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阁外
三日后,小潼水岸边。
顾仪与吕朝云正行走在江边,两人已于一天之前下了船,两人距离翠烟阁所在地已不远,据毛震所说,翠烟阁就在这附近,也据救下的客商所言,河道在此处有一个转弯,一片沙滩之后有小市镇,市镇后有一片矿场,此地出产相当不错的玉石矿产,因此常有客商往来,但客商们只知道这是片私自经营的市镇买卖,却不知此地背后所隐藏的东西。
在这里做买卖,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你若是其他客商介绍来的,那么便可随便买卖货物,也通常能卖个好价钱,但若是自己找来,无人引荐,那么连镇子都进不去。先前船上客商不停的探问两人身份,便是基于此事,若是二人是官府来核查这片私自经营的市镇,他们这些客商就少了个挣钱的地方了。
现在船上的客商死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原本的船工和两个被顾仪救下的人,这生意也不必再做了,毕竟买主连杀手都派来了,余下的人商议了一下,决定顺流而下,到下游市镇经营买卖。
至于毛震,吕朝云要船上人把他带到下游城镇官府之中,怎么对付水匪,想来船工们更有经验,其他的吕朝云他们也管不到了。
据毛震所说,他在这里也只是待在镇上,镇上大多数人都是翠烟阁的人,只是地位都不高,堂主和他们的亲信住在矿场后的山中,市镇到矿场之间常有人巡视管理,闲杂人等一律不得经过,这个所谓的“阁”究竟长什么样,毛震确实不知。
该怎么潜入翠烟阁,两人心中尚无明确的想法,只是先到附近再考虑,既然翠烟阁已知两人自水路而来,那就从陆路慢慢过去呗,至于为何翠烟阁的人会知道他们二人,想必在乘船地称病留下的那人是翠烟阁的人吧。
现在唯一剩下的疑点就是,翠烟阁的人到底为何要费尽心思从吴越一带重金采买劣质瓷器,在船上,吕朝云又细致的检查了一遍,仍是未能发现任何问题,那些瓷器既不像藏了什么东西,也不像是有什么特别用处,此事目前仍是不明白,只能期待到了翠烟阁内部能探查到什么吧。
时节已是入秋,夜间一场细雨过后,白天道路倒并不泥泞,空气中泥土气味与青草野花混在一起,虽是太阳高挂,但总是令人清凉舒适,山林之中不时有鸦鸣之声,也有其余的鸟鸣之声相和,倒也显得不是那么刺耳。顾仪与吕朝云走在这山边道上,前日的血腥厮杀在今日清爽的日光之下,好像也变得不那么凶残,似乎人们在舒适的环境中只能记得一时之事,只要不是涉及自己,也就只会影响一会儿的心情,现在的两人便是如此,吕朝云一门心思地在思考该如何潜入翠烟阁之中,顾仪看着眼前的山景,若有所思,说道:“吕姑娘,安德玄前辈所说的,翠烟阁收集天下宝物,若是藏在如此深山当中,无人可以得见,又有何用?”
吕朝云仍在自己的思考之中,并未在意,只是随口回道:“收藏呗,见到好的东西,总是要拿到自己手里。”
“如这般收藏,总是要有一个目的,若锦衣夜行,岂不是很好笑?”
吕朝云看了顾仪一眼,说道:“或许只是在江湖上立一个招牌咯,一说起翠烟阁,大家都知道是以收集宝物闻名,为名为利,这是为名。”
顾仪也只是摇头道:“为名为利,归根结底,仍是以名换利,翠烟阁收集各种宝物又不能到处运用,只留要给虚名,除了招人来偷盗,好像也没什么用处。”
吕朝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公子实在是多虑了,人的怪癖岂是能归纳的出的,有些人就是喜欢把东西守在自己身边,一步不要离身,不过以翠烟阁来说,恐怕阁主人也是奇人了,你知道多少翠烟阁的事?”
