忐忑的等着答案,那人温柔开口,一句话便彻底化解了他的不安。
“……但你是不是她,都不妨碍我现在喜欢的是你。”
这一刻,他再忍不住,越过古琴吻上对方半张的嘴唇,柔软的触感随之传来,带着酒的微辣,无比醉人。
或许是被这酒气染得微醺,他抓着对方的手,一字一顿道:我喜欢你。
其中不由自主的漏出些许微沉的本音,可那人醉得厉害,并未能够发觉,但那双盛满了月光的眼里,喜悦却又是如此真切,盈满得仿佛随时会溢出来。
光是这么看上一眼,他便从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仿佛他的一生便是为此而来
是逃不过的劫数,也是梦寐以求的救赎。
可魔教百年的夙愿就像一把猝了毒的尖刀,狠狠刺穿了他那颗刚才鲜活起来的心。
祭天的占卜历历在目,当年的他不服此言,一举将现在的自己逼上了绝路。
是要失传多年的魔教秘宝,还是要人?
若是拥有前者,统一武林指日可待,是为野心。
若是要人,那么他就必须背叛整个魔教,按照教规叛教视为死罪……若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废去全身武功,并割断经脉,再无习武的可能。
那时候的他与废人无异,甚至可能连日常生活都很困难……若是、若是那人言而无信,那么……
他不敢再想下去。
黑暗的出身带给他敏感多疑的性格,放在平时是谨慎,可一旦接触到感情方面,就显得庸人自扰。
他不是不清楚,他是……忍不住。
人心是会变的。
未来很长,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他是常年走在刀尖上的人,习惯了小心翼翼打细算的活,没有那股子热血上头的冲劲,自然也不敢去赌。
因为得到的太过艰难,所以他无比害怕失去。
可那少爷却没给他多少犹豫的机会,执意要带他回谢家成亲。
宝图的争夺在他亲自潜入中原时便已经展开,自己本来的目的不过是控制住作为祭品的对方……如今倒成了反被牵制的那一个,难有些尴尬。
但无论有他没他,事情依然按照计划中进行,他们在谢家庄山脚遇到了闻风而来的追兵,双方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他被少爷死死护在身后,暗中纠结着是否要暴露身份……直到那人为他挡了一刀,浑身是血的倒在他怀里。
那个瞬间,脑子里那根绷紧了十多年的弦终于断开,除去振聩发聋余音,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失控的杀红了眼,现场除去受伤昏迷的少爷以外再无任何活口时,才气喘吁吁的停下,伸出颤抖的手臂将其抱起,带离这个血腥的地狱。
等回到分坛,将那人小心翼翼的放在床上,看见那条几乎劈开整个后背的狰狞伤口,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会心痛。
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人……愿意豁出一切来保护他,无论他是否需要。
为什么还要犹豫呢?
再没有其他人,会对他这么好了。
事情的发展顺其常理他用三分谎言七分真情,一点点撬开那人心中防备,试图让对方接受自己……接受这个真正的、却又不完整的自己。
人是有很多面的,在嫉恶如仇的谢家少爷面前,他将永远只会是那一个身世成谜、怀有苦衷却善解人意的阿玉,而不是不择手段的魔教教主。
不过,后者很快就会消失了,他会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卸去所有重担,与对方一同退隐江湖,做他心里那个温柔善良的阿玉。
哪怕到时候的他,没有权势,没有力量,甚至需要依靠旁人的帮助才能好好活下去……但那又怎么样?
那人若要反悔,他便去死,若不离不弃,他便努力活着。
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但……现在还不行。
他得利用这个身份去完成那个人的愿望谢安的下落,就是连他这个计划之内的人都不曾知晓,只能依靠手中权势,顺着蛛丝马迹一点点去找。
为此他不惜得罪曾经的盟友,甚至用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等终于得到准确消息后,他却又犹豫着是否要告诉对方。
探子来报说,曾经威风凛凛的武林盟盟主,现在只剩下一口气了。
而导致这一切导致谢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虽不是他,但要细细追究,他绝对脱不了责任。
如果那个人知道了怎么办?
如果那个人为此恨他……又怎么办?
想着想着,他倒是先恨起了自己……为什么要在最开始把一切做绝?为什么不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
可无论他再手段通天,却也无法修改十四年前那场心怀不轨的初遇,他只能在悔痛中挣扎着往下走,终生活在担惊受怕的阴影中,没有解脱。
祭天的话是对的。
他是人,人定胜不过天意,就像老天给了他如此黑暗的出身,又让他遇见那个耀眼夺目的人。
百般纠结之后,他咬了咬牙,还是选择带着对方来到谢安被关押的场所,并提前除去了一切障碍他站在密室之外,隔着厚重的石门,就算以他的耳力也难以听清里头发生的事情。他只能等,像是犯下滔天大罪等待着判官落笔的犯人,百般回想着自己哪里有所纰漏,是否能瞒天过海。
好在谢安没来得及说太多话便去了。
悬起的那颗心刚刚放下,却又在进门看见那人摇摇欲坠的背影时再度吊起他心疼至极的伸手,揽住对方消瘦了许多的细腰,轻轻道了声节哀。
谢少爷却是要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强,不过一会儿便缓了过来,掰开他的手指将父亲的身体从铁链上解下来,背在背上。
看着对方一鼓作气的离开地牢,他还有些恍惚的站在原地,微微睁大的瞳孔中,满满都是那人驮着尸体的背影假设这辈子他们没有相遇,他便还是那个风流得意的谢家少爷,不必经受如此苦难,也不会沦为如此下场……
尽管那张充斥着武林人所有欲望的宝图将永远是一枚炸弹,可若不是他亲自作为引线人,将那些下流阴险的小人串在一起,可能他们也不会如此快速的造反……可能这个人,还能享受十年、二十年的幸福时光。
……他知道自己有些魔障了,只得匆匆压下愈发不安的想法,反身追了上去。
他不敢追得太紧,也不敢落得太后,勉勉强强维持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间,满心满眼都是那人。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点,缓缓直起弯曲的脊背,一个不经意间的转身,对上了他的眼。
“过来。”
他楞了一下,差点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谁,小心翼翼的挪了几步。
“再过来点……”那人催促道,黑白分明的眼里尽是血丝,明明疲惫得很,却偏偏想要微笑……那笑容看得他心尖儿发颤,连忙上前,将自己的脉门送到对方手里。
那人问他:“如果我要将最后一张宝图毁了,你愿不愿意帮我?”
这是意料之中的问题所以他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反而彻底松了口气。
“好。”
若是想要补偿的话,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他自然会帮他,所以他不但要毁去那最后一张图纸,还要一劳永逸的抹去一切。
如此想着,像是心口那块最为沉重的石头被搬开了点,他在缝隙中得到一线喘息,连忙张大嘴,呼吸着其中新鲜的空气……
或许是一切美好顺利的仿佛置身梦境,以至于当晚,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的锁在一根铁质的圆柱上。
那柱子极粗,可供两人合抱,上头密布凹凸不平的皱纹烙着他的脊背,单薄的衣衫胸口尽开,赤裸的胸膛接触到阴冷潮湿的空气,几乎是本能的瑟缩了下,又很快平息,只轻轻喘着气。
有谁走了进来,沉重的脚步声踩在实心的地板上,连身后的铁柱都略有颤抖,他抬起头来,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壮实的身影,踩着铁质的长靴,浑身受铁甲包裹,看不清模样。
那人缓步走到他的身前,从怀中取出一把带着血槽的刺刀,锋利的刀剑抵在他胸口处,皮肤被那煞气所伤,裂开一条小小的缝隙,滴落点点猩红。
“经此一举后,阁下将心魂碎裂,千年道行毁于一旦……”行刑者的声音如山寺鸣钟,荡开在这小小房间内,振聩发聋。“人以修心成仙者,数年来仅阁下一位。”
听出对方话中惋惜,他笑着摇了摇头,“你错了。”
“我生来为仙,曾经为人这件事,通常都是由旁人来说……而我自己,却早已忘记了“为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反倒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自以为什么都能看透,却又什么都没能留下。”
“这样的一颗愚昧之心,我不要也罢。”
……许是那梦境太过逼真,以至于醒来后连续几日心神不宁,加上为了引蛇出洞,他必须得亲自去处理计划的相关事宜,不得不与谢公子暂且告别。
走前还不忘温言诱哄一番,见到那人毫无察觉的笑,才把不安的心暂且放下。
他花了三天时间处理好所有事情,匆匆忙忙往回赶。
许是记得离开时答应给对方惊喜的承诺,还特地去取了事先定做的喜服……他的少爷曾经许诺给他一个明媒正娶的身份,如今谢家已破,他便想着多少……能弥补一点。
至少能沾沾这四大喜事之一的洞房花烛夜,不要太过伤心才是。
为此,他自愿披上鲜红的嫁衣,纯粹的男性身材被裹在层叠的布料之下,盖头蒙上,眼前一片黑暗。
他在这太过熟悉的黑暗里等,等那个来给予他光明的人。
而对方从未让他失望他们顺理成章的滚到了床上,他看着那人高抬腰臀,扶着他硬挺的性器缓缓坐下时,被肉体包裹的快感几乎要让他流泪,一贯压抑的本性被欲望冲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他抱着那人滚烫的、鲜活的身体,放肆的将自己深埋其中。
甚至恨不得死在这一刻。
次日他难得起了个早,抱着心爱之人温存了好久,才((蹭蹭的从床上爬起来……借着晨曦的微光,那人脸上还留有夜里的疲惫,但舒缓的嘴角与眉心分明却是在笑。