顾仪又摇头道:“除了这些天路上听来的,其余一概不知。”
吕朝云突然起了兴致,反正也想不出什么潜入的主意,到时候随机应变好了,她说道:“那就让本姑娘好好给你上一课吧,顾公子,我说的都是我道听途说,不见得是真的,我们过不久就可以验证。”
顾仪也笑了起来,当下一揖到地,说道:“谨听吕姐姐教诲。”
“该从何说起呢?”吕朝云背着双手,走在顾仪前面,突然扭过身来,说道,“就从一个二十年前的故事讲起吧,你有听你师父讲过江湖上一刀二剑的故事吗?”
见顾仪摇头,吕朝云接着说道:“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三位大侠,武功之高,无人可及,甚至是现在太白山仙贤派的林知古大侠的父亲,武林中鼎鼎大名的‘武君剑’都不是这三人的对手,这三人出身各自不同,一人起身草莽,一人出身富贵,还有一人,却是一穷二白。草莽之人割据一方,劫富济贫,使一柄“霸羽刀”,专抢不义之财;富贵之人帝王贵胄,游侠四方,用一把“荡寇剑”,只战贼寇恶徒;一穷二白那人最是传奇,竟是被一乞丐养大,不知从何处学来剑法,更得一把‘夺魂剑’,一心只除武林败类。这三人各行侠义,虽出身处事遇人都不同,但互相敬佩,无论人品还是武功,这三人都受江湖中人的敬仰。”
“这三人中,出身草莽那位大侠因时常抢掠不义之财散给穷人,因此得罪的人最多,曾有人挑动夺魂剑与之一战,两人在太行山麓大战了一天一夜,未分胜负,最终一笑泯恩仇,说清是非,结拜为兄弟。从此两人时常一同出行,也常常分头而动,但每当一人赴险,另一人也会千里赶来相助。”
“那时富贵之人一时兴起,挑战武林中四大剑派,哦,对,那时候苍鹭剑派的秦掌门也只是小有名气,荡寇剑行事太过高调,将四大剑派高手纷纷击败,那场比试闹的很大,不光是正派人士纷纷到场,许多邪道之人也悄悄到场,他们各怀鬼胎,最终一场比武变成了一场血战,霸羽刀与夺魂剑二人也得知了此事,来到此地,与荡寇剑也有交手比试,在武林人士见证之下平息了这场动乱,荡寇剑虽然取胜,但自己内心深感愧疚,从此隐退江湖,但仍有人时不时能发现他在各处悄然行侠仗义。”
“你一定好奇我为何会知道‘游散仙’安德玄,他也是那个时代的人,那个时候他是这位荡寇剑的好友,曾专程找他学过剑法,两人齐心合力从海上盗匪手中救下了一整个城池,两人击破几百人围攻,但在庆功宴上带了两坛好酒,不见踪影,他的名号也是如此而来。”
顾仪虽然听得全神贯注,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么这三人与翠烟阁有何关系呢?”
吕朝云拿着扇子在他手上轻敲了一下,说道:“我还没说到呢,你接着听,为何我告诉你是二十年前呢,因为这三个人在群侠之间的那场比试发生的更早,但真正的大事发生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吕朝云顿了一下,“天子驾崩,太子即位,虽说这件事对于朝廷来说是大事,但一般来说对武林人士并无太大影响,但这一次不一样,三人中的富贵之人,荡寇剑突然在长安城现身,江湖中人都知道他是皇亲贵族,但他平日里从不以此自居,江湖中人都以为他早已放下身份,但这次却深陷其中。江湖中人不知道他站在哪个立场,只是听说不知为何,霸羽刀与夺魂剑也来到京城,三人在长安城中大战一场,这一战大家都知之甚少,只是知道霸羽刀死在了这一战之中,荡寇剑身受重伤,没过多久,在天子登基前日不治而死,夺魂剑不知所踪,之后便杳无音讯,几天之内,江湖中最受人敬佩的三位大侠竟落得如此下场,只能让人唏嘘感叹。也正是此战之后,江湖中似乎出现了一种奇怪的静默,没人再提这三个人如何,一夜之间似乎这三个人的故事似乎不复存在一般。”
顾仪听着吕朝云讲的故事,甚是感慨,说道:“如此说来,像是荡寇剑这般大侠,仍是放不下功名利禄,难逃俗世啊。”
吕朝云只是淡淡答道:“这些事情,谁又逃得开呢。”
顾仪只是感叹一声,接着问道:“那么这三人个故事如此落幕,翠烟阁呢?”
吕朝云说道:“翠烟阁是在这件事之后两年出现的,三位大侠虽然不在了,但他们的武器还在,除了夺魂剑不知所踪之外,霸羽刀被送还给了他的子嗣,荡寇剑则被保存在了长安城某处。但就在长安城之内的那场大战之后不到两个月时间,一伙绿袍人众抢走了霸羽刀,这件事惹得当时朝廷震怒,各地都动员人马彻查,所有明面上的门派都被官府派的人搜查了一番,却根本查不到这群绿衣人的底细,又过了差不多两个月,这群绿衣人突然来到长安城中,把荡寇剑夺走,同时留下书信一封,自称翠烟阁,这就是翠烟阁的由来。”
顾仪吸了口气,说道:“如此说来,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放着那两把武器?翠烟阁竟是如此势力庞大吗?抢走这两件东西都安然无恙。”
吕朝云只是摇头,道:“这些故事都只是我娘告诉我的,具体是对是错,等我们能到翠烟阁内部,自然也就知道了。”
顾仪点头说道:“那倒也是。”他突然停了下来,问道,“你刚才说安德玄前辈是荡寇剑主人的好友?他告诉我们翠烟阁所在地,他应该知道那把剑就在翠烟阁中,为何不为好友夺走此剑呢?”
吕朝云也猛然停步,说道:“对啊,我忘记这件事了,若是以安德玄老前辈的功夫,若是知道好友的剑在那里,定然会去取,若是因为翠烟阁高手众多,不敢深入,也绝不会让我俩到翠烟阁去,这么想没错吧。”
对于她这个推论,顾仪并不反对,说道:“是啊,既是安德玄前辈觉得我应该到这里来,那么就一定有他的理由,莫非这把剑后面还有故事,安德玄前辈觉得剑放在那边没有问题?”
吕朝云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最后摇头放弃,说道:“我还是想不明白,若是安德玄前辈觉得我们能完好的到翠烟阁内探查出什么,昨日翠烟阁派来的杀手又是怎么回事?那些人下手毫不犹豫,见面便是要赶尽杀绝的,莫非是安前辈觉得以我们二人,可以随意出入?”
顾仪挠了挠头,说道:“这件事实在是难以捉摸,但眼下我们已经快要到了翠烟阁所在地了,不妨到了再说。”
两人就这样一边思索,一边赶路,等到午后时分,二人已隐约听到远处喧哗之声,似是非常热闹,继续向前,道路左侧靠山的一边逐渐变缓,靠小潼水那一边河道也变宽不少,河上能看到一些小船来往,再向前看,一座市集已俨然出现在面前。
顾仪两人在周边观察良久,这座集市与其余城内市坊并无不同,各路商贩不断叫卖,出售着各色商品,大多是玉石制品或是竹雕竹制器皿,一些客商模样的人在来回挑选,或是与叫卖者讨价还价,丝毫看不出有一丝翠烟阁的味道。
这座小集市并不大,顾仪他们二人所来的道路南北沿小潼水而来,一条道路与这条南北道路垂直相交,一边通往山中,一边通达小潼水上一个小港,商人们便聚在这条东西道路两侧,随时有人成交,便沿路回到小港之内,乘船离开,俨然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
如果不是安德玄指点,旁人根本不会知道这样一个集市,但如此之多的来回商贾,此地好像做生意的人都知道一般,想来无人征税无人监察的私市,商人们为其保密也并不奇怪。
商人们的摊位处搭建有这些兵器都比剑要长,这样的招式很难奏效,但顾仪手中剑却比寻常长剑要再长一尺,几人还未意识到这一点,便已有两人手指被斩断,痛苦地向后退却,所幸其他几人反应够快,抢攻而至,才算是逃过一劫。