他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忍不住倾下身,在对方唇上落下专注的一吻……
马上就结束了。
很快,我们就能……幸福的、永远的生活在一起了。
如此想来,本就满足的心情更雀跃几分,他依依不舍的抽身出来,却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将所有表情尽数敛。
先前埋下的鱼饵已被咬钩,如今他要做的,不过是等待结果。
许是心情大好的缘故,他难得对带着宝图归来的张弓多说了几句。
与擎峰一样,此人是他多年来一手培养的心腹,常常与擎峰一同行动,多少知晓当年的计划。
三张让人抢破了头的宝图现下尽在他手,那股从未消退过的野心再度涌上,只不过却再影响不了什么“祭品是我早早便已准备好的。”他对着心腹的下属缓缓说道:““张弓,还记得十六年前,我让你找茬赶下山崖的少年人吗?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他身体里埋下“种子”,不过如今计划有变,我……”
心脏在瞬间跳得飞快,一股不好的预感让他眉心微皱,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决定放弃它。”
张弓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半晌后才颤声开口:“教主……”
“你不用再唤我教主,从我说出这句话开始,我便已经“背叛”了魔教。”他相对轻松的说着,眼里却凝着不散的寒冰,“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心甘情愿的废去武功,并且把教主的位置传给你你跟擎峰不一样,你有野心……不要反驳我的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我会把一切做得很漂亮。”
看着对方脸上复杂的神色,他胜卷在握的抛出条件:“作为交换,你必须对外宣称,我已经死了,谢公子也与我一并死了。”
以魔教睚眦必报的教风,若是他甩甩袖子就这么离开,定会招来无尽追杀……可若不曾废去武功,以张弓的性格又绝不会安心,权衡之下,只能如此。
“还有一点,”他伸出手指,敲了敲对方抱在怀中的锦盒,“这里面的东西,可以帮你引来中原武林所有核心人物,至于那秘宝的藏地,里面有一个可以一键摧毁所有的机关,只有魔教的传人知道它的位置……你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
“怎么?还在犹豫?舍不得那其中宝藏?”他笑了笑,“张弓,你今年也五十有三了,就算拿到神功秘籍,又有几年好活呢?倒不如一劳永逸的将其毁掉,谁也得不去。”
“这些年我做了什么你们有目共睹,只要那群声望颇高的英死在地下,中原群龙无首……”
他谆谆教导的说了许多,直至口干舌燥时才终于停下,“如何?”
张弓的眼睛里闪烁着他熟悉的光,那是看见了肉的凶兽,迫不及待的舔着牙,想要一口上去,将其吞噬殆尽。
这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因为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一头活在黑暗欲望里的畜生,拼命的撕咬着可能威胁到他的一切,茹毛饮血。
而现在,他就要被拔去那血迹斑斑的爪牙,做一只温润无害的宠物……永远陪在心爱之人的身边。
曾经预设过的犹豫和恐惧都不存在,唯一有的,只是解脱。
为了永绝后患,张弓并没有手下留情。
他弯下腰呕出一口鲜红的血,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内力随这一口心血一同消散,空虚的丹田内,密密麻麻的疼痛刺激着脆弱的经脉,他扶着手边的桌子摇摇晃晃的站稳,也顾不得去擦唇边血渍,只一双眼死死盯着张弓,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他轻柔地道:“你清楚我的手段……”
他的眼神很亮,幽黑的瞳孔深不见底,像是一汪寒潭,光是看着,便能感觉到彻骨的冷。张弓知道那里面藏着怎样可怖的怪兽在很多年前曾经见过的,那个阴森漂亮的少年,是如何用雷霆手段肃清教中上下,又是如何让他们跪地称臣……
“属下……我……明白。”
“……既然如此,出去吧。”他将满嘴血腥囫囵吞下,“我从未在中原武林前露过脸,所以你去,他们不会怀疑。”
说完这句话,他再不开口,只是缓缓闭上眼,清浅的调整着呼吸的步调……
约莫一个时辰后,日上三竿,他终于重新找回了行走力气,跌跌撞撞的往回赶。
虽然内力全失,可此时却只觉身轻如燕……多年以来的枷锁终于卸下,他们终于可以
可房间,却是空的。
额前碎发还淌着湿汗,他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口,头顶的烈阳烧得他浑身燥热,一颗心却如堕冰窖,指尖冰凉。
等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细细一问,却是门前打扫院子的小童说,看见那人往后院中去了。
闻言,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被抽尽,他只觉得两眼一阵发黑,虚软无力的身体一个踉跄,靠在身后墙壁上。
石砖粗糙的触感隔着被汗水湿透的衣料铬着脊背,他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那细碎的、富有规律的细响,仿佛有什么正啃噬着他的骨骼。
那个人一定是听到了……
可听了多少?什么时候走的?