吕朝云见顾仪已施展开来,自己一时根本无法相助,贸然出手恐怕只会捣乱,且不说在这狂乱的剑招之下自己受伤,单是令顾仪分心便已是极大的危险了,她回头看去,追兵已近,休息处一旁停着几辆马车,车夫见事态不对早已躲藏起来,她灵机一动,捡起地上的碎石朝着拉车的马掷去,飞石中暗蓄内力,砸在马身之上,只让这些马儿感到剧痛,一时受惊,嘶鸣着向追兵方向狂奔而去,带着马车横冲直撞,给追兵造成了不少麻烦。
吕朝云连打数次,休息处所停马车悉数被她驱赶起来,追兵一时手忙脚乱,被马车连撞带踩,折损不少,她再回过头,顾仪那边基本已解决完毕,五六个人倒在地上,不知死活,剩下三人也已各自负伤,眼见不行,吕朝云手中折扇飞掷而出,正打在一人胸前大穴,那人一口气没喘上来,倒地昏了过去。
见有一柄折扇飞过,顾仪想也未想,左手伸出,便将折扇捞在手中,“啪”地展开,扇骨架住一柄钢鞭,右手剑到,已将此人放倒,随即左手折扇再掷出,手指轻勾,已是打开扇中机关,这几下行云流水,似是天生就该如此运用。剩下一人显是武功颇高,双短剑荡开折扇,一手将顾仪长剑带开,眼见得手,却不想顾仪手中两把薄如蝉翼的飞刀飞出,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无暇躲避,臂膀中刀,手臂一滞,吕朝云已到眼前,右手拂过他手臂三处穴位,顺势向上,一掌拍在下巴,登时昏迷,倒是从顾仪手下逃得性命。
顾仪见人已倒,甩掉剑上血滴,回剑入鞘,眼前已无人阻拦,那边吕朝云已将折扇重新收好,身后追兵总算从一片混乱之中恢复,再次追来,两人再次跑了起来,距离尽头的光亮越来越近,二人三步并作两步,不多时便已来到洞口之处。
刚出阴暗的山洞,眼前的亮光刺的二人睁不开眼,等到视力恢复,眼前的景象令二人大为惊诧,这里并没有什么走马车的道路,只有一条栈道在眼前蜿蜒而上,往下看,这个洞口已在山崖半空之中,其下便是万丈深渊,这条长长的山洞竟是挖山而过,从山下直通山腰。眼下无法可想,两人只能从栈道一路向前。
这条木栈道极其狭窄且破旧,脚踏上去咯吱作响,只能容一人通过,栈道一侧紧贴山崖,另一侧便是万丈深渊,山崖岩壁光滑无比,无任何借力之处,一旦失足,便绝无生还的可能,故事里虽常有落下山崖后幸存之奇遇,但在这里显然并不适用。
吕朝云自持轻功较好,想要走在前面,但被顾仪坚决的拉住,眼前不知是否会有人阻拦,若有人阻挡,自己迎敌更好,于是顾仪在前,吕朝云在后,两人在着狭长的栈道上前进,远处,栈道通向一处平台,似是一条游龙盘于山边,又好似玉带一般蜿蜒曲折,扶摇而上,好在栈道虽破旧,但总归还算结实,加之眼前并无人阻拦,倒也没遇到什么难题,唯一难受的便是岩壁上时不时伸出的小枝,钩住衣襟让人甚是烦躁。
吕朝云回头看去,追兵已来到来时的洞口,但在栈道面前停了下来,只是看着两人向上,并不追赶,她才想起毛震所说,不许任何人踏入一步,看来翠烟阁神秘的主阁就在眼前了。
这条栈道虽长,但二人还是即将来到栈道的尽头,顾仪一手扶岩壁,一手扶剑柄,此番攀登耗费不少体力,眼见来到平台,若是有人以逸待劳,那二人当真无处可退,就这么想着,二人终于来到了栈道尽头的平台之上,平台上空无一人,但两人却傻了眼。
眼前空无一物,平台一侧是岩壁,往前却再无道路,死路的尽头即是深渊。