这些……他都不得而知,他被即将到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甚至忘记了戒备周围的情况。
他一生谨慎小心,却不想栽倒在了幸福的门口,等爬起来时,那一抹被他视为救赎的光芒却已然消失,只留他一个人在无尽的黑暗中苟延残喘……
无力的手指缓缓握紧,他闭着眼,狠狠抽了口气。
他必须找到他。
他要向他解释很多东西……或者说是忏悔,忏悔他犯下的过错,他的隐瞒,他的愚蠢。
如果那个人不愿原谅……他也、也没关系,只是决不能就这样……毫无声息的离开。
他不能接受。
他不能接受自己倾尽一切的豪赌换来如此结局。
可这世界上没有人知道那少爷去了哪里,而张弓,也已经迫不及待的放出了他的死讯。
连夜离开魔教之后,他看着身上为数不多的行李,打心底生出一股令人恐惧的茫然。
我该去哪里?他如此问着自己。
……到头来,迷迷糊糊的走上了那条通往谢家庄的卢,那人的父母在那里,他想,不论怎样总归会回来一趟吧?
他如此想着,却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带着些呛人的焦味,好像是、是
瞳孔猛然一缩,他不管不顾的冲上山去。
昨夜的那场大火,已经烧尽了所有可燃之物,如今仅剩下挣扎不灭的火星埋在灰烬中,随着微风闪烁。
膝盖一软,他猛然跪倒在地,浓烈的几乎要化作实质的悲恸卡在他的喉咙里,以至于连哀嚎都发不出来。
他感觉到了。
他的爱人就在这里面……在这一大片焦黑的灰烬中,在他看得见,却找不到的地方。
他只记得那人温柔的一面,却偏偏忘了,他身上流淌着的,是武林盟盟主谢安的血。
比起父亲豪放不羁的惊涛,谢家公子更像绵绵不绝的水,坚定不移、悄然无息的涌向百川。
既是流水,又岂非刀剑可断?
是他企图隐瞒、欺骗,像是断水的刀,次次劈下……却无济于事。
那个人是那么的狠、狠到将自己的骨灰融入这大片废墟焦土,像是归于大海的水,叫他无迹可寻。
所以他能做的,就只有与他一同,化为灰烬。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么一个,与他同眠的权利……
所以,再让我见见你吧。
哪怕是在,黄泉之下。
……
心君醒来之时,胸口的那股悸动依然还在。
那仿佛被千刀万剐的痛苦并没有因为死亡得到解脱……而是纹风不动、分毫不差的,移植到了一具永生不灭的身体上来。
这简直……残忍的令人发笑。
于是他真的笑了,他笑着,望着眼前冥冥虚空,自言自语般地发问道:“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
“我终于还是为他放弃了所有的一切,我顺从了天意,可老天并未因此宽恕于我他是我的劫,所以我们注定不得善终。”
他没有等对方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起身,整理着装。
“我是人。”心君喃喃着道:“所以我无法违背你,但我至少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
我想看看他。
哪怕只是隔着滚滚红尘的惊鸿一瞥哪怕只是人山人海中的擦肩而过。
他的心很小,小的只能容下一个人那么大的天地,只能容下一段刻骨铭心的爱。
哪怕才刚刚开始,就被天意无情扼杀。
“你心有魔障。”天道的声音依旧无情无私,像是两枚铁块摩擦所生。
“我知道。”他答,“我心甘情愿。”
心君为人修心成仙,其力量源泉,自然是胸口那枚缓缓跳动的器官。
处刑人的刀锋刺破皮肤,温热的液体汩汩流淌,一点一滴的带走他身体的温度。
血肉似乎被割开了,有风吹在外翻的伤口上,本能的打了个抖。
他垂下头,眼睁睁看着那银亮的刀锋刺入,翻搅、剜弄……
他低低的笑了。
原来剖心之痛,也不过如此……
不会有比那时更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